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嘉舒展雙臂,運起密宗內(nèi)功,身上的僧袍袈裟、帽履飾物被內(nèi)力一震,化成蝴蝶般的碎片,隨風飄散。
陽光中的身體勻稱健美,讓人生不出一絲邪念,只覺得純凈圣潔。
再也無須遮掩,再也沒有牽掛,他俯身抱住璐夜氏和蘇綺瓚的尸身,向播聿城的睽睽萬目坦誠宣告,日光臺上的死者是他蘭嘉法師的妻子和兒子。
他不再是僧宗,只是一個歷盡煎熬,終于能和家人團聚的丈夫和父親,這光明正大的團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與家人相擁的感覺原來如此之美,一滴眼淚從蘭嘉腮邊滑落。
他一動不動的抱著妻子和兒子,日光臺上相聚的一家人象白玉雕刻的塑像,在陽光中找到了去往天國的途徑。
禿鷲越聚越多,屢屢相啄試探,見他們并無反應(yīng),便放心上前撕扯。
禿鷲是高原體格最大的猛禽,翼展超過半丈,堅硬的鉤嘴可以輕易的撕開堅韌的牛皮,蘭嘉生生忍受著被群鷲瓜分的痛楚,血肉撕離,內(nèi)臟被拖出體腔,卻不曾皺一皺眉頭。
林雪崚扭過臉去,不忍再看。
紅僧念起莊重肅穆的《往生咒》,念到第三遍時,林雪崚才又抬頭。
日光臺上的一家人已經(jīng)成了血絲粘掛的白骨,飽食的禿鷲逡巡飛散,天葬師登上日光臺,用方枝柏的枝葉覆蓋殘骸,點火焚化。
在蘭嘉以前,歷屆僧宗圓寂后的軀體都保存在紅螺寺內(nèi)的靈塔中,靈塔用金箔包裹,外鑲鉆石翡翠,內(nèi)置檀香、綢緞和珍貴的經(jīng)書,千年不朽。蘭嘉功德廣厚,卻是唯一一位沒有靈塔、無可瞻仰的高僧。
林雪崚看著燒成灰燼的骸骨,暗想僧宗如此絕世高人,都沒能擺脫情字的牽扯,最終以身飼鷲,殉葬家人,償還了所有罪孽,世上陷于情字的俗人又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能找回內(nèi)心的平衡?
她合起雙掌,默念《妙色王求法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于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日黃昏,琮瓚大軍回到播聿城下。
琮瓚在班師途中被泥婆羅密軍伏擊,刺客未能得手。
倒不是刺客無能,而是琮瓚在圍攻魚城的幾個月里被義軍所擾,天天防著行刺,直覺敏銳。
凜軍將領(lǐng)高瑊和尉遲陽本已在怒江兩岸設(shè)好埋伏,誰想刺客在前,突然動手,激斗蹙起,讓高瑊誤以為尉遲陽被琮瓚大軍發(fā)現(xiàn)。
高瑊為救尉遲陽,放棄高黎山,渡江趕到怒水對岸,陷入羌邏南軍的重圍。
琮瓚在樊尼后軍的佐助下,破開凜軍的截擊,高瑊在血戰(zhàn)中陣亡,尉遲陽重傷。
琮瓚與樊尼合師一處,六萬大軍披星戴月,趕到播聿城仍是晚了一步,城中王族皆被義軍挾控。
李烮讓馮雨堂將松祿東諾的金翎信射出城外。
琮瓚看罷書信,怒火中燒,在城下大罵:“李烮!你這個陰險之徒,算什么英雄!你以為你能活著離開播聿城嗎?你傷我家族一人,我要你一百條命來賠!”
李烮令隨從射出七枝點火哨箭,不多時,遠處隆隆震顫,一支黑盔黑甲的勁軍在夕陽斜暉中越過山嶺,踏入播聿城腳下的平原,繡金黑旗迎風招展,正中主將手持長槍,正是凜軍將領(lǐng)哥舒玗。
中軍副將為郭植,左翼將領(lǐng)為甘振、柴筱,右翼將領(lǐng)為長孫堇、鮮于涸。數(shù)千鐵騎行動劃一,嚴整有序,蹄聲回蕩山谷。
哥舒玗在牦牛河水淹羌邏北路大軍,又在沼澤外殲其殘部,生擒大相悉黎殊,大捷之后趕往播聿城北的當拉山口,與其他掃蕩九沖六茹的凜軍匯合待命。
同時趕到當拉山口的還有寶髻、黨項、多彌、吐玉等部族的援軍共計兩萬余人。
李烮在垯堡城時就已送信給各族酋領(lǐng),讓他們在必要之時出軍助力,各族酋領(lǐng)都是順風觀勢之人,有了對羌邏落井下石的機會,紛紛響應(yīng)。
凜軍與琮瓚大軍在播聿城下的平原上對面而列,琮瓚觀其聲勢,止了叫罵。
凜軍之利,他在突破怒江峽谷時就已領(lǐng)略,高瑊、尉遲陽區(qū)區(qū)千人,居然斬殺羌邏軍近萬,自己人馬雖眾,可班師艱辛,兵疲力衰,和以逸待勞的精銳凜軍會戰(zhàn),勝算不足。
哥舒玗單槍匹馬來到兩軍正中,提槍一指,用羌邏話喊道:“琮瓚,可敢過來一決高下?”
琮瓚最受不得激,副將勒華延怕勸不住他,只得搶先一步,策馬出陣,“我去迎戰(zhàn)!”
勒華延手持鑌鐵長叉,馬踏飛塵,向哥舒玗疾速沖奔。
哥舒玗控馬不動,待勒華延沖到身前兩丈,突然撥馬一偏,長槍先掃后挑,將勒華延一槍搠下馬。
羌邏又出三將,沒有能敵哥舒玗五個回合的。
樊尼見狀,對琮瓚道:“此人是凜王麾下第一勇將,在平川上只領(lǐng)千騎,便蕩平悉黎殊七萬殘軍。此番羌邏東攻,耗費幾十年國力,短時之內(nèi)再也沒有元氣與盛軍交戰(zhàn),既然贊普在信中勸你與大盛締約議和,咱們何苦與哥舒玗死拼?現(xiàn)在王族被困,多受制約,不如就此而止!”
琮瓚捏起拳頭,這話要是出自別人之口,早就被他一刀砍了,“讓李烮這樣得逞,我咽不下這口氣!”
他抬頭向城上大喊:“李烮!我只愿與真正的好漢講和!你的部下個個驍勇,你自己的本事卻無人得見,你可有膽子下來,親自與我一戰(zhàn)?你若贏得過我的象泉寶刀,我便不再作攻盛之想!”
哥舒玗大笑,“琮瓚,連我的鐵槍還沒遇著對手,何須勞動凜王?”
李烮吩咐左右:“取我的戟來。”
林雪崚忍不住提醒:“殿下,琮瓚寶刀銳利,我在平地上與他交過手,此人馬戰(zhàn)想必更猛。”
李烮側(cè)臉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詞。
琮瓚又喊了三遍,羌邏軍擂鼓叫陣,嗵嗵震天。
鼓聲忽然齊齊停止,只見一人緩緩策馬出了播聿城,黑盔黑甲,一襲寶藍披氅在夕陽金輝下鮮明奪目。
哥舒玗頷首致意,勒馬退后。
琮瓚瞇起眼睛,抽刀出鞘,把象泉寶刀四寸長的手柄擰下來,換成了七尺純鐵長柄,加上原來的刀身,總長過丈,重八十斤,虎臂平伸,橫刀一震,刀光燦如霜雪。
李烮側(cè)手斜提的兵刃是一桿并不奪目的九尺長戟,戟身烏黑,遍布菱紋。
這戟名曰“沉沙”,是李烮的父親寧王李睿的遺物,以沉沙為名并不吉利,可李烮很小的時候就聽父親教誨,將領(lǐng)的功業(yè)是用無數(shù)士兵折戟沉沙的犧牲堆砌而成,帝王也好,霸主也好,死后也不過一捧黃土,功業(yè)不可據(jù)為己有,不值得自戀自負,為將不可不精于戰(zhàn),但不可好戰(zhàn)濫戰(zhàn)。
彼時隴昆繁榮興盛,父親威望中天,這番話語卻冷靜消沉,讓李烮記憶深刻。
暮風掀卷,兩軍一片寂靜。
琮瓚原本憤懣得象一爐關(guān)不住的烈火,現(xiàn)在這火卻象被澆了一盆沙子。
李烮持戟一探,“琮瓚,與本王過陣,死亦為榮!”
林雪崚與葉桻互相對視,李烮銳不見鋒,耀不見光,無形之中卻有所向披靡的自信和驕傲。
琮瓚何等霸道威武,與凜王相比,竟顯得虛薄。
琮瓚不再多話,催馬掄刀,迎面橫劈,李烮揮戟相迎,“鐺”的一聲相交,震得山搖地抖。
城上城下數(shù)萬雙眼凝神注視,兩馬交旋,驚沙騰空。
琮瓚的象泉刀風來電往,潑浪似的壓攻,李烮的沉沙戟堅如磐石,多猛的浪頭都能反震回去。
拼纏密集時轉(zhuǎn)燈繚亂,兜逐追截時狂龍游掃,對沖正擊時天崩地裂,激烈之勢不亞于千軍大戰(zhàn)。
天色越來越暗,觀者辨不清細節(jié),平原上只剩一對剪影在余光中膠著進退。
琮瓚使完七十二路刀法,人馬俱疲,李烮雖然滿身沙塵,姿態(tài)仍如剛出城時的從容肅整。
羌邏軍又咚咚咚的擂起鼓來,為琮瓚添勢助威,琮瓚在王城族人跟前,怎肯向?qū)κ质救酢?br />
他仰天怒吼,再度催馬沖攻,殺至近前時突然偏身傾斜,象泉刀拖地一撩,自下向上,直劈李烮馬腹。
此舉甚是陰險,李烮的馬名為“颯露”,是隴昆萬里挑一的良駒,見刀來襲,揚蹄高嘶,全身直立向右偏轉(zhuǎn),敏捷的躲過這一刀,然而這般劇烈的大幅猛動,騎術(shù)再精的將領(lǐng)也難以坐穩(wěn),一失控便是命交敵手,只要不落馬便算萬幸,更不要說還擊。
李烮挺腰夾腿,颯露偏轉(zhuǎn)半圈之后,并未象尋常馬匹那樣直接落蹄,而是又旋了半圈,這匪夷所思之舉,令兩軍脫口驚呼。
李烮借著旋勢,一手攥韁,一手持戟,仰身揮擊,飄飛的寶藍披氅好似翻騰海浪,沉沙戟是從海浪中突然射出的黑電。
琮瓚的象泉刀還未止住上劈慣勢,便被橫掃而至的沉沙戟斫在刀背上。
一聲震耳欲聾的脆響,象泉刀“呼”的平飛出去,斜飄十丈開外,墜落于地,琮瓚亦被這極猛的一擊連震帶扯,栽下馬鞍。
琮瓚全身倒掛,只有一只腳還斜插在蹬子里,颯露前蹄落下,眼看要將琮瓚的腦袋踩成肉餅。
李烮一扯馬韁,馬蹄在琮瓚頭側(cè)兩尺處“噗”的踏穩(wěn),遠觀者看不清究竟,不知琮瓚死活,城上城下鴉雀無聲。
風撩馬鬃,亦將寶藍披氅吹得烈烈如旗,李烮伸戟往琮瓚肩下一墊,將他挑回馬上坐正。
琮瓚血流倒沖,滿面赤紅,被塵土嗆得說不出話。
他扶著馬鞍,吐出口中的渣土,一對豹眼在李烮身上盯了良久,“李烮,你手無兵權(quán),出師無詔,更無盛廷的使旌印信,勝了我又怎么樣?”
李烮靜靜回答:“悉黎殊一退兵,大盛的使臣就出了西京,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了垯堡城了。”
承業(yè)二年七月,大盛會盟使、大理卿傅錦程帶領(lǐng)十八名隨行官員來到羌邏,與琮瓚及羌邏王族大臣在播聿城東郊外的驛站桑戈驛締約講和,史稱“桑戈會盟”。
盟約之中自然是向羌邏索取的賠金數(shù)目,雙方邊界細則,哪里可屯農(nóng)田,可設(shè)城池,可駐兵防,可通商貿(mào),連使者的來往途徑和接應(yīng)辦法都一一列明,羌邏的東擴計劃全盤粉碎,奪占劍南十六州更是南柯一夢,垯堡城歸入盛境,羌邏再無東進基地。
與盟者歃血結(jié)誓,承諾“各守本境,互不侵擾,煙塵不揚,鄉(xiāng)土俱安,不以兵強而害義,不以為利而棄言。”
雙方歸還俘虜,筑臺立碑,另外舉行了一個掘土埋葬兵器的儀式,以示彼此不再動武的決心。
會盟后少不了歌舞歡宴,羌酒牛羊的香氣沿河飄繞,至夜不息。
歡宴過半,林雪崚和葉桻出了驛站,明月在云絮中時隱時現(xiàn),播聿河水嘩嘩流淌,石臺上的盟碑伸入夜空,與遠處播聿城的輪廓相比,象一個漂離在外的孤魂。
林雪崚在臺邊坐下,怔怔道:“國政邦交原本如此,仇敵可以轉(zhuǎn)臉變成酒友,可我還是不習慣。元昇不在,太白宮的一半笑聲都被帶走了。”
宣女和懸天營進入玄通殿火山口,發(fā)現(xiàn)元昇血已流盡,身已冰冷,然而手指依舊狠狠摳入巖壁,釘牢不松,夾在元昇和絕壁之間的岳川傷勢雖重,獲救時仍有氣息。
元昇以自己為盾,在上下不著的奇險絕境里,救了同伴的性命。
大家把插在他身上的箭一枝枝拔出來的時候,仍覺得這個愛搞鬼的家伙是在惡作劇,下一刻他就會嘻嘻一笑,蹦跳著醒來。
可元昇始終沒有醒。
義軍流干了眼淚,把元昇和他最喜歡的那些雞零狗碎的小玩意埋在播聿河畔。
懸天營用石頭堆起一個猿猴似的神堆,插了一根石柱作尾巴,之前元昇死活不讓大家在尾巴上刻他的名字,這次也沒有刻,成了一座無名碑。
他笑吟吟的樣子依然近在眼前,若不是這小子膽大包天的提議,義軍不會踏上奇襲垯堡城的險途,更不會與凜軍會合,展開這場百世不遇的高原之戰(zhàn)。
難道是命路注定?奇思偶意來此,卻要長眠在此,下回若有機會再來,這些石頭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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