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桻左右一看,“方叔,魯舵主,你們領著大伙穿過松林,從山上走,我在這里守著山口。”
眾人顧不得收撿地上的狼藉,拼命拽老攜幼,向山上攀行。
城門上嗵嗵鼓響,點起無數火把,大隊官兵從城中殺出。
曹敬道:“葉哥,我和你一起!”
葉桻伸手一推,“你沉不住性子惹的禍,護著方叔他們要緊!”
他抽出凌濤劍,身影如風,只聽咔嚓聲響,高大粗壯的松樹眨眼被砍斷十幾棵,松枝錯雜茂密,堆成封山的路障。
官軍圈圍過來,火把照著猙獰橫倒的亂松,一人青衣單劍,立于松后。
領兵的是黃邈手下的錄事參軍寇源,他見擋道的只有一人,撇撇嘴,馬鞭一指,“拿下!”
官兵們一擁而上,爬上松障。
百槍攢刺,斧起刀落,一大團人沖上去,結果卻象芭蕉一般層層倒剝下來,橫七豎八的跌了一地。
寇源派出雙倍的人,仍是敵不過葉桻的快影利劍。
寇源調來弓箭手,葉桻以亂松為屏,以一擋萬。
周旋良久,寇源惱意橫生,“我只顧與他糾纏,中了他的拖延之計,來人!山下有小路,分兵左右包抄,繞過山口,堵截匪民,另取沃油,把松林燒光!”
幾十枝沃油火把噗噗飛來,松林燃起大火,又因淋過雨,黑煙滾滾。
葉桻被濃煙烈焰熏得難以睜眼,退至山腰,向高處一望,難民行進緩慢,他努力拖延了這么久,好多人還沒到山頂。
前有兵截,后有火堵,遷徙之路才開個頭,就陷入如此險惡的境地。
忽聽遠處有人哈哈大笑:“放著正經的惡匪不抓,糾纏這些老實巴交的鄉民,算盤打得太差了吧!”
寇源伸長脖子,尋找聲音的來向,額頭忽被一樣東西狠狠一砸,痛得他眼冒金星。
接手一看,是一卷皇家通緝榜文,一瞧通緝之人,牙根一顫,“一翼遮天!”
空中的聲音朗笑道:“不錯不錯!一翼遮天,價值八千,你抓來一山貧民,能刮出八兩銀子嗎?”
一翼遮天反劫官軍,毒辣無蹤,這稱號從西京傳遍大江南北,大官小差聞之變色。
眾兵一聽這四個字,忙不迭握緊兵刃,心中瑟瑟,無數眼睛盯著上下七十二路,仿佛每個角落都能冒出妖怪。
一時鴉雀無聲,只聞大火噼噼啪啪,燒得激烈。
火光赤盛的地上劃過一個鷹一般威峻的影子,眾兵眼前一黑,分不清是眼生翳障,還是腦生幻覺。
還沒怔過神,只聽一聲短啞的馬嘶,寇源的坐騎象炸碎的爆竹,肢塊亂飛。
大灘馬血噴出幾丈遠,離得近的官兵濺了一臉一身,馬頭落在血泊正中,瞪眼不暝。
寇源本人沒了蹤影。
這慘禍明明就在大家眼皮底下,卻沒一人看清究竟,宛如厲鬼所為。
群兵無首,嚇得丟刃飛逃。
寇源抹去臉上的馬血,睜眼一瞧,此刻他正在南門上的巨大城匾之后,脖子被人勒著。
勒他的人在他耳邊笑謔:“好戲還沒完。”
寇源從匾上探頭,有些恐高,身子發軟,再看血泊中碎成百八十塊的坐騎,更是抖如篩糠。
他現在連自己還是不是從頭到腳完整的一片,都有點懷疑。
等了一陣,左右山腳繞出兩堆人來,正是先前派出去分頭堵截難民的兩隊官兵。
火光極亮,寇源看得清清楚楚,兩隊回來的人全都不著寸縷,衣甲兵刃一概不見,個個凍得哆哆嗦嗦,狼狽不堪。
寇源哭喪著臉,他帶出城的士兵魂飛魄散、赤身露體的逃回城中,他還有何面目在婺州執事?
身后之人一拎他的耳朵,“不想變成你的馬,就給黃刺史捎句話。”
寇源聽著那人的耳語,頻頻點頭,哪敢不應。
那人交待完畢,一揚手將他從匾后擲了出來。
寇源重重落地,摔斷了尾椎骨,哀嚎不止,幾個小兵將他抬進城門。
他躺在擔架上,痛淚模糊的瞅了一眼門樓上的城匾,哪里看得見半角人影。
自始至終,一翼遮天什么模樣,壓根不知道。
站在山腰的葉桻揩去臉上煙熏的黑污,微抒口氣。
死青龍一派囂張,那一窩水匪也脾性未改,居然有功夫讓官兵脫光衣褲。
他暗暗搖頭,心里卻忍不住一笑。
江粼月出手相助,出人意料,應該是受了雪崚之托。
葉桻默怔片刻,收回神思,攀過山頂,追上難民。
眾人憂急不已,葉桻道:“有人替咱們斷后,至少今晚不必擔心。”
大家再接著問,他也不多說。
一夜驚魂,難民們精疲力盡,經此一嚇,不敢耽擱,只盼離婺州越遠越好。
不能從城中走,要多繞幾十里。
老老少少苦苦跋涉,寒夜凄風,有些虛弱的人倒下之后,再也沒有站起。
繞過婺州,進入江南丘陵,前方全是起伏的山巒。
天明時分,魯子賢登高觀望,“前面是沐公嶺,嶺上有寬敞的巖洞,可以歇腳。”
葉桻心存謹慎,“我先去探探,現在村村無鄉民,山山有大王,有洞的更中大王們的意。”
他按魯子賢指點的方向,沿著曲拐的山路尋找巖洞,走著走著,腳下突然一松。
有陷阱!虧他輕功厲害,反應又快,腳踢阱壁,只一提氣,便如青鶴般飄拔而起,沒被阱底密布的尖樁戳成篩子。
陷阱周圍的土地隆起一串土包,冒出十幾個山匪。
鐵叉、釘棒、大網、石頭,稀里嘩啦的向他身上招呼。
葉桻一劍“疾風千葉”,網破石碎,叉棒倒砸,山匪們四腳朝天。
旁邊山巖上鉆出一人,“來者可是衢園的青閣主人?”
葉桻見發話的是個裹著狼皮、滿面刀疤的頭目,反問道:“你是誰?”
那人跳下山巖,“小人名叫全大猷,是沐公寨的頭領。小寨剛剛接到‘一翼遮天’的墨羽令,讓我們在此招待衢園的百姓,更說遇到青衣使劍的葉閣主,要格外禮讓,這幾個弟兄在此打羊牯,不知消息,多有得罪。”
葉桻一聽,又是江粼月。
既已領了他的情,索性來者不拒,“全寨主,衢園有難民近萬,打攪寶地,拜謝了!”
全大猷讓手下將巖洞騰讓出來,沐公洞入口平平無奇,里面卻寬敞深廣,溫暖避風。
難民顛簸艱辛,能在這里歇息,都覺得幸運。
不到午時,鄰山雞壟寨大王馬四福派遣嘍羅,送來糧米藥材。
雞壟大王和全大猷爭山奪地,是水火不容的死敵,這次卻不敢違背墨羽令,破例遣人登門。
嘍羅帶話:“一翼遮天有令,婺州賊軍搶劫衢園的糧藥,讓我家大王設法索賠。我家大王常去婺州打牙祭,熟知幾條暗道,他帶人摸黑入城,見刺史府驚慌混亂,趁機撬了府中的私倉,把能搬的糧藥偷運了出來。大王聽說衢園在此落腳,特命小的押貨上山,物歸原主。”
方重之正為難民的生計犯愁,見那一袋一袋的糧米藥材整整齊齊碼至面前,看向葉桻,驚得合不住嘴。
葉桻一笑,“當年石危洪連發百道墨羽令,為沈墨云得遍天下奇書,大約就是這個架勢。”
不少難民患了風寒,璟兒也發起高燒,倘若沒有糧藥和可以棲身的沐公洞,慘況不可想象。
眾人休息了整整三天,才又上路,每走一段,總有各山頭的匪寨招呼接應。
五天之后來到丘陵間的一個小平原,永康縣。永康受婺州管轄,是去往臺州的必經要道。
方重之擔心會有麻煩,誰知永康縣令親自迎出縣城,說之前在婺州全是誤會,江南督治府已特頒批文,為衢園破例,衢園難民不必拘于兩百人的上限。
這次連葉桻也覺驚訝,不知江粼月在城匾后是如何威脅的,居然令這一帶的官吏服服帖帖,連江南督治府的特許令也能弄到。
一路上欠了江粼月太大的人情,葉桻心中不安,幾時得會會這萬匪朝拜的匪祖宗,當面相謝。
出了永康縣,進入大磐山山界。
大磐山上接會稽山、四明山、天臺山,下銜仙霞嶺、括蒼山,是江南很多河流的發源地和分水嶺。
入山七里,最先來接應的是雁嶺寨的獨眼匪首萬敖。
難民休整之際,葉桻問萬敖:“一翼遮天總是先行一步,傳墨羽令為衢園開道鋪路,大磐山縱深萬仞,若我沒估錯的話,他現在就在山中,萬寨主能不能傳訊報信,說葉桻想約他一見?”
萬敖獨眼一歪,“真是巧,今早亢使特意吩咐過,說葉閣主若想約見一翼遮天,三更之前到大磐頂即可。”
葉桻拱手,“多謝相告。”
寒夜霜重,葉桻輕身迅速,連翻幾座小山,遠遠望見大磐頂上的火光。
經過百丈巖、石水壺、龍女瀑,攀上大磐頂,才發現那火光原來是八九個炭火盆。
山頂石亭用擋風的厚氈子圍住,一人身著墨黑貂裘,正在烤火取暖。
葉桻跨入亭中,這簡陋的石亭稍一遮圍,被炭火的紅光一照,立刻與漆黑的冷夜截開,頗有幾分溫馨。
亭中石桌上架著方爐,菜肉環布,酒壺酒盞都已擺好。
葉桻久違酒肉,聞香感慨,“江粼月,你真會過日子。”
江粼月抬頭一笑,拉他入座,“你是崚丫頭的師兄,怎能怠慢。”
一邊說,一邊向爐下添炭,伸筷將盤中肉挾入爐中炙烤,“只可惜時令如此,荒山僻野,無甚美味,只有黑麂子肉,白頸長尾雉,磐山土雞,素的有松茸、滑菇和竹參,調料也不齊,將就吧。”
江粼月覺得簡陋,在葉桻眼里已是山珍。
葉桻腦中晃著難民枯槁的黃臉,自己在這里享用,心中不是滋味,提起筷子又放回桌上,“江粼月,多謝你盡心安排,否則莫說婺州的官軍,光是這些山頭的大王們,就是扛不完的九九八十一難。”
官匪夾擊,無處喘息,忽然想起眼前這人也是匪,不知這條青龍身上,匪氣、俠氣哪個更勝,真是一言難盡。
江粼月替他斟酒,“葉兄,你知道我的底細,這些客套話,能免則免。我幾時想攬衢園的麻煩?只不過欠了那女人三生三世的桃花債,這輩子投胎償還,活活被她拖累。”
他揚眉長嘆,眼里突然現出頑皮的笑意,“只有偶爾嘗到她唇上梔子花的味道,才覺得受此折虐,稍有所值。”
葉桻沉默片刻,抬起眼睛,“你整日扛著情圣的幌子,仿佛什么都是為了女人,我問你,承認自己有幾分好心腸,就那么丟人?”
江粼月一心想看葉桻不爽,卻被他反唇相譏。
一盞溫酒下肚,葉桻放松了筋骨,“你幾時到江南的?”
江粼月將烤好的肉挾到葉桻盤中,“先吃,有話慢說。”
崚丫頭見蛤蟆瘦成這樣,不心疼才怪,他可不想那女人為別人心疼。
葉桻終于提起筷子。
江粼月自斟一盞,“郯軍起亂,我娘和阿叔離開了岳州老家,等我趕到時,他們兩人已經不知去向,我來來回回找了幾個月,才有了他們的消息。我把他們安置妥了之后,便動身往這邊來,結果沒到蘭溪,就聽說你們已經遷走,一路追到婺州,還是慢了半腳。”
“黃邈此人,外強中干,以前曾在山南就任。我給他捎了句話,讓他去找江南督治尚彥,為衢園特請批文,他果然連夜動身,直奔江南督治府了。”
葉桻好奇,“捎的什么話,這么管用?”
江粼月長眉一聳,“說出來污你耳朵。我告訴他,若衢園此行再被官府刁難,下次赤身露體裸奔進城的,就是他的八十老母、九房妻妾和四位千金。”
葉桻不想笑,可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揚。讓黃邈代勞,省去一路的麻煩,的確聰明,只是尚彥才頒新令,督行必嚴,不知黃邈如何苦口婆心,才弄到特許批文。
“江粼月,你想得周到,幫了大忙,只可惜了那匹馬。”
兩人隔著烤肉的熱氣娓娓而談,江粼月一聽從臺州出海,眉頭一頓,“那一帶海盜猖獗,很多出海避災的難民都成了送進潮鯨門嘴里的肥肉。”
葉桻一嘆,“浙水舵的海船泊在臺州舶運司船廠,別無可選。”
江粼月想了想,“我天明先走一步,去臺州海口。”
他在溶翠庵殺了游鱒王、浣鰱王、沙鮫王、滄鳙王,潮鯨門恨他入骨。
這次十有八九,會和潮鯨門狹路相逢。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