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奧尼亞靜靜走著。

    在這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幽深隧道中，一切都仿佛印象派畫家潑灑的油畫，所有景物扭曲變形，以一種不可思議卻又奇詭驚悚的樣貌，呈現(xiàn)在道路兩側(cè)。

    如同果凍般靜止透明的墻壁內(nèi)，一棵棵蜿蜒歪斜的怪樹以不規(guī)則的分布，呈現(xiàn)在視野中。

    樹下那一叢叢鮮艷的紅色荊棘，看上去是那樣刺眼，上面一根根筆直的黑刺，仿佛在向周圍挑釁，宣示著自己的存在，給這種過于艷麗的顏色，增添出一種無形的驚悚。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奇形怪狀、肢體像是積木一般錯亂拼湊的愛小生物，甚至有的像是尚未出生的母胎嬰兒，就這么靜靜懸浮在半空中，膠狀透明物質(zhì)就是羊水，有的還能清楚看到位于胸腔中那顆半透明心臟的跳動。

    越往前走，詭詐異常的生物也越來越多。

    然而維奧尼亞好像早就習以為常，目光根本沒有向兩側(cè)偏移哪怕一瞬，步速不變的朝前走著，只是極少示人的本顏，透露出一種奇異的蒼白。

    半天之前，她服從某位大人的安排，親自將捕獲的泰勒送到指定地點。

    對于這位利亞的小公主，維奧尼亞之前一直有所好奇，怎么都想不明白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族，就算稍微有點天賦，又怎么可能入諸位大人的法眼？

    魔劍士的確很罕見，擁有絕倫天賦的魔劍士，更是千年難遇，但對于諸位大人眼下的大計來說，仍是無關(guān)緊要。

    更何況泰勒不過才九級水準，就算天賦再高，要想劍魔全部跨過十級門檻，就算再保守估計，至少還需要十年時間。

    而大人們的計劃，距離完成，也不過眨眼功夫，就在眼前。

    原本維奧尼亞以為大人們是看中了她的天賦，所以想要培養(yǎng)成下一位神使。

    可隨著計劃提前展開，一系列始料未及的變動與事故，讓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超過一位以上缺損的神使，竟然在如此短時間內(nèi)傷亡慘重。

    直到今日，只剩五人。

    如果不是“第二位”醒過來，現(xiàn)在淵域之中，就只剩下她、圖依，迪瑪利奧四人。

    僅憑這“點”力量，是無論如何都撬動不了討伐隊的。

    直到今天，親眼見到了那個“神跡”，這份疑惑才徹底消散。

    諸位大人的眼光之長遠、謀劃之精深，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果然自己宣誓效忠的決心，是無比正確的決定！

    維奧尼亞本來蒼白無比的臉上，終于浮現(xiàn)出一抹異常的紅暈，眼中隱隱閃動著狂熱的光芒。

    不過很快，這種熱切迅速消散下去。

    關(guān)于泰勒的“安排”，已經(jīng)走上正途，然而這些事卻不會影響到短期內(nèi)淵域中的局勢。

    似乎就是從那個令人深惡痛絕的男人突然出現(xiàn)開始，他們這些藏在幕后能夠操縱歷史走向、走到臺前可以顛覆一國的神使，再次開始感受到了久違的情感——

    恐懼。

    僅僅半年時間，神使隕落過半。

    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

    甚至于對方竟然主動進入淵域，進入他們這些神使的“領(lǐng)地”，想要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將他們驅(qū)逐！

    維奧尼亞莫名有些后怕，如果不是第二位回歸，如同雪中送炭一般，帶來了接二連三的好消息，或許……

    “可惜沒有或許了。”

    維奧尼亞輕嘆一口氣，緊繃的神情倏而放松下來。

    這一切的改變，都是源于那個男人。

    自己和他之間，看似只有兩個位序的差距，實則卻是天壤之別。

    先是提供了泰勒的準確地點，以恰到好處的時機，將他們想要逃走的意圖與幻想打破。

    第二便是解決了遲小厲這一如同夢魘般根植于心底的大患。

    關(guān)于鬼冢地窟的情報，維奧尼亞不久之前剛剛知曉，當時心中便掀起了軒然大波。

    只有真正站在那個男人對面，才會知道他究竟有多可怕。

    人畜無害的平凡外表，那張似乎無論何時都綴著輕佻笑容的臉龐下，卻是隱藏著一個完全看不清真相的怪物。

    就是怪物。

    每每回想起那一場戰(zhàn)斗，維奧尼亞總會心驚膽戰(zhàn)。

    驚疑之余，卻又隱隱有種直覺——

    看似棋差半招的微劣結(jié)局，不過是對方想要展現(xiàn)出來的一種“偽裝”，是想讓自己獲得心理安慰、從而一步步墜入更深絕望陷阱的伏筆。

    這種想法無比荒謬，無論從常理還是情理上講都非常矛盾。

    如果遲小厲真的還藏有其他更厲害的手段，又有什么道理不在最開始全力以赴，反而給了自己逃走的機會？

    是想放長線釣大魚？

    維奧尼亞無意識間竟然將自己想稱魚竿上的魚餌，卻沒有絲毫察覺。

    不可能。

    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就否定了如此荒唐的猜測。

    神使只有十二位，對于遲小厲來說，根本不存在手下留情的可能，只要有希望能夠斬殺，就絕對會拿出十二分的全力拼命。

    可維奧尼亞確確實實感受到了，遲小厲體內(nèi)似乎還隱藏著某種龐大的力量，這是在雙方拼盡全力、以命搏命的瞬間得以窺見的直覺。

    有強大力量，在這種你死我活的大戰(zhàn)中卻不動用，如此矛盾，維奧尼亞想了很久都沒有想通。

    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雖然聽到遲小厲的死訊時，維奧尼亞一瞬間有種不真實感，還以為這是圖依與迪瑪利奧欺瞞自己。

    直到收到了第二位的回復(fù)，維奧尼亞才從震驚之中清醒，慢慢接受了這個事實。

    關(guān)于整個過程的細節(jié)，圖依已經(jīng)通過秘術(shù)完完本本告訴了她。

    很普通，很平淡。

    可當對手是那個男人時，就顯得極為異常。

    遲小厲與納烏拉一前一后現(xiàn)身，打了圖依和迪瑪利奧一個措手不及。

    一個回合下來，已經(jīng)漸漸顯露出劣勢。

    經(jīng)過商議后，迪瑪利奧開始分割戰(zhàn)場，獨自面對納烏拉，表現(xiàn)出似要以他為優(yōu)先目標的架勢。

    實際上，這只不過是為了限制納烏拉的行動，兩人真正的目標仍舊是遲小厲。

    站在一個旁觀者角度，這種戰(zhàn)術(shù)決策，沒有任何問題。

    可維奧尼亞清楚遲小厲的手段，單數(shù)或是復(fù)數(shù)敵人，對他而言只是復(fù)雜程度上的改變，而不會真正造成威脅。

    即便面對曾經(jīng)的“手下敗將”，遲小厲依然沒有放松警惕，即便在戰(zhàn)斗過程中，依舊有一部分注意力落在腐蝕結(jié)界那邊，提防可能聲東擊西的迪瑪利奧。

    這時圖依便知道計劃不可能成功，于是干脆啟動第二個計劃，以犧牲自己作為契機，博得迪瑪利奧對遲小厲的必殺一擊。

    這個計劃，最終成功了。

    維奧尼亞都不由感嘆，或許遲小厲臨時之前的一瞬間，都還在考慮如何圍殺兩人，卻從未想過自己下一秒將會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維奧尼亞不清楚當時遲小厲有沒有看破圖依的想法，她更傾向于遲小厲明知有危險，也抱著喜悅的心情迎頭直上。

    這是對對手的蔑視，也是對自己的絕對自信。

    如果不是那一位出手的話，事情的發(fā)展很有可能變成——遲小厲與圖依互換傷勢，迪瑪利奧抓準時機發(fā)動雷霆攻勢，命中后才發(fā)覺目標竟然是假的，或者自己的精神力在不知何時受到了誤導(dǎo)，看似準確命中目標，實則天差地遠。

    而真正的遲小厲，靜靜站在后方，臉上依舊掛著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容。

    最終的結(jié)果，重傷的圖依率先被清除，接著納烏拉突破結(jié)界，與遲小厲聯(lián)手將迪瑪利奧殺掉，整個行動以付出兩位神使的生命為代價，宣告破滅。

    可是最終，命運與遲小厲開了一個玩笑。

    本該輕而易舉躲過的攻擊，不知什么原因沒能躲掉，本該用于迷惑敵人的金蟬脫殼手段，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莫名其妙發(fā)動失敗。

    一個優(yōu)秀的魔法師，可以做到近乎完美，卻永遠無法根絕出現(xiàn)失誤的可能。

    即便強如遲小厲，或許吟唱一萬次，也會有一次出現(xiàn)失誤。

    本來正常情況下，這些失誤都無關(guān)緊要，越是高層級的魔法師，越能以最快速度消除掉失誤可能帶來的后果。

    只可惜同時面對兩位神使夾擊的時候，遲小厲竟然接連犯了兩個失誤。

    萬分甚至幾十萬分之一的概率，在同一時刻接連出現(xiàn)了兩次，就像是咬斷了堤壩上穩(wěn)定平衡的裂縫中最關(guān)鍵兩粒沙石的螞蟻，平日根本注意不到，可一旦發(fā)難，卻會讓千里堤壩決堤，掀起毀滅性的滔天巨浪。

    遲小厲的運氣，實在是太差。

    然而這種“巧合”，卻又是必然會發(fā)生的。

    “任何人都無法違抗命運……”

    維奧尼亞臉上現(xiàn)出短暫的恍惚神情，喃喃自語道：“只是遠遠的進行干涉，就能隨意改變一位‘至圣’強者的命運……連他都強到這種地步，當年將‘命運’權(quán)柄剝離下來的諸位大人，又該是何等驚世駭俗……”

    維奧尼亞悚然一驚，像是有道寒流淌過后脊，額頭瞬間浸出幾滴冷汗，趕緊制止了自己繼續(xù)深入思考的念頭。

    即便是在心里，貿(mào)然腹誹關(guān)于那一位的事情，也很有可能會被感知到。

    維奧尼亞不想在這種時候給自己添不痛快，萬一惹怒了對方，惱羞成怒之下對自己出手，無論是生是死，最后都沒地方是說理去。

    自己費盡心機卻無法解決的敵人，人家僅僅隨意撥弄一下，就輕描淡寫的解決了。

    在諸位大人心中，孰重孰輕根本不用考慮。

    維奧尼亞甚至想過，即便第二位對自己人痛下殺手，諸位大人最多也只會訓(xùn)斥幾句，而不會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懲罰。

    在前三位沉睡時，自己負責統(tǒng)領(lǐng)整個淵域，謀劃處理一切事宜，對待其他神使的態(tài)度，也可以傲慢一些。

    可現(xiàn)在……

    是時候該擺正自己的姿態(tài)了。

    維奧尼亞不由這么想著，隧道已然來到了盡頭。

    如同一張深淵大口的黑洞，出現(xiàn)在前方不遠處，像是一個與所有墻面聯(lián)結(jié)的奇點，周圍那些膠狀透明物質(zhì)越縮越小，最后徹底聚成一個黑點。

    維奧尼亞身形迅速淡化，最終化為一道濃郁的黑霧，飛向黑點正中央。

    短暫的窒息過后，黑霧再次凝成人形。

    等身體完全復(fù)原，維奧尼亞調(diào)整一下面部神情，恢復(fù)成原本那蒼白冰冷的樣子，徹底消除掉之前內(nèi)心起伏所產(chǎn)生的痕跡，才緩緩?fù)崎_面前的大門。

    依舊是幽邃黑暗的空間，十二張豪華精致的長椅，以扇形羅列于最中央。

    位于最上方左側(cè)那張長椅上，身穿黑色禮服的男人依舊背對入口，翹著二郎腿，指尖一張紙牌不停翻轉(zhuǎn)。

    維奧尼亞走到長椅背后，面色恭謹?shù)妮p鞠一躬。

    “回來了？那邊沒什么問題吧？”

    “一切安好，諸位大人似乎很滿意。”

    頓了頓，維奧尼亞輕笑道：“這一切還是要歸功于……”

    “行了，都說了你我同級，沒有上下之分，這種虛偽的客套話就省省吧。”

    男人晃了晃手，語氣中充斥著一股慵懶的味道，像是隨時都能睡著。

    維奧尼亞心思微動，想知道圖依和迪瑪利奧現(xiàn)在的情況，就在猶豫不決要不要開口時，男人竟然像是有所預(yù)知一般，主動說道：“他們兩個還活著，不過皮肉之苦在所難免，這陣子先好好修養(yǎng)一下，等過些日子你就能見到了。”

    維奧尼亞的疑慮頓時煙消云散，可馬上神色微變，一股涼意涌上心頭。

    果然連自己心中所想都知道！

    噗——

    寂靜的空間內(nèi)，突然出現(xiàn)一聲異響，維奧尼亞嚇得一個激靈，差點本能就要做出自衛(wèi)反應(yīng)。

    不過很快，她就意識到這個聲音不是針對自己的。

    “怎、怎么——”

    看著男人離開長椅，捂住胸口半跪在地上，神情似乎極為痛苦，維奧尼亞張大嘴巴，感覺完全無法理解現(xiàn)狀。

    不過很快，男人就重新站起來，臉上的猙獰消失不見，嘴角微微翹起。

    “沒什么……一點小意外，之前隨性留下的‘小玩意兒’，稍微出了點問題。”

    維奧尼亞仍在原地發(fā)愣，男人就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彎腰撿起先前掉落的紙牌，輕輕在上面彈了一下，嘴角弧度愈發(fā)明顯。

    “有意思……究竟是誰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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