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記章二十一破心】
“各位大仙,這是婆婆命我送來的桂花糕,還有單給蘇姑娘的藕粉圓子和芝麻青團,婆婆說,若是蘇姑娘喜歡,廚房里有得是,盡管開口便拿來。”
說完這句,那幾位綠衣小童便將蒸籠端了上來,打開一瞧,里邊是兩塊菱鏡桂花豆沙糕,兩顆晶瑩剔透的藕粉圓子,還有兩枚撒了白色芝麻的青團,個個精巧異常,墊著糯米紙和荷葉,籠屜一開,滿屋都是荷葉香。我先拿了一塊桂花糕進嘴,這桂花糕所用米粉該是磨得極細,糕點入口即化,豆沙里都透著桂花甜,糕點制作精細異常,與那鳳棲鎮街頭賣的桂花糕竟大不相同。我向來是喜歡甜食的,所以吃得也津津有味,只是東升向來不太愛吃這些,我一邊吃著糕,一邊偷著眼瞧他,他也不吃糕點,只聽琵琶曲,一只手里端著酒杯,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在桌案上打著節拍,似乎在想著什么十分入神。那綠盈抱著琵琶手指輪撥,略略一頓,便起聲唱起,唱的正是《清平調》。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赤松子笑道,“這詞寫得倒是絕美華麗,相思入骨,只是這曲似曾相識,不知是哪家樂坊的手筆,我倒是一時記不起來了。”
秋坪爹喝一口酒,接道,“赤松兄可真是貴人多忘事,不過幾百年時光,竟然已經忘了。昔日恒帝壽誕,七公主月姬千古絕唱,便是此曲,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繞梁三日,連綿不絕。”
“是了,是了,我竟忘得一干二凈,”赤松子拍手,“竟已有百年了,可真是歲月如梭,白云蒼狗。如此想來,這人間也是朝代更迭,如今的人,誰還記得恒帝碧藻宮壽宴之盛,還有月姬一歌動人呢?恐怕都已經被遺忘了罷。”
“人間滄海桑田,有什么值得感傷的呢,”申公豹把酒杯擱在桌上,斜靠在榻上,“前幾日我去天宮與北斗星君一會,他與我說起只因當朝天子大興土木,苛捐雜稅沉重,民怨沸騰,怕不是要給一些警示。又路過北境,看邊境流民勢力漸成氣候,怕不是要有些禍亂發生。”
“星君可有使人界改朝換代之意?”云中子問道,“人界之事,分分合合,都是天道之數,人命如螻蟻葦草,若戰事一起,怕不是閻羅殿又要忙起來咯。”
“那倒還不至于,”申公豹笑道,“流民勢力難成氣候,不過是給些警示罷了,若是真要改朝換代,星君怕不是早去靈霄寶殿奏事去了,哪里還有閑心與我喝茶閑聊呢?人界之事也不過就是如此無趣,只是流民之禍若起,怕不是這人界又要鬧騰好些天,沒得四處游玩了。”
我此時聽著他們討論人界之事,不由得想起我和東升、棋莞也曾在無業寺之中經歷過好幾次戰火,戰火一起,生民涂炭,滿街都是尸身,血流成河,樣子好不凄慘,可他們如今說著人界戰事竟用鬧騰二字形容,好似尋常家常一般,算不上什么,只不過是上天給的一個小小警戒而已。大仙們口中所說的無趣之事,在看過戰亂之禍的我看來竟無情至極,可我轉念一想,也許也正如他們所說,人界之事變化多端,滄海桑田,做神仙的看慣了,也的確說不上無情,只是家常便飯,掃了他們幾日游玩的興致罷了。只是他們說起流民之亂,不由得讓我記起桐生曾對我說起的身世之事,我至今還記得他說起此事時候的悲戚神情,還有那骨瘦如柴的小石頭,而他們所遭受的苦難,做神仙的該是完全看不到的吧。
就在這時,綠盈一曲彈奏結束,起身行了禮,我拿了藕粉圓子在手里吃,轉眼再看東升,他還是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看著綠盈彈琵琶的方向,似乎是在發呆,這樣的神情可是極少有的,我喊他一聲,他也沒有醒轉,還是發呆望著前方。我只當是他聽琵琶聽入了迷,又看那綠盈格外留神地又往這邊瞧,口里吃著的藕粉圓子都不甜了,我也沒興致再去吃青團,把剩下的半塊藕粉圓子往籠屜里一丟,一雙眼睛死盯著綠盈,暗自想,如果她再過來,我一定要給她點顏色瞧瞧,就在我想著的時候,秋坪爹先丟了賞錢給綠盈,然后慢步走到我桌前,對我道,“嗔嗔,外面月色皎潔,隨秋坪爹出去轉轉吧。”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東升,然后又對我道,“我們獨自去,不帶那個沒眼力見的小子。”
秋坪爹這樣說了,我正好又有些心煩,遂起身隨著秋坪爹出了秋水閣,再回頭看時,東升也已經回過神來,去與那幾位大仙交談,神色自若,似乎剛才并無出神。秋坪爹帶我下了臺階,走到一處僻靜露臺,我從露臺往外看,這才發現從這里可以看到長陽城全貌,一輪明月當空,那燈火通明的長陽街道上的燈連成一片,好似游龍一般。秋坪爹道,“嗔嗔,你可知道過幾日是什么日子?”
“是什么?”我轉了轉眼珠,卻想不起來。
“再過幾日,就是七月初七,這七月初七是乞巧節,是民間紀念牛郎織女的日子,”秋坪爹扇扇扇子,“看見那東南角的木臺了嗎?那便是在搭一個大戲臺,當晚有長陽城最好的戲班子來唱戲,可算是熱鬧非凡。”
我略略聽春凝奶奶講過牛郎織女的故事,卻又有些疑惑,便問秋坪爹,“秋坪爹,當真有牛郎織女在鵲橋會么?如果真的有,為什么我們從來沒見過?”
秋坪爹沉思一下,然后回答,“當年織女的確下凡與凡人相戀,后被王母降旨帶回天宮,只不過這故事后半段都是假的,鵲橋會,劃銀河,都是人界傳說而已,信不得。織女回天宮之后就被賜了忘情水,忘記了這段姻緣,至于那個凡人,也不知道投胎都投了幾世了。”
“王母娘娘為什么要把織女帶回天宮?”我心里有些失落,“她不是與牛郎相戀的嗎?為什么不讓他們在一起呢?”
秋坪爹挑挑眉毛,笑了三聲,道,“因為織女是天女,又是王母最喜的小女兒,王母怎么能讓寶貝女兒與凡人在一起呢?凡人不過幾十年壽命而已。”
“可他們不是真心相愛的嗎?”我還是不能理解,嘟起嘴來,“我不喜歡這故事。”
“這不是故事,這就是真的。”秋坪爹道,“人人都喜歡大團圓結局,可有些時候,有些事就是不能圓滿的。話又說回來,這世上哪里有圓滿的事呢?人人都是在為在意的事情努力而已了。”
我覺得今晚的秋坪爹有些與往日不同,似乎變得好有學問,又十分通透,全然沒有往日里吊兒郎當的樣子。便問道,“是嗎?那秋坪爹你呢?你在意什么?”
秋坪爹望著遠方的一座高樓,用扇子指了指,然后對我道,“嗔嗔,看見那座高樓了嗎?幾百年之前,那里還不是高樓,長陽城也不繁華,這里只是一個小鎮。我修四尾的時候,在這里的一座書院里苦讀,在這里我認識奚鸞,奚鸞是這里書院里教書先生的女兒,我在這讀書的時候,她才十三歲,常常在書院外看我們讀書,閑暇時刻泡了茶,做了小點心拿來與我們分享。”
“之后呢?”我問。
“之后?”秋坪爹笑了,可我覺得他的笑容很讓人難過,“后來你秋坪爹我喜歡上了奚鸞,她是我這么多年來,唯一真心喜歡的姑娘,在我眼里,什么都比不上她,可她喜歡的不是我,是另一個書院里的書生。于是我只是看著她,看著她長大,看著她出嫁,看著她生子,看著她老去,直到她死去。嗔嗔,人的一生實在是太短,太短了,五十年時光一閃即逝,我還沒有忘記她十三歲在書院里朝我微笑的模樣,就已經站在她的墳前了。”
“秋坪爹,”我聽了很感傷,對他說,“你沒有后悔過嗎?就算她不喜歡你,可如果你告訴她你的心意,她若是知道,也就不會——”
“嗔嗔,沒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秋坪爹淡然道,“自然,我當然想和奚鸞在一起,百年前想,如今也想,可我愛她,只要她笑了,我就高興,她惱了,我就難過,她安穩過了一生,這就已經足夠了。嗔嗔,你要知道,這世間最難便是兩情相悅,比兩情相悅更難的是長廂廝守,如果有了這個,別的都沒什么緊要的。”
“可是春凝奶奶說了,看不透情關,是無法進益的。”我悄聲回答。
“是啊,人生之苦,愛別離,求不得。”秋坪爹笑笑,輕輕摸摸我的頭,“可是嗔嗔,你要知道,想要看透情關,逃避是無用的,你騙得了旁人,騙不了自己的心。看透情字,你秋坪爹我做不到,奚鸞死后,我頓時像變了個人,我開始花天酒地,四處留情,嗔嗔,我原本想,如果這樣就能忘了她,我成了一個多情的狐貍,就不是個癡情的人了,可是卻毫無用處。我騙旁人我是浪蕩逍遙,可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忘不了奚鸞,我始終在那張自己織就的情網里。”
“秋坪爹……”我看著秋坪的目光,只覺得心里苦極,不知說些什么。
“算啦,不說我的事了,都是陳年往事,說也無用。”秋坪爹拍拍欄桿,“說起來,剛才喊你出來的時候,我看嗔嗔你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怎么,是云錦婆的桂花糕不好吃么?”
“不,不是的,”他突然話題一轉,我有點猝不及防,“很好吃,我只是……”
“你是在生綠盈的氣,是么?”秋坪爹用手點點我的頭,“你也不知自己為什么生氣,可你就是看她不順眼,越看越生氣,是么?”
“我……”我本想否認,但秋坪爹明察秋毫,我抵賴也無用,只能點頭承認,“是。”
“嗔嗔,這佛門講萬苦之源,你可知道是哪一個字?”秋坪爹此刻特別像東升,還是我特討厭的那個東升,一腦子書,專嘲笑我不懂。
“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回答,皺了皺鼻子。
“是一個‘妒’字,”秋坪爹刮刮我的鼻梁,好像要給我把皺起來的鼻子刮平似的,“你這是在吃醋,你在氣綠盈跟東升眉來眼去的,是不是?你喜歡東升,我說得對不對?”
他這話一出來,我只覺得心里漏了一拍,全身都顫了幾顫,我可算知道秋坪爹是為什么要帶我出來了,他可不是來給我談人生的,他是又來拿我開涮,開我玩笑的,我便有些急了,“我跟你說過這事了!你可不許混說,我,我跟東升,不是,我對東升可不是你想得那樣,我,我跟他一起長大,你,你不要開玩笑!”
“你別急,”秋坪爹怕不是覺得我此刻的神情有趣,笑了笑,又拍拍我的腦袋,“秋坪爹又不是外人,說也無妨。你若真是心里沒什么,為什么我剛剛一提你就手忙腳亂的?剛剛秋坪爹才說過,你可以騙別人,但你騙不了自己的心。嗔嗔,你說是么?”
“我,我不知道,”我腦子亂得很,語無倫次,化人之后的事情一一都想了起來,心跳得厲害,“我對東升……”
我說不下去了,我索性往地上一蹲,把臉往胳膊里一埋裝鴕鳥,秋坪爹也不逼我,只彎下腰摸摸我的頭,“嗔嗔,這沒有什么,其實你自己都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想,去面對而已。春凝老太婆說得對,過不了情關就進益不了,可是秋坪爹也告訴了你,逃避也是過不了情關的,反而會被情字所困,你可明白?”
天知道秋坪爹這老不正經是在談進益還是在瞎撮合,他可向來是跟東升走得近,說不定此刻居心叵測,專拿我在乎的修九尾的事情來說服我,但我心里雖然這樣想。還是止不住地心砰砰跳,而周圍又沒有旁人與我說這些事,秋坪爹又不好騙,此刻他點破了這事,我還不如就承認了得好。我悶著頭道,“我明白也沒用,東升當我是傻狐貍,我又不會讀書,還總惹麻煩,也不會彈琵琶。”
“那小子當你是傻狐貍?”秋坪爹聽我這么一說,笑得更厲害了,他這一笑,我更是氣,抬了頭怒氣沖沖地看著他,秋坪爹這才不笑了,看著我道,“嗔嗔,聽你秋坪爹說,那小子從來沒有當你是傻狐貍,你秋坪爹我雖然吊兒郎當,但這話絕不是誑你,你可相信?”
“我不信,他就是當我是傻狐貍,”我嘟著嘴,像個小怨婦似地嘮叨,又把臉埋進胳膊里了,“他還當我是發小呢,跟涂山上一樣,沒自覺,動不動還動手動腳的,還總捉弄我,嘲笑我讀書少。你說那種混話他也不生氣,還跟綠盈眉來眼去的,他如果不是當我是傻狐貍,才不會這樣。”
“嗔嗔,來,看著秋坪爹,”秋坪蹲下身看著我,我抬起頭來,他刮刮我的臉頰,“相信秋坪爹,那小子雖然沒什么眼力見,但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這樣,你相信么?”
“我不相信,”我氣鼓鼓的,一臉委屈,拼命搖頭,“他總是那樣,總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樣子,我從來沒見他驚慌失措過,秋坪爹,你不是從前對我說過,如果見了喜歡的人,都會慌亂不堪的嗎?東升總是那樣,他總是那副樣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傻孩子,”秋坪爹看著我微笑,他此刻的神情十分慈祥,這種表情真是難得一見,我不由得想我是不是在做夢,秋坪摸摸我的額頭,“東升他喜歡你,真的,秋坪爹給你保證,我發誓,要是我說假話,就——就三個月不進窯子!”
“喜歡……”聽到前半句我還有些心顫,甚至有點想哭,聽了后半句我又氣急,站起身子一跺腳,“你又是誑我呢!就三個月不進窯子,算什么發誓啊?”
“好了好了,”秋坪爹哄我,笑呵呵的,“是我說得不好,不要生氣,你要是真想知道東升是怎么想的,你就自己去問他好了。”
“我才不要!”我又是一跺腳,就在此刻,一位綠衣小童走過來,叉一叉手,打斷了我的話。
“四尾狐仙原來在這里,宴席快散,那幾位大仙差我來尋您,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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