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滾之間,林雪崚背上傳來雷擊般的一震。
這一擊之力將她和江粼月推下鷹喙巖,兩人死命相擁,僅憑一條追云鏈懸掛空中。
她身上的天蟬甲支離破碎,背上象被燒熱的鐵網烙過,炙痛蔓延全身,連牙縫都滲出血來。
若非有天蟬甲保護,若非滾下鷹喙巖避開了正面的刀氣,她已經糊里糊涂的當了祭物。
銀月刀茫茫回世,紅光漸收。
江粼月深提口氣,順鏈而上,攜著林雪崚躍回鷹喙巖。
銀月刀已在趙漠手中,六棱杵散出純凈的淺金光芒,修眉新月般的刀刃在光芒中彈射而出。
輕轉之間,刀刃擦風,發出細微的吹沙之響,仿佛耄耄老人一覺醒來,正在敘述沉睡時夢到的故事。
趙漠神情肅穆,口中喃喃說著旁人聽不懂的月鶻古語,和銀月刀交談互應。
山凝水寂,風住云停,林雪崚和江粼月被這空曠的悲涼浸染。
許久之后,林雪崚才開口:“北斗君,你在神鷹教蟄伏多年,終于破繭回歸,可山河易改,昔事今非,權途血路,有去無回,不是一人一刀顛轉得了的。”
趙漠的目光一刻也未從刀上離開,“林姑娘,你一個女人,明知做不了秦嶺之主,沒有鄺南霄,太白宮會四分五裂,可你會袖手不顧嗎?人各有命,既然刀歸原主,天意已決,這條權途血路,不如就自你們兩人開始!”
一向雍容平靜的臉上,透出無邊恨意,刀光凜冽,殺氣賁張。
謝荊被殺氣震醒,這令人窒息的感覺似曾相識。
他陡然想起,石危洪斷臂那日,從鷹喙峰隔空而來的可怖殺氣,正是銀月刀。
趙漠展臂一揮,銀月刀勁風割面,影落如瀑。
山棗樹被凌厲的刀氣震得簌簌而動,斷枝如飛箭。
林雪崚剛才被刀氣所傷,體內翻江倒海,背上劇痛不止。
江粼月青龍劍一圈,撥開亂射的樹枝,撲入森寒刀圈。
趙漠再也不是那個精致清高的北斗君,而是所向披靡的征戰首領,刀如千軍萬馬,鋒銳無所不在。
江粼月與刀影相搏,只覺殺氣彌漫,四面皆是埋伏。
并不寬闊的峰頂成了黃沙疆場,每道刀光都是敢死之士,對手憑借的不再是招式之利,而是兵刃之魂。
銀月刀凝集一族血恨,仇云籠罩,青龍劍是單槍匹馬的突將,在悲憤的刀影里左右沖殺。
林雪崚見青龍劍身陷重圍,若制不住銀月刀,三人都得死在峰頂。
她深深提氣,運轉太白心經,流光絕汐劍似乎覺察出銀月刀咄咄逼人的殺氣,一股清柔的寒意徐徐涌出,順著她握劍的手掌反滲回她體內。
這寒意隨著太白心經散布全身,與侵入腑臟的刀氣相抗,幫她驅散了劇痛。
林雪崚側眼一看,流光絕汐劍寒光逼綻,亮如白鏡,是她學會驅劍以來劍勢最盛的一次。
靈劍知人心意,越是危急時刻,越是連息一體。
她將腕上與山棗樹相連的鏈子解開,凝氣持劍,劍氣隨著縈亮流閃的寒霧四向滲開,與霸道的銀月刀分庭抗禮。
趙漠冷笑,銀月刀也感覺到劍氣,發出嗚嗚的嘯鳴。
他提步旋身,刀光如遍野狂奔的狼群,將林雪崚團團包圍。
林雪崚低喝:“小月,四龍聚宴!”
“四龍聚宴”可以利用身法之快,對敵手形成環攻,若被敵手圍困,“四龍聚宴”可以變作閃爍不定的多路突擊。
此刻的刀氣正是殺不透的重圍,江粼月腳步挪踏,分向擊刺,到處都是青龍劍影,一時竟辨不出他真身在何處。
林雪崚彈身前沖,流光絕汐劍彗星劃空,劍上清音刺破銀月刀的嘯聲,寒霧卷處,怒電劈閃。
這道“項王訣”威嚴剛猛,銀月刀亦不能正擋其銳,遍野刀光裂出一道缺口。
趙漠臨敵老練,缺口很快彌合。
林雪崚身法快變,流光絕汐劍突然隱匿了行蹤,合上撲朔迷離的青龍劍,再度出手時,又如彗星電掣。
她這樣左一次右一次借著青龍劍的掩護,方位不定,來去如風,一次次將銀月刀的攻勢割裂。
項王從垓下突圍,身邊僅余二十八騎,面對重兵,仍能大呼而馳,分縱配合,殺得敵軍人馬懼驚,辟易數里。
林雪崚的太白心經修為尚淺,“項王訣”遠遠未到極致,卻也能在青龍劍輔佐之下,令不可一世的銀月刀陣腳生亂。
趙漠突然一撤,萬千刀影瞬間合一,光凝成束,擎刀斜指,月出云海,皎波萬里。
殺氣聚回刀上,漾出一圈華暈,涼風從河谷里倒卷上來。
陡然間云開月落,正是趙漠騰身而起,弧光照空,向林雪崚全力劈下!
林雪崚側身倒飄,使出絕妙輕功“鞭風旋螺”,空中擰身,反占高勢。
一劍“河落海干”,傾盡所能,試圖壓住刀勢。
閃電之間,銀月刀與流光絕汐劍雙力同向,氣勁疊合。
只聽一聲驚天辟地的巨響,突出在外的鷹喙巖承受不住雙刃之擊,橫向斷裂,從尖端到山棗樹下的這一段“鷹嘴”崩塌飛墜,轟然落谷。
趙漠和林雪崚應變不及,一前一后凌空跌墜。
泥石密砸如雨,林雪崚拋出左腕剩下的四根追云鏈,纏住山巖斷面上裸露出來的山棗樹根。
江粼月伸手將她拉回峰上,兩人回頭俯瞰,山峰太高,云霧下的狀況分辨不清。
谷中傳來一聲鎮靜如常的冷笑:“林宮主,后會有期!”
轟隆水響,斷落的鷹嘴砸入河中,震得整個鷹澗峽都是一抖。
黝黑的峽谷深處發出隕星般的一亮,然后就再也沒了動靜。
林雪崚腿一軟,坐在崖邊。江粼月回想銀月刀的最后一閃,呆怔不語。
一番險戰,驚心動魄,兩人傷累交加,筋疲力盡。
回到方舍,謝荊氣息微弱。
林雪崚到銅鼎中舀了水,慢慢扶著他喝下,謝荊深深一喘,“今晚還死不了。”
江粼月持劍跪地,“教首,屬下擅闖鷹喙峰,請你發落。”
謝荊皺眉呵斥:“真會裝事,規矩你犯得還少?我倒想問問,你是怎么上來的?”
江粼月道:“峽谷寬于弩箭射程,我讓瘸子做了絞輪、支架、筋腱絞索,借小夜的力氣,把對岸雙巢峰上的棘云樹拉成了一張巨大的彈石弓,不過彈的不是石頭,是我自己,彈到半空,向這邊射了條鉤索,就爬上來了。”
林雪崚抱拳一揖,“謝教首,我來得突兀,請你寬恕,我只是擔心你和我師父一樣,受了閻魔引之害。”
謝荊聽她解釋閻魔引,一切對應有源,不禁感慨:“在此之前,誰會想到趙漠竟是失蹤多年的月鶻王子晢曄,他會閻魔引,天經地義。”
林雪崚滿腹疑問:“謝教首,月鶻滅國已久,月鶻族的王杖銀月刀,怎么會在神鷹教中?”
謝荊并未回答,試圖撐手站起,林雪崚和江粼月左右相扶,摻著他來到天亭之中。
三人席地而坐,謝荊一指鷹爪中的銀月刀匣,“林宮主,你想知道的事情,在那里面。”
林雪崚小心取下刀匣,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本薄羊皮冊,皮紙透著陳舊的異域之氣,上面書寫的卻是極工整的漢文,與沈墨云的筆跡相似,但筆架俊朗,是男子手書,冊上題名《月鶻舊紀》,著者“笎溪散人”。
林雪崚眼睛一亮,“笎溪散人是集賢院大學士沈琮的別號,沈琮精通百科,博學無邊,曾是《廣成大典》的主編官,書法也別具一格,很受我爹爹推崇。”
謝荊道:“不錯,沈琮是夫人的父親,神鷹教和月鶻族的一切關聯,都是因他而來。小月,你對覆亡已久的月鶻知道多少?”
江粼月搖搖頭,“聽說過一些皮毛。”
謝荊望著夜明珠的柔光,長長一嘆,“咱們大盛疆土廣袤,但邊壤完全太平的時候不多。月鶻本是西北一支強旺的部族聯盟,擁國之后,王庭牙帳設于天山以北伊麗河谷腹地的守月城,伊麗河谷號稱塞外江南,沃土饒闊,守月城是千百商隊往來集結之地,繁華熱鬧,當地居民稱之為‘草原金城’。”
“月鶻強盛之際,南跨大漠峙羌邏,北越狼山遏渾朔,東南與大盛邊境接壤,以聯盛為四國制衡之道,不象羌邏、渾朔那樣一有機會就滋事生戰。月鶻國騎兵驍勇,能攻善射,曾屢次與盛廷合力擊敗渾朔大軍,亦壓得羌邏不敢抬頭。”
“那時候,從玉門關經守月城直達西域這條黃金商路,是月鶻繁榮的命脈,月鶻境內風景壯闊,天山腳下綿延數百里的產馬區牧草肥美,是盛廷軍馬的主要供源,西京太仆寺每年都遣群牧使到月鶻采購良馬千匹以上。”
“月鶻雖非大盛屬國,但月鶻國君來我朝拜會天子、迎娶公主是家常便飯,久而久之,月鶻王族的容貌與漢人無異,而且都能說流利的漢話。”
“月鶻動蕩,始于一場十分罕見的漫長雪暴,天山南北多處草場災情嚴峻,牲畜牧民凍死無數,馬群銳減,商路封閉,災后國弱兵削,一片蕭瑟。”
“渾朔趁此契機,突然發難,越過狼山,兵分三路大舉進攻,東路這支來得最猛,所向披靡,殺擄月鶻的鐵赤、楚勒、塔什三族數萬人,三族竭力抵抗,白楊河東腸血浸野,十步伏尸。”
“族中難民一路奔至大盛邊界的漢人村鎮,那些漢人見他們血腥可怖,以為是強匪流寇,忙不迭的鎖門閉戶。難民們實在捱不過饑寒,不顧一切的砸毀房舍,搶劫食物,掠奪牲畜,沖突一起,不可收拾,漢民奮起自衛,雙方拚斗,死傷近千。”
“月鶻王昆恕正率領骨勒、丁什、兀勒、葛祿四族與渾朔主力在坦嶺激戰,昆恕早就向盛廷求助,正在苦等援兵,緊要時刻,驚聞族中難民與漢人起了沖突,盛軍邊境守將于孝杰從伊州出兵,驅趕月鶻的傷兵難民。”
“昆恕連夜趕至伊州城下,為了澄清誤會,求得盛軍之援,他當著伊州兵將和百姓的面,忍痛處死了塔什、鐵赤、楚勒三族中率先劫掠、引發沖突的罪魁禍首二十七人,行刑之刃,正是被奉為月鶻王杖的銀月刀,那一夜原本雪白如練的銀月刀光突然凝起沖天血氣,為大兇之兆。”
“平息騷亂后,盛軍助月鶻擊退了渾朔,并給月鶻各部送去了糧食衣物。此戰之后,月鶻元氣難復,國力衰頹,不僅與漢人的邊境來往有了明顯的隔膜,月鶻族間的矛盾也在不斷加劇。”
“伊州城前被處死的二十七人中不乏幾族的好漢,甚至包括鐵赤族長扎裴末的兒子,不少人暗罵昆恕身為國君,卻甘當盛廷走狗。《月鶻舊紀》上講:‘昆恕夜不能寐,指刀驚目,疑見血光。’”
“渾朔敗退之后,改大舉進攻為持續不斷的小股滋擾,羌邏亦不閑手,四處生亂,月鶻內困外疲,而大盛旁觀虛應,月鶻九部聯盟終于在三年之后分崩瓦解,開始了自相殘殺的混戰。”
“葛祿一族被渾朔吞并,向北遷至狼山以西的玄池。塔什、鐵赤、楚勒聯合喀伊、狄力兩族,外引羌邏兵馬,與骨勒、兀勒、丁什三族爭雄,結果兀勒、丁什大敗,遷至碎葉川以西,只有昆恕的骨勒族孤軍奮戰,誓死捍衛守月城。”
“昆恕勇如天神,《月鶻舊紀》中說他‘袒肉執刀,立于陣前,大呼奮擊,刀光催靡,擋其鋒者人馬俱碎’,守月城被困七個月依然屹立,城下積尸無數,城內樹皮、草籽都被啃光,連墻土中的糠皮都成了果腹之物。”
“堅守無援,總有窮盡,城破之時,成了人間地獄。扎裴末鐵心為兒子報仇,傳令將骨勒族人剝尸為旌,鋪皮為路,頭骨為杯,鮮血為酒,趙漠所說的慘況,就是守月城的屠城之景。”
“奇怪的是,扎裴末搜遍王庭,掘地三尺,也沒找到昆恕一家人的影子,更別提那把銀月刀了,扎裴末自封為王,卻無王杖,不免尷尬。”
“兩個多月以后,一對夫婦帶著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衣衫襤褸的來到大漠東南盛軍駐守的典城,當那婦人亮出盛廷的皇族玉佩,城門守衛才知道,這就是失蹤的月鶻君主昆恕一家,王后是當年從西京出嫁的長儀公主,那三個女孩就是趙漠的三個姐姐。”
“昆恕本想與守月城同亡,卻被忠心的手下迷暈了送進孜井。孜井是那一帶常見的豎井,下通暗渠澇壩,雨沛時用來灌疏伊麗河水,干旱時用于引取地下潛流。暗渠四通八達,延連成網,雖然守月城外的孜井早被封堵,但孜井實在是多如牛毛,敵人百密一疏,終于被昆恕的手下在迷宮般的渠道中尋到一條生路。”
“昆恕的家人已在井中等候,昆恕醒來時,發現回路已被堵死,他選無可選,只好帶著家人逃生。剛烈的骨勒一族保護了王族骨血和銀月刀,余下的守城將士全部戰死。”
“昆恕帶著妻子兒女逆伊麗河而上,順鷹娑川而下,然后為避追殺,選擇了一條無人敢想的死途,至鷹娑川中游時突然南折,縱穿大漠,一路射鷲獵狐,甚至以蜥蜴蟲蟻為食,歷盡艱辛,才活著到達典城。”
“經此跋涉,一家人虛弱不堪,典城都尉薛皋將他們接入府中,令人妥善照料。長儀公主本來體質不好,到達典城后,見丈夫兒女全都平安,放心含笑,撒手人寰。”
“昆恕愛極了妻子,百苦纏心,悲郁傷懷,終于一病不起。”
“奉命照看昆恕的除了醫官,還有薛皋手下的一名代書郎。昆恕心情憂憤,對康復大為不利,這代書郎便在一旁點語開解。”
“昆恕見他滿腹經綸,博學儒雅,將世事拆得淺白透徹,絕非常人,一打聽,才知道這代書郎就是《廣成大典》的主編官沈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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