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烮打開棋盤,將幾枚棋子置于界河左側。
“羌邏多年來與大盛戰戰停停,他們民風彪悍,士兵驍勇,早年作戰根本不帶軍糧,全靠擄獲,因此只有短戰速戰,又受季節限制,難有建樹。”
“后來他們野心漸長,搶掠填不飽肚子,想打持久戰,于是戰線拉長,戰場增擴,舉國皆兵,所到之處,以青壯為主力,老弱婦孺隨行耕牧,以供軍需,這樣雖然方便,可輜重疲弱,常與大部脫節,屢屢被盛軍繳獲,損失慘重,成為羌邏的掣肘之痛。”
“羌邏贊普處心積慮,才定下在中轉要地大舉囤糧、重兵防守、精兵押運的策略,以便深入盛境,長久鏖戰,他們為此足足準備了近二十年。”
“羌邏高原雖然廣闊,豐糧之地卻僅在臧河流域,垯堡城的囤糧有一半是臧河之產,另一半是多年的戰利掠獲,還有從其它部族征調的貢賦。”
“這些囤糧本該為羌邏貴族所享,贊普卻修訂國策,把糧食從貴族們的嘴里摳出來,現在咱們一把火燒去他們苦心經營二十年的積蓄,痛則必狠。”
“羌邏各軍雖然主要依賴囤糧,仍有三成來自劫掠和隨行軍奴。去年大盛多災,各倉劇減,開春無耕種,他們劫掠所得不多。隨行軍奴是出兵前征調的壯丁,專事采牧,以備臨時軍需,可以在危急情況下維持三個月的軍需。”
“現在悉黎殊已經踏過秦州,他身為羌邏大相,雄心壯志,不甘功敗垂成,斷糧之后,會生出背水之勇,傾盡全力,力爭在三個月內拿下西京,奪取東都,占據太倉。”
“琮瓚和樊尼亦不會罷手,他們將掘地三尺,榨盡劍南,熬過他們最不適應的蜀中濕夏,想方設法與悉黎殊南北呼應,死死咬下大盛半壁江山,只有這樣,才不辜負羌邏贊普綢繆二十年的心血。”
“所以他們失糧之后,未必會被掐死,可能會在窒息之前,卯足全力,一記重拳打向咱們的心口要害。”
“殿下,如果北線盛軍能防住悉黎殊的狠攻,死守西京呢?”
“林宮主,申炯一味求穩,守法一成不變,兩個月來,防線已經縮小一半,你覺得他能抵住悉黎殊的破釜沉舟之戰?”
林雪崚細觀他的神情,終于忍不住詢問:“塞外入關的兩萬凜軍若能背擊悉黎殊,不就可以扭轉戰局?”
李烮挾起一顆棋子,三指一捏,棋子碎成兩半。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本王就不用坐在這里與你娓娓攀談,謀求義軍之助了。”
“殿下的意思是?”
李烮神色未變,聲音卻沉峻肅穆,“我甘冒謀逆之大不韙,無符私調八千凜軍,是作兩手之防。哥舒玗率八千騎悄悄南下,隴昆代都督鐘少鳴率兩萬主力東行,可這兩萬主力卻沒有入關,半途失蹤,查無痕跡,去向不明。”
林雪崚難掩驚愕,兩萬鐵騎原來沒有秘密布局,而是平地消失,匪夷所思。
凜軍是李烮多年的心血,這意外之痛,私調之罪,失蹤謎團,非常人所能承受,他還在這里言談自如。
此刻窮追竭問,只會雪上加霜。
林雪崚盯著棋盤,“要是連火燒垯堡都不能奏效,怎樣才能迫使羌邏退軍?”
李烮挪動棋子,“火燒垯堡只是毀敵之本,更重要的是摧敵之心。羌邏趁人之危,欺人太甚,現在大盛東有王郯,北有渾朔、百麗,南有金越,而朝廷孱弱,各域兵馬多懷私心,只怕此起彼伏的戰亂,五年十年也未必消停。”
“要退羌邏,必須一口氣拔其根本,令他們最少二十年都無力再圖東攻,大盛才能喘過氣來,應付其它的危機,否則便是巨象橫尸,狼犬瓜分。”
“羌邏重兵出擊,本國境內只留少量軍馬,他們依仗高原地寒,山嶺險峻,以為無人敢深入其境,我偏要以閃電之勢,掃蕩羌邏,讓他們連驚訝的功夫都沒有,就被殺得人仰馬翻。”
“只有羌邏境內大亂,自身難保,才能使東攻的羌邏軍人心慌潰,全線收撤。圍魏救趙沒什么新鮮,卻一向是無計之計,等羌邏內憂外困,他們才會長足教訓,消了稱霸之想。”
“殿下言之有理,可羌邏高原地廣,咱們不足九千人,哪有掃蕩敵境的兵力?”
李烮一笑,“騏驥雙刺客不過兩卒一車,卻能殺至九宮,迫降強敵,現在林宮主就沒有這個膽量和信心了?”
他擺開三圈棋子,伸手一指最下方正中的“帥”,“這是高原腹心、羌邏王城播聿城。播聿城云集羌邏權貴,王城守軍一萬八千,聽上去不少,可播聿城多年沒有戰事,守軍皆是擺設,令人忌憚的是羌邏右相、紅螺密宗的僧宗蘭嘉法師和他的戍衛紅僧。”
“王城之外分布六茹,“茹”是兵、民混居之地,每茹有三到四個部落,每部有族帳數千到上萬不等,各部隨季遷居,也沒什么御敵之力。”
“茹外為九沖,“沖”是邊境駐軍之所,各沖設節兒官掌管沖印,雖有沖府,可沖府的堡壘遠遠不象垯堡城這樣堅固易守。羌邏贊普給東攻軍增派的援軍,都從各沖抽調,如今每沖兵力在一萬六千上下。”
“九沖之間每百里一驛,驛兵以箭為契,有急情加銀鶻為示,有敵軍則舉烽告寇,方便鄰沖相互救援,所以九沖是一條線上的珠子,一動皆動。”
“如果凜軍鐵騎兵分九路,閃電奔襲,一口氣鉗碎九沖這層外殼,掃蕩六茹,便可迷惑敵人,用數千鐵騎造出數萬大軍的聲勢。羌邏東攻軍糧草將盡,本土遭襲,只能忍痛放棄前功,揮師回救,此時凜軍可用擊敵半路之計,在東攻軍回師途中,滅其主力。”
八千凜軍橫掃羌邏,除了李烮,世上不會再有第二人敢作此想。
林雪崚既驚異,又敬佩,“殿下,你之前說,要義軍千里突擊?”
李烮手按帥棋,輕輕一推,“不錯,破開九沖之后,我要義軍象匕首一般,直切要害,奪取播聿城。”
“羌邏東攻軍退師猶猛,悉黎殊、樊尼、琮瓚,哪個都不是泛泛之輩,如果凜軍半路擊敵失敗,便會陷入敵眾我寡的絕境,只有奪下播聿城,捏住羌邏的心臟,才能控制四肢,萬無一失。”
“播聿城和垯堡城一樣,城防堅固,只能巧取,不能強攻。我親眼目睹義軍攻入垯堡城的手段,便知太白義軍是攻城最理想的人選。林宮主,我剛才問你的時候,你還不知詳情,現在我再問一次,你若更改回答,我不會有半分責怪。義軍可愿擔此重任?”
林雪崚心中砰砰而跳,凝視帥棋,起身抱拳,“千難萬險,任憑驅遣。”
她目光清澈鎮靜,似冰湖之水。
李烮點了點頭,也許是因為幾年前那半局棋的緣故,雖然昨日才與林雪崚相見,卻覺得她是相識多年的故友。
“林宮主,奇險之舉,本王會與義軍同行。你手下各部若有什么需要,在兩個時辰之內告訴孔司馬,他會在酉時點兵之前,設法辦妥。現在他應該已經從繳獲的羌邏軍馬中為你們選好戰馬了。”
酉時點兵,雙軍將領薈萃一堂。
李烮身著光明甲,闊步疾風,穿過雙軍之間的通道,走到盡頭,將身一轉,凜凜目光在眾人臉上橫掃而過。
他靜默片刻,似有若無的一笑。
“本王無符調兵,立身于此,已是誅族之罪,諸位明知實情,卻依然追隨,皆是從犯。咱們這一群該殺之人匯聚于此,煞有介事,真是邊城一景。”
眾將低笑,李烮前行兩步,濃眉一沉。
“正因皆是死罪之人,才能丟開所有的束縛,痛痛快快的打一場震驚百世的扭轉乾坤之戰!”
“大盛自開國以來,未有被狼犬瘋咬,落至如廝慘境之時。文士之怒,以理正策,俠士之怒,以武正義,戎士之怒,以血正國。此番千里出擊,便是要一拳打穿狼犬的肚子,打得它蜷縮哀嚎,口吐白沫,伏地難支,讓它今后每回爪躁齒癢之際,都先想起今年今月的折脊破腹之痛!”
孔良鋪開羌邏地域圖,上標九沖六茹和播聿王城。
李烮繞圖轉了半周,開始點將。
“甘振,柴筱,長孫堇,鮮于涸。”
四將出列。
“你們四人各令千騎,子時出兵,分攻薩沙沖、玉闐沖、蘭煌沖、雅莫沖。滅敵精銳之后,越過牦牛河,掃蕩吉堆茹、達布茹和聶部茹。此戰重聲勢,輕擄獲,可以來回穿梭,縱深迂折,驅敵、擾敵、惑敵,若有上佳時機滅敵搶糧,不用猶豫,但千萬不要陷戰。”
四將領命。
李烮踱了兩步,“哥舒玗、郭植。”
“末將在。”
“你二人各領千騎,分攻勃哨沖和沽梭沖,然后越過牦牛河,把羅扎茹各部落向南驅趕,不要追得太深,到了截支川就掉頭返回。然后在楚瑪驛以西的牦牛河上,筑兩道土壩攔截河水,兩壩相隔二十里,放四成河水入下游。”
“筑好之后,郭植,你派一百騎兵守第一道壩,另一百騎守第二道壩,其余八百騎隱伏在北岸山丘之中。”
“楚瑪驛向西五十里,是一片荒無人煙的高原沼澤,沼澤中有一南一北兩條高于水面的曲折通路,哥舒玗,你領人將南面這條通路上的草木全部燒盡,然后在南路盡頭沼澤外的平川上掘深塹,埋伏人馬。”
“悉黎殊大軍返回,會在楚瑪驛過河,此人謹慎老練,熟知水土,見牦牛河水位偏低,必起疑心,一定先不搭橋,而是率軍往上游查探。守第一道壩的一百騎兵見他們來到,略作聲勢,掉頭逃跑,讓悉黎殊以為咱們的截河之計未能得逞,他會安心從此壩過江,這時第二壩開壩放水,淹敵半渡,郭植趁機率八百騎兵全速殺出,沿河包抄,把慌不擇路的敵軍趕進沼澤。”
“悉黎殊進了沼澤之后,必選燒焦的南通路。就算他半數人馬慘遭沖殺,進沼澤的余兵仍會有數萬之多,哥舒玗,在沼澤盡頭迎擊羌邏北軍、生擒悉黎殊的重任,交付給你。”
哥舒玗好奇,“殿下為什么斷定他會走南通路?”
李烮道:“走焦路過沼澤,馬無糧可食,人無火可取,要面臨難以想象的寒冷險苦,誰都不會這樣選,因此悉黎殊會認定我們要把他趕進北路,因為北路以外是山谷,易于伏兵,而南路之外是平川,視野開闊。他兩下權衡,害怕中伏,一定會迎難而上,選取燒焦的南路。等他領著饑餓疲累的殘兵,千辛萬苦的走出沼澤,怎知最擅平川蕩敵的哥舒將軍正翹首以待,不用借山谷之勢,也能將他置于死地。”
哥舒玗抱拳領命。
李烮轉向地域圖右側,“高瑊,尉遲陽。”
“末將在。”
“你二人各領千騎,分攻東南方的摩康沖和臨越沖,把芒葛茹、赤塘茹內的部落向西驅趕,然后領兵向南深進。”
“高原東南是數條縱向排布、交替間隔的高山深峽,道路都是半隱云間的盤山羊腸道。這些羊腸道是早年馬幫踩出來的茶馬商道,開戰以來廢棄不用,人少路窄,雙馬不可并行,十分艱險,你們兩位要多受些辛苦,高瑊布兵于怒水西岸,尉遲陽隱伏于怒水東岸,靜候羌邏南軍。”
“琮瓚此人,在局勢平緩時尚有耐心,一有變故,便會露出鹵勇暴躁的本性,聽不進規勸。羌邏有變,他會和樊尼合并兩支久勞之軍,一道班師,而且等不及向北繞遠,就會急火攻心的向西切行,走狹窄陡峻的茶馬商道,橫穿高山深峽,直奔高原腹心。”
“這些高山深峽正是咱們最好的援軍,等他翻渡金川、折多山、諾矣江、沙魯山、神川、芒康山、瀾滄江這一串鋸尺起伏的尖嶺河谷,已是筋疲力盡的弱旅,怒水是他面臨的最后一道絆馬索。”
“尉遲陽,你耐心將羌邏南軍放過怒水,然后把江上所有的凌空索橋燒掉,切斷他們的退路,高瑊在對岸高黎山上迎頭痛擊敵軍,你隔江助射即可。”
二將領命。
李烮的目光離開地域圖,“本王和太白義軍在子時出兵,攻下距離最近的野瑪沖,然后不計一切,斜插兩千里,直取播聿城。”
“各位將軍完成使命之后,見機行事,如果一切順利,便率部向播聿城北邊的當拉山口匯聚,等我命令。”
“高原險惡多變,無須多言,諸位都是從雪山大漠這些人跡罕至的死地里錘打過來的,本王不擔心你們的雄心鐵膽和應變之能,但仍要在這里囑咐一句,請各位將軍臨敵、護己之時,務必少驕、多智。”
眾將齊聲應是。
凜軍見慣陣仗,各位將領出了主堡之后安靜如常,各自有條不紊,分頭行事,倒是義軍摩拳擦掌,興奮不已。
葉桻不愛多舌,這回卻忍不住評論:“不到九千人的兵力,竟敢兵分九路,布下長驅直入、大開大闔的華麗陣仗,聞所未聞。外傳凜王消沉失意,江海無蹤,今日見他對敵境了如指掌,可見他銷聲匿跡的時候,并非真的去當閑散王爺了。凜王膽識可畏,憂患于心,是不世出的將才,岌岌可危的大盛有他力挽狂瀾,是不幸中的萬幸。”
林雪崚一笑,“難得你長篇大論夸獎一個人。”
葉桻臉上一紅,兩人站在孤零零的焦壘邊緣,高天懸月,峽谷延伸,仿佛可以目睹凜軍鐵騎象孔雀開屏一樣,在羌邏高原神鬼奔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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