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時間，小二百無聊賴地趴在柜臺上循著木頭紋理，從外數到里，再從里數到外。發油烏黑的算盤珠子上停著一兩只毛蒼蠅，時不時發出令人煩躁的嗡嗡聲，糾纏不休。
“我要幾桶熱水。”
一個聲音從柜臺下方傳了出來，店小二的手肘一動，愣是沒有瞧見聲音的主人。
他四處看了又看，還是沒有找到說話的人在哪里。
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又冒了出來——“算了。”
“嗯？誰？誰？！出來！”
店小二的心底驚異莫名，只覺得一陣陰風直吹心口，讓人好生害怕。可是，現下艷陽當頭，哪里來的陰魂作祟？！
不過半個呼吸，他就眼睜睜地看見了一名垂髫小童不緊不慢地從柜臺之下走了出來，走到樓梯口，連頭也不回地就走了上去。他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留給目送著他離開的店小二，脊背筆挺，相當的孤高冷冽。
“這都……什么人啊？”
……
小白龍回到房中的時候，白決已經將伐髓心取了出來，放在掌心，引來靈火灼燒焚煉，剛剛化為了半液態半固態的奇怪東西。
白決的額角泛著亮晶晶的汗珠，顯然煉化這種天材地寶也是非常之耗神的。
他唯一比尋常修士更加有優勢的地方，應該就是他老道的經驗以及這一具半神之軀，能夠以很快的速度恢復著微薄的靈力。
“我回來了。”
小白龍知道白決需要集中精力來控制靈力，只是一聲，便不再說話。
雖然他很想幫白決煉制這個伐髓心，但是白決不知道因為什么而對他產生了一些錯誤的印象，他好像認為自己對修真界的術法并不了解，所以不讓自己插手。
可是，伐髓心這種東西，除了難以尋找以外，從煉制到使用都不是什么難事。
不過，白決有這樣的印象也好，省了他許多偽裝的麻煩。
他就這樣靜靜地站在白決的背后盯著他煉制伐髓心過了大概一刻鐘，靈火才將伐髓心盡數化解，變成了一團碧綠的藥液。
“水。”
白決剛剛張嘴吐聲，小白龍就自覺地同樣張開嘴——從嘴里涌出了晶瑩剔透的泉水。
那琉璃一般的泉水仿佛還是熱的，落盡木桶之中，發出美妙的“嘩啦”聲，然后便蒸騰起裊裊的曼妙白氣。
在吐完泉水之后，小白龍閉上嘴巴，朝著白決解釋道：“他們客棧里這個時候沒有備著熱水，這水是我從城外的泉眼里提出來的，在身體里燃起一把火稍微熱了熱，溫度正好……你要是嫌棄——”
“不不不，不嫌棄！”白決看著木桶里已經與半桶龍血混雜在一起的熱泉水，怕小白龍又做出什么傻事，連忙拒絕道。
這水跟血已經混雜在了一塊兒，他要是嫌棄，小白龍就得再割一回口子，再放一回血。他這樣的小身板，白決很擔心他會失血過多，對他的身體不好。
“哦。”小白龍點點頭，站在那里看著伐髓心化作的藥液，并沒有其他的表示。
白決：“……”
他也盯著那團藥液。
兩個人沉默了幾個呼吸，最后還是小白龍轉頭無辜地看著白決開口道：“你還不進去嗎？再不進去水就涼了——雖然我也不是不能把水給吞回去再熱一熱，但是——”
白決聞言馬上拉開了腰帶，手忙腳亂地解開衣服就往盆子里面走，盆子里的水面立刻發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暗紅色的血絲在水中像水草般優柔地回蕩，盤旋成一片，漸漸地將整盆熱水都染成了紅色。
白決蒼白的腳背踏進了血水之中，接著是不盈一握的腳踝還有纖細的小腿。柏自在的身體偏于瘦弱，與從前的白決可以說是區別極大，因為曾經的白決修過劍道。劍道講究淬煉體魄，是以對于人的軀殼修煉要求很高。哪怕白決已然改道重修，他身體上的堅韌也不難以改變的。
白決身上還披著一件內衫。
他摸了摸自己的腰腹，上面的肉極為軟弱，幾乎就是沒有半點肌肉，再往里一按往上就是嶙峋的肋骨，往下就是盆骨。
這樣的身體，著實是令人感到一絲絲的絕望。
龍血是一昧霸道剛烈的靈藥。
白決整個人都還沒有完全泡進水中，瘋狂灼熱如熔巖的靈氣就被逼進了他的身體。
從腳底心一路升到頭頂。
仿佛有一個人拿著鈍刀子，一刀一刀地錘楚他的周天經絡，像來自朔方原裹挾著冰花的寒冷旋風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毀滅。
白決不是一無所知的。
他知道在這具長生不老的半神之軀與重登仙途之間總應該要做出一個選擇，長生不老？還是重登仙途？
自然是要重登仙途的。
因為他還有很多事需要去做，還有很多人的債沒有還，還有很多撲朔迷離的恩怨迷局需要去解。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不把應該要完成的事情給完成了，哪怕是魂歸無望海，也依然永世不得安寧。
劇痛之中，白決冷靜地保持著神志，因為龍血不能泡頂。一旦昏迷過去，萬一不留神將腦袋給滑到了水里，怕不是要給燒成一個傻子。
他咬了咬牙，體會著周天筋絡被一遍又一遍地粉碎的痛楚，汗如雨下，卻始終沒有發出一聲痛呼。
一名劍修，一日入劍道，便是終生不忘劍道。哪怕最后痛失此道，也絕對與其他的修士不可同日而語。
他之所以需要保持著清醒，其實還有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點上往水中加入伐髓心。
龍血毀滅周天，伐髓重鑄周天。
只有真正泡在水里的人才能知道自己的周天到底什么時候被徹底的毀滅，那個時候加入伐髓心，效果才是最好的。
白決敏銳地察覺到了時機成熟，一揮手，伐髓心的藥液就落入了水中，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麻癢猶如無數發絲纏繞著身體一般，將白決席卷。
他的神志開始模糊起來。
一雙冰涼的小手扶住了他的下頜，一個令人安心的聲音輕柔道——“睡吧，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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