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光把垯堡城染成一座金城,積雪象金冠上發光的寶鉆。
城下的懸崖和河谷半隱在黛色的暗影里,直到天邊由紅轉紫,垯堡城才漸漸與夜色融為一體。
晚星初顯,峽谷西面的額冬岡上出現一個頂盔冠甲的人影,猩紅披氅與盔頂紅纓隨風而展。
此人身后跟著一個黃面淺須的中年文士,三十步外另有一隊隨從肅整而立。
陡峻的額冬岡上視野開闊,俯瞰峽谷,各處一覽無遺。
垯堡城正在張點燈火,城樓按時更換守將旗號,一切井然有序。
夜色漸深,一名黑甲小卒奔上額冬岡。
“凜王殿下,孔司馬,羌邏南軍有兩支糧隊正在來垯堡城的路上,一支走金川大渡水,還有半個月,一支走岷江、翼水,已到埌日曲河口,距此三十里。”
孔良向谷中看去,“距此三十里的糧隊,趁夜過來只需兩個時辰,扎營歇宿的話,明日午前能到。”
魏濂兩次偷襲垯堡城都沒能得手,其中一次便是利用糧隊,羌邏人加倍警惕,盛軍再想找機會,十分不易。
李烮輕輕轉著手中的馬鞭,尋常的賺門之法,根本騙不開垯堡城,除非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孔良視線忽然一頓,只見一名羌邏小卒踉踉蹌蹌,沿著垯堡城懸崖側面的階梯登至南城門。
剛剛換上城樓的羌邏守將沙吉探頭一瞧,這羌邏兵渾身泥血,受傷不輕。
沙吉喝問:“哪部守卒,出了什么事?”
傷兵筋疲力盡,癱坐在地,說他名叫蒙巖,是蘇臘將軍部下。
蘇臘是樊尼的押糧官,率軍到達埌日曲河口,將于半夜抵達垯堡城,特令蒙巖提前報信,讓垯堡城值夜守將有所預備。
誰知蒙巖在半道被盛軍襲擊,受傷多處,中箭跌入河溝。盛軍以為他已死,沒有追殺,他沿河溝而行,帶傷逃生。
沙吉下城樓,出角門,親自查驗,蒙巖滿身泥污,懷里揣著蘇臘的符章簽令,腰上拴著押糧軍的號牌,腿后中箭,肩上背上有刀槍之傷,流血不止。
沙吉隨手把箭拔出,蒙巖痛得捂腿蜷身。
沙吉低頭細看,“這不是盛軍的弩箭。”
蒙巖搖頭,“襲擊的人不是尋常的盛軍,他們不穿盔甲,沒有旗號,只有幾百人,但個個神勇矯健。他們的目的是偷襲押糧軍,好喬裝改扮,伺機混入垯堡城。將軍,請你速速派人,去救押糧軍!倘若相救不及,千萬不可給押糧軍開城,恐怕蘇臘將軍已遭挾制,進來的會是盛軍!”
沙吉詢問各種細情,然后吩咐左右:“把蒙巖抬進城,叫巫醫嚴加看護。次仁,你帶人去探探押糧軍,其余各歸原位,嚴守城門,等我的命令。”
幾人把蒙巖從角門抬進去,送往就近的瞭室。
沙吉步履匆匆,來找垯堡城總監事勃卜遜,通報之后,遞上鐵矢。
“監事,這傷兵孤身一人,透著古怪,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我已派人再探,無論得到什么消息,咱們都早作防范為好。”
勃卜遜十分詫異,“南路押糧軍遇襲?盛軍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摸到埌日曲來!”
“監事忘了么,渝州幾次來信,說合州魚城有一支神出鬼沒的漢人義軍,本領不俗,令人頭痛,叫咱們小心提防。能避開糧道崗哨,偷潛至此的,必是這支漢人義軍。他們要真的膽大包天的送上門,咱們何不趁機殲之。”
勃卜遜細看鐵矢,“上次魏濂的兩千突軍也是先劫糧隊,挾持將領,然后扮作羌邏軍卒,來賺我的城門,咱們雖未上當,卻害出一場苦戰,幾乎讓他們得手。如果這次漢人故伎重施,你有什么辦法可以一舉殲敵?”
沙吉一笑,“與其硬搏,不如將計就計。他們過來還有兩個時辰,咱們在城內掘下陷坑,開南門放他們進來,待他們中了埋伏,掉入陷坑,我引兵而出,用長槍利戟、刀斧弓箭圍個密實,然后捉起來挨個驗看,若是漢人義軍,立即搠死,若是被挾持的軍將,也可分辨個清楚,若是誤會,那蒙巖就是想引咱們自斗生亂的漢賊奸細,咱們活剮了他,如此可保萬無一失。”
勃卜遜點了點頭,“就依此計,你拿我的監事令牌調布兵卒,若能擒殺義軍,峇曾會對咱們另眼相看。”
沙吉得了全城調控之權,喜不自勝,立即著手安排。
蒙巖一動不動的橫躺在瞭室中,任由巫醫清傷上藥。
芒秋棧主為苦肉計下足本錢,他劫殺了真正的報信小卒,取而代之,每處傷都貨真價實。
暸室位于城堡角樓,兩面有圓形的眼窗,另一面是開向暸臺的防風鐵門,室內有一道帶鎖的鐵柵,用來關狗。
沙吉派副將巴查和四名哨兵在此看守,幾人將蒙巖扔在臭氣熏天的犬柵內。
巫醫走后,巴查將鐵柵鎖死,兩個時辰過去,蒙巖仍是一成不變的躺著。
堡外忙碌,這里憋悶,巴查想到暸臺上透透風,耳畔忽然傳來嬰兒的哭聲。
四名兵卒也是滿臉困惑,這里沒有娃娃,不知哭聲從何而來。
幾人循著聲音登高趴低,左右兜轉,找不到源頭,實在詭異。
蒙巖面色痛楚,側身一翻,“幾位哥,能拿口水來嗎?”
他嘟嘟囔囔,央求不停,嬰兒哭聲仍是不絕于耳。
巴查和四卒沒空理睬,他們怎會想到,世上有人能一口多聲,同時進行,互不相擾。
任朝暉的“異聲”術是他的口技絕活,可以同時模仿多人,并且借助內力,模糊音源,讓聲音飄忽不定。
他在云杉莽林施展口技,正是用異聲術加上林中的回音,才造出了野獸四面八方的逼真之感。
這間小小的暸室也有微弱的回音,巴查找得脖子發酸,“真是鬧了鬼了!”
幾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名哨兵指著室頂,“好象是從上面來的。”
他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聚作一圈,伸著脖子細聽。
任朝暉中指一動,從護腕內摳出一顆散豪膽,用力射向室頂。
巴查等人正一齊仰著腦袋,散豪膽擊頂而裂,在他們頭上幾尺處“砰”的暴開。
密疾噴射的細碎鐵釘在這一圈腦袋上穿出無數孔洞,幾人哼都沒哼一聲,就象散開的爛菜葉一樣橫尸于地。
任朝暉解下腰帶,纏住巴查的尸體,拖到近前,取下巴查腰間的鑰匙,開了鐵柵,然后迅速與巴查對換了衣甲。
他走到窗前,向外張望,瞭室位置極佳,可以清楚的看見南城門內的主道和各條輔巷。
城內除了駐兵的堡壘,到處都是一層到三層不等的糧倉,每隔幾十步就有一個曬場,外圍是牲圈。
此刻主道兩旁的糧倉里已經設好伏兵,弓箭手在高處,槍矛手在低處,陷阱挖在入城軍必經的曬場上,用木板稻草遮掩,只要一牽繩索,就陷個人仰馬翻。
沙吉做完最后的部署,返回城樓,次仁現在還不回來,讓他越發相信義軍有所行動。
次仁已被跟隨任朝暉的芒秋棧在城外悄悄伏殺,連馬匹都藏得一干二凈。
峽谷之中火把閃爍,蘇臘的三千押糧軍沿河而至,車停船靠,人困馬乏。
蘇臘急于回到安暖之地,省去一夜宿營,此刻累得睜不開眼,只想進城睡個好覺。
沙吉在城樓招呼:“蘇臘將軍,多日不見,此行可順?”
蘇臘揮揮手,極不耐煩,“沙吉,我深夜趕到,勞你等候,符章簽令已經提前送到,這里是取糧文牒,快快開門。”
城門緩緩打開,蘇臘想也不想,率軍入內。
城中靜得古怪,連一個查夜防火的巡兵也沒有。
蘇臘打個哈欠,押糧軍的暫駐營在主壘東側,要橫穿全城,以前覺得垯堡城不大,今天竟似走不到頭。
沙吉在城樓耐心注視,只等押糧軍全部入城,便可下令牽動陷阱。
細細觀察,發現蘇臘疲憊松懈,不象受人要挾,押糧軍也散漫頹懶,沒有一觸即發的警敏。
要么蒙巖是假,要么漢人義軍的手段太高明。
沙吉正有一分猶豫,忽聽城內“嗖嗖”幾聲暗箭之響,有人中箭慘呼:“有埋伏!”
沙吉大吃一驚,押糧軍進城才一半,沒他的命令,誰不小心先行放箭,走露了動靜?
他瞪眼掃視,剛才那聲本能的慘呼來自入城的軍隊,分明是一句露了馬腳的漢話!
押糧軍也聽見呼喊,每個人都覺得箭聲、慘呼聲就在自己身邊,不知發生了什么,登時惶恐起來。
蘇臘的困意驚醒了一半,回首張望,想弄個清楚。
沙吉認定漢人義軍混在其中,現在提前觸發,不及城門關閉,便果斷下令,伏軍拉動機關,各處草飛板掀。
入城的押糧軍稀里糊涂的跌入陷阱,隱伏在糧倉內的伏軍蜂擁而出,滿街槍戟密布。
還有一半押糧軍留在城外,搞不懂變故,亂成一團。
有人不管不顧,掉頭逃跑,被城樓的弓箭手當作見勢溜逃的敵軍,射落懸崖,也有人以為伏軍是盛軍,垯堡城已經失陷,雙方在城口混戰,火把橫飛,誰也看不清誰的面目。
一旦動手,顧不上分寸,刀斧晃眼,血肉四濺。
額冬岡上的孔良面露驚詫。
李烮濃眉微皺,目中三分訝異,七分玩味。
今夜垯堡城的熱鬧,才剛剛開始。
“暗箭”聲和中箭者的慘呼聲當然出自任朝暉之口,他人在瞭室高處,僅憑一張嘴,便引得南門大亂。
現在是個機會,可垯堡城六成兵力聚集在此,突軍若從南門進入,很快就會身陷重圍。
任朝暉趁亂從暸臺溜下來,一路往北奔趕,逢人便呼:“漢人賊軍中了南門的埋伏,正在頑抗,速去增援!”
巴查嗓音粗啞帶刺,極有特點,任朝暉與他相處不久,便將巴查的語音腔調學得一模一樣。
垯堡城各處的守糧軍一聽這嗓子,見他穿著巴查的盔甲,沒有任何懷疑,誰會在匆忙中細辨他的面目。
任朝暉從城南奔到城北,聽者無不從令。
城北兩處角壘的兵力都被任朝暉胡亂調開,北門守將古骨黎聽著南城的騷亂,倒還沉得住氣,沒有輕舉妄動。
他在城樓上高喊:“巴查,你四處傳令,可有監事令牌?”
任朝暉奔上城樓,“令牌在此!”
古骨黎接過一看,那是一塊堅硬有棱的厚木,無紋無字,哪是什么令牌。
還沒來得發問,額上一記喀嚓裂響,任朝暉的鐵拳已經砸扁了他的頭盔,砸碎了他的額骨和鼻梁骨。
“什么令牌,這是爺爺說書用的醒木!”
古骨黎仰頭栽倒,北門守軍突失主將,揮舞各色兵刃,圍殺任朝暉。
任朝暉彈出兩枚散豪膽,逼開一個大圈,右手奪過一桿長刀,掄揮自護,左手搶過一支火把,向東面的垯堡山連晃三晃。
額冬岡上的人縱覽全局,舉火信號看得一清二楚。
孔司馬贊嘆:“此人孤身入險,竟能攪亂全城,聲東擊西,真乃智勇之士!”
李烮的目光投向垯堡山,“百聞不如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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