柳輕心之所以跟沈落雁說人和東西，乃是因為沈落雁在她自己的房間里，養了七八只鸚鵡，而且，還時不時的跟它們說話，不，是教它們說話。
鸚鵡這種鳥，柳輕心養過，對它們那不想學的，多少遍也教不會，感興趣的，無師也能自通的秉性，可謂熟悉至極，也“恨”得咬牙切齒。
倘沈落雁一個不當心，讓它們學了去，那這偌大的一個沈家，怕是，就要無人不知了。
當然，就算撇了那幾只有可能學舌的鸚鵡不談，隔墻有耳，也需要防備，畢竟，沈落雁那自以為足夠仗劍天涯的，三腳貓都不算的功夫，壓根兒察覺不了，有沒有人在偷聽。
“好。”
聽柳輕心說，連沈老爺子，也需瞞著，跟不是人的存在也不能說，沈落雁頓時覺得，自己是得了個不得了的大寶貝，整個人都有些飄了起來。
她不喜歡看書，卻喜歡聽故事
離周莊最近的那座城里，所有說書人講過的故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只要有人開頭兒，她就能把之后的所有劇情，都講的沒有半點差錯。
也正是受這些，說來哄人高興的故事影響，還是個孩子的沈落雁總愛幻想，自己也能碰些奇遇，并從此，承了某位高人的傳承，從此獨步天下，無人能與爭鋒。
而近些時候，最讓沈落雁感興趣的，乃是沈鴻雪為柳輕心編纂的身世經歷，尤其是她被沈聞雷夫婦埋了，又被她師父挖出來救活的那段兒，每天不搬出來跟柳輕心問點兒稀奇古怪問題，覺都會睡不安穩。
“姐姐，這瓶子里裝的，該不會你師父給你吃的那個，能讓人起死回生的仙丹罷？”
沈落雁小心翼翼的往柳輕心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跟她求證自己心中所想。
她之前的猜測，一準兒沒錯。
雖然柳輕心總對“仙丹”的事兒矢口否認，說是這世上，壓根不存在什么“仙丹”^
哼！她才不信，這世上沒有“仙丹”！
倘沒有“仙丹”，死透入土的人，怎可能又活轉過來！
“就你這小腦袋，還想套我的話？”
“讓你好好收著，就好好收著，再問，我可不給了！”
伸手，往沈落雁的腦袋上敲了一個腦嘣兒，柳輕心笑著水來土掩。
若細說出處，這藥方的確是出自道門，能置人呈假死狀態的癥結，也是因其能使人的血液流速變慢，若妥善使用，的確有延緩重傷中毒之人死亡，為其創造更多獲救可能的妙處，說它是能起死回生的“仙丹”，似乎，也并沒有太多不妥。
“哎，那怎么行！”
“送出去的東西，送出去的東西潑出去的水，哪有說要回去，就要回去的！”
聽柳輕心說，要把送自己東西要回去，沈落雁頓時便緊張的繃緊了后背，雙手使力，緊緊的捂住了自己的荷包。
“那就保密。”
“倘我知道，你告訴了旁人，哼哼……”
柳輕心笑著作勢欲搶，嚇得沈落雁嗷嗷叫著躲到了墻根兒，忙不迭的跟她打起了保票來。
“我不告訴！”
“我保證，我誰也不告訴！”
……
聽柳輕心說了朱翎鈴的身份之后，沈老爺子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皇宮內院，從不是什么善地，皇親貴胄，也鮮有重情之人。
這一點，沈家的先祖，早已領教。
昔年，先祖沈富能率子嗣全身而退，跟高皇帝求了周莊這一處安身之地，乃是懂得放下，否則，早已湮滅于歷史塵埃中的馬家，便是……
沈家祖訓里，有一條對后輩入仕的限制，文不可達二品，武不可掌印，便是為了提防，沈家的后輩里，有人再成功高蓋主之人，為沈家，引來滅頂之災。
柳輕心嫁去三皇子府，是勢之所趨，無論是他，還是沈家，都不可能抗旨。
可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落雁這最遠不過去往隔壁城池，聽人說書的丫頭，怎也能惹了個皇子回來！
不是他不想替自己孫女兒考量，而是這皇權爭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倘只一個，他尚可帶著沈家拼力一搏，賭一把輸贏，可這兩個……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可幫誰是好？！
就算他更寵愛柳輕心這外孫女兒，不可能把一碗水端平，卻也總不合適，傾斜的太過厲害，讓人戳了沈家的脊梁骨，更不能，更不能……
“二殿下說，愿意為了落雁喜樂，舍了自己的皇子身份。”
“祖父覺得，此事，可不可信？”
知沈老爺子為難，柳輕心也不再私藏，先是將自己所知的，關于朱翎鈴的事，原原本本的告給了沈老爺子知道，待他沉思過后，抬頭看她，才又把她剛才時候，跟朱翎鈴的一番應對，也詳詳細細的說給了他。
“皇家人的話，至多信一成，尤其是許諾。”
沈老爺子擰眉沉思。
許久之后，才長長的舒了口氣，抬頭，看向了坐在他旁邊的柳輕心。
“除非，讓他再無翻盤可能。”
“就像如今的大皇子。”
“或者像詔書里的大皇子。”
姜是老的辣。
沈老爺子沒把話說的太過難聽，但意思，卻是清晰明確。
這世上，有兩種人，是無法反悔的。
一種，沒人愿意再信的騙子。
另一種，是死人。
不論是真死，還是假死。
既然，朱翎鈴許諾，愿意為了沈落雁，舍棄自己身份，那最好的做法，就是讓他不得不守誓，或者，沒立場不守誓。
“這不合適，祖父。”
“咱們該從長計議，看還能不能尋到，更好些的法子。”
“這么做，固然能永除后患，卻是有些太委屈落雁了。”
沈老爺子的話，讓柳輕心本能的僵硬了一下。
這的確是個一勞永逸的好法子。
但這么做，卻是等于，要讓沈落雁“下嫁”給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人為妻，將來，他們的孩子，也只能長于市井，連入仕的可能也無。
“以落雁那丫頭的性子，這做法，才是最穩妥的。”
“你在燕京，應是見過不少名門世家的腌臜，你覺得，以落雁的心性，在那種地方，能活幾天？”
聽柳輕心猶疑，沈老爺子不禁笑了出來，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都道是，吃一塹，長一智，你這丫頭，怎還改不了婦人之仁？”
說罷，沈老爺子把自己從不離手的煙槍，往鞋底上磕了磕，往里面壓起了新煙絲來。
他的動作很慢，慢的像是能凝固住時間。
“你這丫頭啊！”
壓好煙絲，點燃，沈老爺連咋了三口旱煙，才重新抬起頭，看向了一臉愧疚的柳輕心。
“將來嫁去三皇子府，可不敢這樣爛好心。”
“須知，你之榮辱，關系的，乃是沈家的存亡，你夫君的勝負，你子女的榮辱，一步走錯，便有可能，是全盤皆輸。”
“可是，落雁……”
柳輕心咬了下唇瓣，端起自己手邊的茶，抿了一小口。
沈老爺子說的沒錯。
燕京，風波云詭。
連她都只能在朱堯媛的告訴下，翎鈞的指點下，顧落塵的幫襯下，勉力應對，若換了沈落雁，這全無心機的姑娘，怕是，用不了幾日，就得被那些豺狼虎豹，啃得骨頭渣兒都剩不下。
讓二皇子朱翎鈴徹底的舍了身份，固然能讓沈落雁跟他離了燕京，尋一處安然處所相守，但以沈落雁那喜歡熱鬧的性子，哪是個能守得住寂寞的？
“我會多給她備些嫁妝。”
“住處，也不會挑離周莊太遠的城池。”
沈老爺子沒給柳輕心機會，把未出口的話說完。
他瞇起雙眼，仰起頭，往半空里，吐出了一個不算正圓的煙圈兒，然后，才又繼續跟柳輕心說道，“那位二殿下，本也沒什么好名聲兒，想來，應是在燕京遭人擠兌的過不下去了，才跑來外邊教人學問，圖個清靜。”
“這事兒，先壓一壓。”
“待你和三殿下大婚禮畢，再由他出面，來跟他的這位兄長商議，也不算晚。”
“你且記得，丫頭。”
“這世上，財帛能通達的神明，多不可數。”
“但在敬奉這些神明之前，你這執香人，必須先練出穩若山巒的手腕，才能托得動，你要用來通達神明的財帛，不讓它們在被神明收取之前，遭魑魅魍魎劫持，辱沒神明，傷及己身。”
沈老爺子的旱煙，在柳輕心的強烈要求下，摻入了一成沉香。
此時，混合了旱煙的煙氣擴散開來，讓整個正堂，都彌漫了沉香那特有的，令人心神安穩的味道。
“祖父老了，丫頭。”
“人生七十古來稀。”
“至多能再給你十年庇佑，就該入土了。”
“之后，鴻雪小子許會代替我。”
“但世道人心，祖父也不敢保證，他是不是能不染世俗，不忘本心。”
“早些長大罷。”
“學著用自己的本事，給自己成全和庇佑。”
“畢竟，這世上，永不會背叛你的人，只有你自己，尤其，是身居宮墻之內，利好這種東西，會迷了所有人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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