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閥主似乎對我有意見?”
溫凰打量著對面的宋缺。
那是張沒有半點瑕疵的英俊臉龐,濃中見清的雙眉下嵌有一對像寶石般閃亮生輝,神采飛揚的眼睛,寬廣的額頭顯示出超越常人的智慧。
對方的兩鬢添霜,卻沒有絲毫衰老之態,反給他增添高門大閥的貴族氣派。
儒者學人的風度,又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
配合他那均勻優美的身型和淵亭岳峙的體態,確有不可一世頂尖高手的醉人風范。
只是宋缺此刻的態度,讓溫凰感到有些錯愕。
“你用刀?”宋缺目光凝視著溫凰,肅然開口。
“我用刀。”溫凰點了點頭。
“但是我從你的身上感受到了劍氣。”宋缺語氣轉冷。
溫凰聞言一怔,旋即哂然道:“閥主莫不是想說我用刀不誠?”
宋缺沉聲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神凝始可意到,意到手隨,才可言法,再從有法入無法之境,始懂用刀。
如此,已是殊為不易,分心他顧,只會雜而不精。
若不能做到舍刀之外,再無他物,就算多練一百年刀法,也不能臻刀法之至極。”
溫凰哂笑道:“閥主此言差矣。
于我而言,兵器便是我肢體的延伸,如同我的左右手。
是刀或是劍,兩者之間并無沖突。
人一旦有了分別心,思維就會受到限制,心神也將陷入固有框架的束縛。
這樣,才是真正難以突破極限。”
宋缺目光一閃道:“說下去。”
溫凰昂然道:“恕我直言,什么無刀勝有刀,手中無刀,心中有刀。
亦或者什么得刀而后忘刀,舍刀之外再無他物之類的鬼話我是從來都不懂的。
我的武功只有兩部分,足夠深厚的內力和猶如本能的招式。
對我來說,這些就足矣!”
宋缺冷哼了一聲,臉上卻不見怒色,反而露出些許莫名之色。
仿佛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溫凰接著道:“閥主號稱天刀。
但在我看來,閥主距離那等境界,其實還差了些火候。”
“好個狂妄之輩!”宋缺忽地仰天大笑。
他成名武林數十載,縱橫天下,少有抗手。
溫凰這番話委實有些大言不慚,等若否定了他一生的成就。
溫凰眉頭一挑,悠悠道:“劍賦有云,形而上劍,曠古無人,萬劍敬仰,奉若天神。
達到這等層次,可謂之天劍境界。
天下武學,殊途同歸,是以刀法亦然。
但是現在,我殺氣盡顯,閥主這一屋子的刀卻絲毫不見動靜,全無護主之意。
結果已經是顯而易見了,閥主距離刀之絕顛,仍要繼續努力。”
從她一進磨刀堂,自身功力和殺意便都已催至了頂峰。
和宋缺這等級別的人交手,不抱著殺死他的決心,是絕不會半分勝算的。
此刻兩人雖然還未開始動手,但言語間卻已開始交鋒。
宋缺說溫凰刀法不純。
溫凰則說宋缺天刀之名,名不副實。
誰的意志若因此而動搖,那這一戰便已失了三分先機。
宋缺道:“看來是本人小看了你。”
說話間,他突然抬手往左邊墻壁上隔空一按。
“錚”的一聲。
其中一把刀,就像活過來般發出吟音,竟從鞘內跳了出來,和給人手握刀柄拔出來全無分別。
宋缺再隔空虛抓。
那柄刀如同給一條無形的繩索牽扯般,落入他往橫直伸的左手掌握中。
如此輕描淡寫之姿,盡顯一代宗師風范。
若是換了定力不堅之輩,此刻只怕又要再丟三分斗志,勝算更加渺茫。
對面而望。
溫凰只見這刀的鋒刃薄如綢緞,像羽毛般輕柔靈巧,還滲出藍晶晶的瑩芒。
一看便知是難得的寶刃。
而在宋缺握刀的瞬間,他的人和刀合成了一個不可分割、渾融為一的整體。
人刀合一的奇妙感覺,是溫凰前所未有的強烈且深刻。
宋缺的目光在刀身來回巡視,柔聲道:“這刀名曰水仙,天刀八式便是始于此刀。”
“好刀!”
溫凰由衷贊嘆一聲,言罷,她右手揚起,向磨刀堂門外方向伸去。
霎時,外邊院落上空風云大變。
在堂外等候的宋師道和宋玉致不由抬頭看去。
詫異間,就見頭頂上方霞云聚集。
翻涌的云層中心,一道昊光飛射而下,似匹練劃破長空,斜斜落入了溫凰手中。
“此刀名曰爭鋒!”
溫凰刀鋒一轉,直指宋缺。
從兩人見面的那一刻開始,明里暗里的交鋒就從未停止。
比排場,比格調,她更是從來都不曾怕過。
“有趣!實在太有趣了!”
宋缺刀鋒一振,猛地跨前一步。
龐大的氣勢像從天上地下鉆出涌起的狂風,隨他肯定而有力的步伐,挾帶冰寒徹骨的刀氣,向著溫凰卷去。
水仙刀破空而至,妙象紛呈,在兩丈許的空間內不住變化。
每一個變化都是那么清楚明白,宛如把心意用刀寫出來那樣。
嗡!
一聲清越的刀鳴響起。
在宋缺刀鋒逼近身前三尺之際,溫凰倏然揮刀,一斬而下。
寒芒大盛,畫出一道彎彎的軌跡,有如月影橫空。
赫然正是神刀斬!
刀勢一往無前,似可摧山裂海。
鐺!
兩刀鋒刃交擊,強橫的氣勁將各自的攻勢湮滅于無形。
一招之下,二人旗鼓相當,難分秋色。
“宋閥主,試探就免了,亮出你的天刀八式吧。”
溫凰說話同時,暗自心驚,這簡簡單單的一刀,她已探知宋缺的功力之深厚,縱是祝玉妍也要自愧不如。
就是不知比起石之軒來,孰高孰低了!
“天刀八式,每式十刀,刀下無情,接好了,這是第一式,天風環珮。”
宋缺手中水仙薄刃輕輕一晃,立時化作千百道藍汪汪的刀芒,把溫凰連人帶刀籠罩其中。
刀風呼嘯聲在四面八方響起。
這一招其意所指的,正是天仙在云端乘風來去。
雖不能看到,卻有環佩鏗鏘的仙樂清音。
刀法精妙絕倫,令人難以相信!
溫凰凝聚心神,招起縱橫,真氣如潮涌般灌注刀身,旋掃而出。
刀氣勃發。
兵刃在瞬息間相互撞擊,聲音連綿似珠落玉盤。
剎那,十刀已過。
在砰然氣爆聲中,漫目藍色刀影,已轉眼煙消云散。
“這一刀是什么名堂?”宋缺深邃的雙眸中,戰意愈顯熾盛。
溫凰悠悠吟道:“縱橫訣,趙客縵胡纓。
現在是第二刀,吳鉤霜月明。”
不等宋缺出手,溫凰率先發動攻勢。
只見她身形連閃,刀光亦隨之接連綻放,勢如風雷迸發,迅疾如電。
“第二式,瀟湘水云。”
宋缺話音未落,水仙刀已化為仿如水光云影,層層疊疊向溫凰席卷而去。
閃爍的刀光,就似霞霧繚繞,流轉不盡,意態無窮。
“銀鞍照白馬!”
溫凰足下輕點,不退反進,飛身掠出。
人刀合一,就見爭鋒頓時寒芒大盛,悍然將迎面而來的刀光撕裂開來。
而后更余勢不衰,斜刀疾向宋缺頸項砍去。
刀勢被破,宋缺的“瀟湘云水”已使不下去,隨即變招。
“石上流泉。”
宋缺輕吟一聲,刀式似水流不斷,驀地化作一道碧光冶冶、穿巖漱石的清泉活水。
水仙刃劃出一道藍芒,循某一條優美至超乎任何言語所能形容的弧度,直取溫凰。
“颯沓如流星!”
溫凰亦隨之變招,真氣不斷涌入刀身,攻勢不減反增,凌厲無匹。
鐺!
雙刀再次碰撞,宋缺手腕一抖,水仙刃刀鋒倏地往前急急挑,后九刀幾乎毫無停頓,一氣呵成。
每一刀都直指溫凰刀鋒薄弱之處,眼力之精準,世所罕見。
溫凰卻是不疾不徐,見招拆招,刀鋒隨之舞動。
九刀過去,兩人兵器竟沒有碰到一下,可見溫凰應變之機敏亦是非比尋常。
刀式落空,宋缺收刀正欲變招,卻見溫凰已搶先有所動作。
“十步殺一人!”
話音響起的同時,溫凰足下一頓,隨即移形換位,分身化影。
霎時間,磨刀堂內中數丈范圍內,到處充斥著溫凰的身影,凜然刀光已將宋缺團團包圍,鎖定他周身各大要穴。
可說是全無死角的一招。
宋缺大喝一聲“好”,刀法忽變,口中長吟道:“梧葉舞秋風!”
他整個人旋動起來,水仙刃似是隨意出擊,因其怪異的身法,全無半點痕跡刀路可尋。
鐺鐺鐺……
一時間,兵刃交擊之聲不絕如縷。
宋缺的刀氣也隨之不斷擴張,溫凰的攻勢登時被一掃而空。
“痛快!”
宋缺急旋的身形頓止,堅強帶著暢快的笑意。
卻見眼前失去了溫凰的身影,目光過出,只見對方已身在兩丈之外,手中之刀更蓄勢將發。
招隨未出,但其中蘊含的強絕刀意已遍布整個磨刀堂。
“千里不留行。”
溫凰清叱一聲,刀光瞬閃,無形無相,無可名狀,驚天動地的一刀,更是接無可接的一刀,悍然而出。
宋缺被溫凰刀勢封鎖,退無可退,閃無可閃,唯有正面硬撼這一刀。
轟!
刀氣碰撞的瞬間,發出如雷氣爆,直令整個磨刀堂為之動搖。
雙刀鋒刃相接,凝定在半空。
宋缺那雄厚如驚濤駭浪般的真氣,透刀襲來,瘋狂涌入溫凰體內,欲要摧毀她周身經脈。
誰知,就在下一刻,宋缺感到一股熟悉刀氣從溫凰刀中反撲回來。
對方竟將他攻過去的真氣化為己用。
不止如此。
后邊還緊跟著溫凰的真氣,這一招,便等同于兩人合力之功,其威力已不言自明。
就聽“當啷”一聲。
在門外宋師道和宋玉致兄妹倆難以置信的眼神中,水仙刀竟砰然斷成了兩截,掉落在地。
“毀了閥主的愛刀,實在抱歉。”溫凰收刀后退。
兩人的功力刀法皆難分上下,但水仙刀終究不敵爭鋒之利,因此而斷。
宋缺看著手中的斷刀,怔了怔,耳聞溫凰之言,卻是不怒反笑。
“二十年了,我今天總算是遇到了一個像樣的對手。”
宋缺放下斷了的水仙刀,右手再次隔空虛抓。
又是“錚”的一聲,利刃出鞘。
這次被他握在手里的是一柄造型高古樸實,只用看的便知沉重非常的黝黑寶刀。
望著手握重刀的宋缺,溫凰不由心神一凜。
對方的氣勢變了,比之前更強了。
宋缺左手輕撫刀身,雙目之中電芒激盛,一字一字的道:“這一柄,便是宋某借之橫行天下,從無敵手的天刀,
宮主可要小心了,接下來這一刀,我要用出真功夫了。”
話音落下,天刀出手,似是漫不經心的一刀,劈向了溫凰。
而在溫凰眼中,宋缺這一刀宛如羚羊掛角,不但無始,更是無終。
刀路飄忽,看起來,似慢,似快,似輕,似重,變化莫測。
最厲害是根本不知他的刀最后會劈中自己甚么地方。
仿佛可以從任何一個角度攻擊過來。
簡直匪夷所思!
溫凰心知這一刀非同小可,一個不甚,便真有可能命喪刀下。
“皇世經天寶典,星辰極變,萬狼嘯天絕!”
溫凰真力急催,刀勢驟變,極招上手。
八脈匯流入氣海,意守一念力如山!
完美契合的內力與刀法,將星辰變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
爭鋒寒光暴漲,化繁為簡,揮出了毫無花哨的一刀。
鐺!
爭鋒與天刀碰撞之下,發出了刺耳的激鳴聲。
直令宋師道和宋玉致耳鼓劇痛,如遭針刺。
此時此刻,溫凰卻實感受到了天刀的分量,足有百斤之重,在加上宋缺的內力加持,就好似泰山壓頂一般。
然則,比氣力,現在將星辰變修煉回來的溫凰,也是毫不遜色。
“咔!”
兩人針尖對麥芒,忽地伴隨一聲異響,宋缺身形倏然后退一步。
勝負終于分曉。
溫凰站在原地不動,愕然望著手中的爭鋒。
在刀身二尺九寸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個缺口。
刀身之上,還有絲絲裂紋隱約可見。
剛才的異響便是源自于此。
這柄陪伴她征戰多年的寶刀,今日竟是被宋缺的天刀給砍崩了。
此戰雖勝,卻令爭鋒受損,代價未免太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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