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前,風越刮越猛,海浪高如城墻。
衢園難民棄舟登岸,從灣口北岸走陸路去往小桃渚,一路頂風,艱澀吃力。
葉桻背著生病的徐嬸,望著猙獰漩渦般的陰云,暗想海上怕是會有颶風。
遠處閃電隱隱現現,難民看著末日般的天象,猶豫畏懼,不停的問是不是真的有船。
葉桻鎮定回答,可一顆心象被拳頭攥著,沒一刻舒張。
此刻臺州水師艦隊正泊在海中一座名叫田岙的小島旁邊,身處指揮艦的臺州刺史王宗祥冷冷盯著面前那張眉目含笑的可憎面孔。
這人的臉上有一條從眉角到鬢角的傷疤,每當雙眉一揚,那泛著嘲謔的神情就令人牙根發癢。
王宗祥強按怒火,“一翼遮天,你自尋死路,與我無干,可你若死了,詠兒的安危誰來擔保?”
連續幾天的海上角逐,青龍寨統領臺州水師,從海盜手中奪下了雀兒岙島南面的田岙島,以此為踞,與潮鯨門一水相望,決戰在即。
潮鯨門選雀兒岙為巢,十分聰明。
雀兒岙島形狀奇特,象兩只上下銜接的耳朵。
通向南耳的航道水深口寬,潮鯨門的大船集中在南耳,島上的堡壘設置砲架箭樓,鎖瞰海面,嚴防重守。
通向北耳的航道不到一里寬,周圍沙石淤淺,暗礁密布,觸之即碎,潮鯨王另添沉船、破船堵塞此道,只有漲潮時,才有可容三舟并進的水路,與島相通。有此天塹,潮鯨王的財寶、居所,都在北耳。
日暮時分,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席卷海上,天黑之后,暴雨傾盆,濤如龍吼。
水師指揮艦劇烈晃動,艙中風燈左右搖擺。
如此可怖的天氣,這笑得可惡的瘋子卻說颶風難得,丑時的漲潮將會掀起激增二十尺的大浪,可以趁此機會偷襲北航道,奪下雀兒岙。
王宗祥臉色時青時紫。
江粼月與他一案相隔,和顏悅色,“王大人,你手下的水師指揮使與海盜沆瀣一氣,斂財擴勢,壓過了你這刺史,這次指揮使抱病不出,你親調水師,已經將他得罪個透。清除海患,奇功一件,升官發財、鏟除異己、大獲民心,一舉三得,何樂不為?”
王宗祥額上青筋顫跳,“你是劫人要挾,又不是與我商量,你有大破雀兒岙的本事,何須等我點頭,我只要詠兒安好!”
江粼月收斂笑意,抱肘前傾,“颶風之夜冒險偷襲,不可思議,正因如此,才有一舉成功的可能。不過潮鯨王十分狡猾,熟門熟路,占著地利,我就是突然端了他的老巢,也掐不準他是不是有脫身逃命的辦法,如果他率領海盜從南航道外撤,水師必須在南耳外橫欄堵截。簡言之,馬蜂窩我來捅,你收口袋就行。等潮鯨王人頭落地,令公子完璧歸趙,你領你的賞爵,我取潮鯨門的大船,自此再無瓜葛,永不相干。”
王宗祥僵坐許久,“臺州水師沒有在颶風里掌船的能耐,四艘海鰍戰艦給你,不能再多了。”
風大浪急,沒有什么比暗夜怒海更能彰顯天地偉力。
驟然撲至的大雨,把守在雀兒岙北耳的涑鰈王逼進堡壘。
他今天值夜,卻不想挨淋受凍,只留幾個小嘍羅在瞭臺望風。
墨汁似的海水象被無數大手翻扯的綢布,起伏之巨,多看一眼都頭暈,風最猛時,站起半個身子就被刮出三丈。
眾嘍羅縮著脖子,聽著鬼哭狼嚎般的浪吼,咆哮中又添雜了女人痛苦的尖叫,那是剛剛進堡的涑鰈王在用擄來的女人暖身子。
嘍羅們更加郁悶,幾時自己才能混成個帶王字的。
神愁鬼怵的天氣,就算有一整船財寶,也沒人賣命。
大家見涑鰈王一時半刻不會出來,全都各找擋風避雨的地方,偷懶歇息。
每日潮水兩漲兩落,后半夜丑時剛過,洶涌堆升的海面已令雀兒岙縮小了一半。
幾個嘍羅伸頭一看,老鼠尾連根盡沒。
老鼠尾是延伸出島的一塊彎長礁石,很少全淹,今夜颶風暴雨,不比尋常。
也不知是不是耳朵聽疲了,變得麻木,幾人忽然覺得周圍咆哮退隱,有一瞬間的安靜,驚悚古怪。
探頭遠望,只見海上閃電耀處,一座山一般的巨浪,無聲無息的推排向前,越升越高,仿佛要擁上天去。
海盜堡壘建在雀兒岙山頂,地勢一向安全,可嘍羅們一見此浪,全都心如擂鼓,驚慌后退。
巨浪堆至頂峰,轟然雷鳴,天塌一般撲推向前。
閃電光中,四艘海鰍戰艦兩前兩后,好似貼水搏浪的海豹,陡然間現身峰巔,順著浪勢飛沖而下!
巨浪推送,只一眨眼,戰艦便到了跟前。
嘍羅們難以置信,呆若木雞,愣了半刻,才跌跌撞撞的牽動手腳,一邊逃竄,一邊吹號角報信。
報警的嗚嗚角聲被雨浪聲淹沒,戰艦伴著激天高浪,滑上雀兒岙巖灘,停在瞭臺下方幾尺。
角木部率先跳下,追上飛逃的嘍羅們,一個個砍殺。
瞭臺后的堡壘中燈火晦暗,碎衣遍地,涑鰈王揪著擄來的女人,在地上撕扯翻滾,外面的颶風浪濤越是震響,他越是獸性激勁。
身下的女人突然雙目圓睜,涑鰈王在她的瞳孔里看到幾個人影。
還沒來得及回頭,一把利劍自他心口洞穿而出。
亢宿使者將涑鰈王的尸體一腳踹開,蹲下笑道:“小娘子,你別怕,我雖然也是匪徒,卻周正斯文,不象他那么粗野。”
話音未落,領口一勒,被其余幾宿提揪向后,“亢老二,寨首早說過,財寶、女人一并處置,私先亂動,一律砍手!”
亢宿使者跳起來,“你們幾個狗眼看看清楚,我動了嗎?我動了嗎!”
青龍寨旋風一般掃蕩北耳,海盜們措手不及,倉惶奔潰,連失七座堡壘。
潮鯨王逃出主壘,令人放箭拋石,投擲帶毒鏢槍,阻擋青龍寨的銳勢,自己向南耳飛奔。
兩耳之間連著鐵索懸橋,猛雨颶風,索橋劇烈搖擺。
空中劃過一道紫色的閃電光,耀得山坳一亮。
閃電光把一個黑鷹般的影子投到南耳的山巖上,擴大了無數倍,鋪天蓋地。
一翼遮天!
潮鯨王看著影子,知道一翼遮天已經追到身后。
來不及了!他在索橋上蜷身一滾,回手射出幾十只毒鏢,身子一團,從索橋上縱躍而下。
青龍劍蕩開毒鏢,江粼月披氅迎風,落在橋上。
向橋下一看,兩耳間的山坳礁石崚嶒,尖銳陡峻,不知潮鯨王有什么寶物,可以防身護體。
潮鯨王滾下山坳,彈彈撞撞,一直跌到山腳海邊。
他展開身軀,從頭到腳鼓鼓囊囊,疙疙瘩瘩,仿佛一只漲足氣的刺球,這是潮鯨門的獨一無二的“刺豚甲”。
盡管有寶物護身,他仍是丹田翻惡,天旋地轉,滿口腥氣。
巨浪拍礁,潮鯨王看準潮勢,躍入洄流,海浪托著刺豚甲,將他推繞向南。
漂轉之際,他摸出懷中的鯨王哨,用力一吹。
高曠的鯨魚之音如同海神縱歌,刺破風浪,響徹全島。
南耳各堡得此音訊,飛速撤上大船。
青龍寨不熟悉島上起起伏伏的地勢,等他們奔過索橋,追到南耳的時候,潮鯨王已經領著殘余海盜登上六條大船,借風起航,張帆離岸。
海上風暴來去迅疾,天邊泛出一絲亮白,滿天的烏云象融化的冰塊一樣慢慢消散。
潮鯨王驚魂甫定,環顧海面,旭日的紅光照出一排海市蜃樓般的灰色船影。
他揉揉眼睛,臉色陡變,那不是海市蜃樓,那是在南航道上布成半圈的臺州水師!
他咬牙切齒的回望雀兒岙,幾群晨起的海燕劃過頭頂,尖聲鳴叫。
一只胸口有項圈的黑腳信天翁攢翅飛低,落在潮鯨王肩頭。
他看到信天翁足上所捎之物,哈哈一笑,天無絕人之路。
海盜船無所顧忌的迎向臺州水師。
信天翁振翅飛到指揮艦上空,腳爪一松,“鐺”的一聲,把一樣東西投上甲板。
舷邊的水兵撿起來交給刺史,王宗祥定睛一看,是兒子從不離身的長命金鎖。
潮鯨王踏至船頭,“刺史大人,你若認得這寶貝,就請讓個道兒!”
王宗祥怒火焚心,他愛子如命,這兩團匪人爭斗,把他的無辜稚兒夾扯其中,詠兒到底在誰手里,不知相信哪方。
江粼月見臺州水師突然散開一個缺口,心中一沉,這海霸一旦走脫,必成衢園夢魘。
他令青龍寨登船追截,然而南耳停泊的都是潮鯨門余下的海盜大船,解纜、起錨、升帆、就位,無不費時。
亢宿使者調度迅速,江粼月卻已經等不及,他摘了披氅,足尖在船頭一踏,騰空縱躍,身如飛鰩,一個猛子扎海不見。
誰不知青龍君水性如神,潮鯨王緊盯海面,真被這蛟龍追上,可不得了!
哼,你迅如劍魚,不過是與兩手兩腳的凡人相比罷了。
潮鯨王摸出鯨王哨,提力高吹。
之前他令南耳撤退,鯨歌般的哨音已經遠傳幾十里,此刻剛一上唇,就聽海面上傳來此起彼伏的回應,悠長短脆,各不相同,和著空曠的浪聲,動聽至極。
朝陽已經完全出海,金碧交呈,光芒耀眼。
亢宿使者在船頭舉目一眺,海上鯨歌起伏之處,一只只小帆似的背鰭劃破海面,潑銀濺雪,一條條巨大靈活的黑影時隱時現,噴泉陣陣。
四面八方的背鰭越圍越近,亢宿使者兩腿一軟,“快把所有的魚叉子拿來!”
一條三十尺長的鯨魚轟然出水,現出大半個身子,掠過半空,旋落回海,巨尾一掀,震起比船頭還高的白浪。
氐宿使者看看手中的魚叉,“老二,叉子不夠大啊!”
匯聚而來的是一群虎鯨,背腹黑白分明,眼后有梭形白斑,好群居,愛嬉戲,會彼此配合圍殺大小獵物,若論兇狠美麗、智慧稟異,海中之靈無出其右。
虎鯨雖有殺人鯨的別稱,卻罕以人類為食,只是活潑愛玩,若被它們咬住胳膊腿兒,象毽子一樣拋來扔去,或拖下海久不冒頭,也是慘死的下場。
群鯨交逐,千姿百態,浪如滾沸,煞是好看。
臺州水師出海多年,這樣的虎鯨大聚會卻是前所未遇,舷邊水兵目睹離奇的海中盛景,驚呼不已。
潮鯨王收哨冷笑,“善游者溺,善騎者墮,各以其好,反自為禍。江粼月,你水性再佳,能賽得過東海虎鯨?”
青龍寨的船離島追來,然而臺州水師包圍已散,單憑青龍諸宿,休想拿住他潮鯨王。
亢宿使者盯著鯨群,怎么也找不到江粼月的影子,心中驚懼,滿身發冷。
兩眼看得黑白翻花,忽見一頭虎鯨筆直朝上,冒出大半個腦袋,引吭高歌。
一人貼在它的懷中手扶兩鰭,連轉七八個圈子,仿佛與鯨拉臂共舞。
虎鯨白腹朝上,倒躍入海,那人跟著入水不見。
諸宿彼此對望,都不敢肯定自己方才親眼所見,是真還是幻。
心宿使者喃喃道:“好小子,虎鯨好嬉,只有與鯨怡然共樂,才不會被鯨欺負!”
幾人拼命追望,果然又見江粼月扶著鯨身,共浮共沉,把在陸上馴夜電騰龍的那套本事,全都用在了海里。
他隨著虎鯨風馳電掣,兜圈沖浪,矯健淋漓,暢快大笑。
潮鯨王見狀,后退兩步,令船加速。
虎鯨帶著江粼月再度扎深,片刻之后,它忽然在潮鯨王所在的大船側面騰躍出海,把江粼月高高頂上半空。
江粼月的身影在奪目的朝陽之中展成鯤鵬之姿,雙掌貫力,使出“十式遨空掌”中的“補天浴日”,勁風到處,大船主桅喀嚓折斷。
沉重的主帆撞歪了兩面側帆,轟然墜落,船向頃刻失控。
江粼月隨著船帆落在甲板上,與鯨共嬉,看似輕松爽快,實則處處驚險,九死一生。
他在水中使出畢生之能,剛才又用了那掌“補天浴日”,體超所限,全憑一身瀟灑傲氣,才沒讓對手看出半分疲態。
江粼月昂首大笑:“潮鯨王,若不是你遣鯨相送,只怕我還沒這么快追上你的船!”
青龍劍不在手中,一記“沖離掌”,擊向潮鯨王。
潮鯨王借刺豚甲保護,飛竄躲閃,向指揮艦高喊:“刺史大人,你勾結西京懸賞的匪首,是不是要與朝廷作對,蓄意謀反?我若喪命,必以你兒陪葬!”
王宗祥皺眉不語,潮鯨門是身上的虱子,摘除不凈,被匪首挾控的事倘若傳揚出去,說不清道不明。
水師中有的是和潮鯨門一起分贓謀利的,“大人,看樣子公子是在潮鯨門手里。朝廷親王通緝的要犯,和芝麻大的海盜,不可同日而語!”
想揚名立萬,升官進爵,殺一個一翼遮天,比清剿十個潮鯨門還有用。
王宗祥疼惜兒子,甚于官爵。一聲令下,船上的水兵瞄準江粼月,萬箭齊射。
江粼月扯起船帆,揮擋箭雨,亢宿使者唾罵:“當官的果然沒一個好貨!”
青龍寨大船奮力回擊,沖入六條海盜船和臺州水師的重圍。
海上激戰酣烈,游來游去的虎鯨分成小群,有的好奇流連,有的調頭離遠。
混亂當中,忽聽遠方有人冷喝:“刺史大人,令郎在此!”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