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所謂大乘期的金光,一撞入鬼影飄忽的霧墻,就像不小心撞入一汪黏稠潭水一樣沉沒。
這便是仙國內部這一套偽造的修煉體系與混沌之中真正的大道間的區別。不與天道或大道相連的修煉體系,威能再強大,終究也只是靈氣堆砌、沒有意義的空中樓閣。撞上真正的大道道力便會露出某種虛弱中空之態,破綻重重。
岑與痕謀劃的退路便是在這兩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奇怪碰撞和摩擦間鋪開的。他與繆川川拖住天默這一時半會兒,早已同時傳音給周圍剩下還沒死的自在教中層,吩咐他們帶領教中殘部逃跑。
于是周圍的各層兵卒便一晃神,發現面前的敵人忽然不見了。
自在教教徒在這種狀況下能活到天亮的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聽懂了識海中傳來的雜亂命令,也明白了晨光白日下出現的這些鬼霧鬼影是來援助他們的另一股力量。如魚群融入海水一般,他們分成小股盡可能地往岑與痕指示的方向撤了過去。
本以為今晚只能拼死保住幾名死士,帶上教內典籍財物逃的,沒想到這下能逃出生天的人竟是近半,比預計的好太多了。
而天默大約花了三到四個眨眼的時間,擺脫那些如活物般的鬼霧的糾纏。
然后他倏爾止步!
周身金光一黯,他本人確實已經從萬軍中央追到了繆川川和岑與痕欲逃走的方向,但面前一道錯亂的空間裂痕阻攔在江風之中,讓他不敢踏入了。
他立身半空,看著那兩人踏著這些極其危險的破碎異象縫隙飛身而去。
他們似乎是勉強穿了過去,繆川川修為不夠,匆忙間還付出了不輕的代價被少許碎片般的異象擊中傷到了……
亡命者才是真不要命的。目送著這倆人的背影,這位已經覺出不對勁的大修士雖然很想把他們抓回來,但是迫于四周亂象阻隔,他終究是暫時放棄。
“你身上到底發生何事……”
“罷了!”
且讓你先逃。下次見面再不放過也是一樣的……
反正今夜過去,幾十年內,江南地區的自在教是無法再復興了。
身后鬼霧忽又散盡,千軍嘩然。若干人影陸續瞬移至天默面前跪倒,彼此矛盾并亂糟糟地匯報著情況并等待他的怒火。
原梨州知府方正忠被押來扔在他腳下,他滿臉不屈似有話要訴。天默卻根本沒有看他一眼。其實,他也不怎么生氣了。
白日昭昭。天默在金袍下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自己心口,誰也看不出他在那一瞬與鬼怪的纏斗中竟也受了內傷。對于“擼袖子打架”這件事他其實是很不熟手的。從年少回到京城后就再沒有過了。古往今來各朝各代的高位者從來就不需要親自與人比拼法術。現在的天默就久違的感覺有點新鮮。外加一點懷念。
修士與修士親身下場以法術相斗來判出輸贏成王敗寇……果然還是比坐在屋里勾心斗角更痛快。
若世界上所有事都可以這么解決就好了。
一種并非此世的感慨被觸動。這一世轉世試煉主題是“孤獨”的謫仙忽然這樣想道。
……
與此同時。
南江江面上。
一架緊急調來的的靈木筏,如石頭般穩穩固定在江心波濤之中。筏上插著一桿高高挑起的深紅色刀旗。旗幟上,用于遠距離搜查的黑金色火焰在靈氣供給下燃燒著。
水聲嘩地一響。
一個披著濕透的紅袍并冒著詭異氣息的人被拽出了江水,他吐了幾口水清醒了,然后在筏上另外幾人手忙腳亂的幫助下努力往上爬。
從鬼氣風暴徹底消散掉的那刻起,連夜動用高等級傳送通道跑過來的紅刀衛同衛長錢秉元就領著一隊紅刀和宮里來的幾名羽林衛在這附近搜尋。四面八方都在混戰的時候,乃至天空整個都塌下來、萬眾驚慌的時候,他們都沒轉移注意力,就一門心思尋找鬼潮中失蹤的藏舟。
焦頭爛額,心驚膽戰,撈了個半天,終于把人給撈著了。
這家伙還能喘氣!
“哎喲我的祖宗誒……”
錢秉元口中瞎吆喝著,卻是跟其他人一樣松了口氣。藏舟這個人要是莫名其妙死在江南了,他們估計也不用回京城了。
“好了好了,我這不從江底爬出來了嘛。我還舍不得您老呢,沒那么容易掛……”
九死一生從鬼氣風暴里歸來的藏舟完全沒心思回應自家師父的嘮叨詢問。這句話說完他就手一撐,一翻身想站起,腿一軟沒成功,于是就干脆順勢半趴在了筏子上。
然后他就著清晨的陽光混合著筏子上黑金火焰投下的靈光,開始認真用肉眼和神識觀看自己的雙手、雙腳、臉、脖頸,以及軀干、骨血、五臟六腑。
他的一半肌膚血肉臟器傷痕累累。另一半肌膚血肉臟器卻蠕動著,時而變青色時而變冷白色,蘊含著某種詭異的氣息。他發現自己如果集中精神好像可以在一定范圍內收縮自如,收起或放開那些詭異氣息,啊不,好痛!
半人半鬼。
藏舟腦海中一閃明白了。這就是他目前的狀態:半人半鬼。
昨夜被扯進浩浩鬼潮,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引子。作為復生教的創立者、當時鬼潮里最強大的女鬼、所有鬼怪鬼修的女王明善在世間唯一的牽掛,他被扔進鬼氣里去轉化為鬼族,這在鬼道傳統意義上是比較重要的一部分,事關明善的鬼道修途。但是這個過程沒能完成,道力的大爆發打斷了它。天亮之后萬鬼藏匿,被扯進風暴中已經轉化為鬼族的那些人自然跟著自在教和復生教走了,沒轉化的倒霉蛋落進江中不知道有沒有爬上來的。就剩下藏舟卡在中間,在從人到鬼的半路上不上不下,只好這樣了。
錢秉元見多識廣,半蹲下來也開始觀察他一半正常一半可怖的那張臉。
“嘖嘖。鬼潮造成的傷,竟是這般詭異。閣子里是不是有類似的記錄?我記不清。得趕緊回去尋醫修,實在不行還得進宮……”
錢秉元已經安排了起來,卻沒想面前半死不活的人忽然打斷他。
“不許告訴他!”
錢秉元愕然。卻見藏舟視線掃了一圈,一個個看向圍著他的幾人,“我的臉的事,不許告訴任何人!”
“你真沒事么?”他的紅刀衛小伙伴皺眉問道。
“沒事!”藏舟很豪氣地說完,又忽的轉向那幾名宮中來的羽林,“如果他問的話,你就直說是我不打算讓他知道我的傷勢的,就跟以前一樣。對,我這次也不跟你們回去。也跟以前一樣。”
見這家伙傲嬌的、有恃無恐又活蹦亂跳的模樣,周圍幾人各自低頭思量,倒也沒說什么了。
藏舟兇了這一會兒,馬上收起體內的鬼氣,看上去也重新變得與常人無異,就是渾身濕漉漉外加重傷罷了。
在錢秉元審視的打量下,他轉過頭去,嘴角忍不住地翹起:這是她留給我的東西……
復生教么?
他反復琢磨,反復回味著昨晚短短那一面的時光,終于心花怒放,燦爛地微笑起來。
他覺得,他有了一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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