莛薈依窗觀望,火光在她眼中映成兩簇閃閃的亮點,危機不再是聳人聽聞的傳說,而是近在眼前的緊迫。
她腸子發虛,胸口砰砰而跳,披著衣裳坐到鄺南霄床邊,輕輕把臉貼在他胸口。
他胸膛寬厚,呼吸抒緩,她肩頭放松,心跳漸漸平和,“霄哥哥,我不怕,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與鄺南霄昏睡前相處的那些片段,每段都是她的寶貝,她記得他的每句話,每個表情。兩年來,她偷偷珍藏著這些寶貝,甚至舍不得回憶得太頻繁。
此刻窗上的紅光象新婚之夜的紅燭,玉極軒中隱隱回響著他和煦的聲音:“那你摸摸,自己的眼睛和腸子還在不在?……你在陌生的地方睡覺害怕,所以才做惡夢,我陪著你,等你睡穩了再走……不知誰編的順口溜,我問你,別人叫你小猴子,你就真的長毛長尾巴?”
莛薈彎唇一笑,一滴淚從眼角流出,溶在他胸口。
“霄哥哥,今天你想聽什么歌,我唱給你聽!
等了片刻,他不回應,莛薈眼睫翕動,喃喃唱道:“七夕景迢迢,相逢只一宵,月為開帳燭,云作渡河橋,映水金冠動,當風玉佩搖,惟愁更漏促,離別在明朝……”
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一首接一首的哼唱著,不知唱到第幾首,她睫毛合攏,昏昏睡去。
夢中有人輕聲問:“真好聽,怎么不唱了?”
莛薈哼哼唧唧,“我困了,唱不動了。”
咂咂嘴,正要入睡,腦子忽被一道閃電耀醒。
她的眼睛倏的睜圓,人象凍僵的魚一樣凝住。
與臉頰相觸的寬厚胸膛仿佛被春風掀動的湖面,起了溫暖的波浪。
莛薈壯起膽子,眨了一下眼睛,額上吹過一陣癢癢的氣息,那和煦的聲音又問了一遍:“真好聽,怎么不唱了?”
她撐起身,鄺南霄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目,他的目光就象喜夜鷹劫之后哄她睡覺時那樣,關愛中帶著令人安慰的魔力,一絲一毫都沒有變。
她全身轟的一熱,揉揉眼睛,想仔細看個清楚,兩眼卻如鑿開的泉水,嘩啦啦的冒出淚水,怎么也堵不住。
亂七八糟的抹了一通,兩個袖子濕成了澡巾,一張小臉成了花貓,一對紅腫的桃子眼又酸又澀的盯著他,她胸口鼓脹,嘴唇發干,嗓音因為呼吸劇烈而顫軟。
“霄哥哥,你醒了?……你還記不記得我是誰?”
等他回答的這一瞬,象兩年一樣漫長。
鄺南霄含笑凝視著她,“愛唱歌的小猴子,我怎么會不記得?”
千山空曠,暗夜火光,玉極軒傳出“哇”的一聲哭,圈圈回音旋蕩絕頂,震驚了太白宮所有的人。
玉澤堂外的露臺上,五位執坊同時抬起頭,目瞪口呆的望著玉極軒的窗子。
那是他們有生以來聽到過的最驚天動地,也最歡天喜地的哭聲。
莛薈嚎啕大哭著跑遍了太白宮每一個角落,逢人便報:“霄哥哥醒了!霄哥哥醒了!”
在拔仙絕頂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的時候,沉睡了兩年有余的鄺南霄終于蘇醒。
莛薈跑到玉澤堂,腳步一軟,坐在地上,突如其來的快樂象在體內亂竄的小鹿,撞得她神志恍惚,筋疲力盡。
許凝將她攙起來,“夫人,公子蘇醒是大喜,可你忘了藺醫師的囑咐,不能喧聲吵鬧!”
莛薈憋住喉嚨,連哭帶笑的點點頭。
許凝對眾人道:“公子初醒,思緒模糊,身體羸弱,咱們不宜立刻前去,夫人,你一個人回玉極軒,鄺公子若愿意交談,你便循循相陪,千萬不要催他說話,更不要一古腦竹筒倒豆子,累他傾聽,我們在此守候,看他的狀況行事!
莛薈穩著心神,輕手輕腳回到玉極軒。
鄺南霄一場長夢,雖然不象有些醒來的木殭病人那樣失憶失語,變成萬事不知的癡呆,但他肢體麻木,沒有任何行動能力。
藺仲仁早就告訴過莛薈,病人蘇醒之后通常會癱瘓多年,甚至一生都不能恢復。
莛薈看著鄺南霄木然之中略帶困惑的表情,知道他已盡力探索過自己的狀況,要武功卓越的太白宮主接受自己身不能動的現實,比沉睡不醒殘酷百倍。
莛薈在床頭坐下,柔聲道:“霄哥哥,你許久沒動,自然要過些時候才能恢復知覺,不能心急!
鄺南霄展開眉頭,做了那么多年試藥童子,對自己的命麻木無謂,既無慶幸,也無悲傷,“小薈,我不心急,只是累你受苦,我很難過!
莛薈拭了拭眼,“霄哥哥,你千萬別難過,陪著你是天下最開心的事,哪怕你不言不語,我都很滿足,現在你醒了,而且仍然記得以前的事,一定是菩薩聽到了我的祈求,世上沒有比我更幸運的女人了!”
她早把許凝的囑咐忘在腦后,憋了兩年多的話唧唧呱呱的涌了出來。
伏闕上書,義軍離征,王郯登基,盛帝出逃,山里的奇聞怪談,她種的花,撿的松塔,正在學走路的小凱……
說起林間憨態可掬的貔貅,她興奮得連比帶劃,滿臉放光,說起從杜愈那里得知衢園已成焦土,又悲痛得渾身戰栗,泣不成聲。
鄺南霄靜靜聽著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講述,休息過久的頭腦初時覺得脹痛,沒多久就漸漸捋清了頭緒,變得明晰。
離世兩載,山河巨變,在萬千不幸之中,他卻得到上天的眷顧,因為有人心無旁騖的守護在他身畔。
小猴子的聒噪是世上最好的活腦藥,不知不覺,晨光已經透窗而入。
莛薈說得口干,咬住舌頭,“霄哥哥,我一打開話匣子就剎不住,你累煩了吧?”
鄺南霄微笑,“越聽精神越好。”
“哎呀!我光顧說話,忘了幫你翻身,你都悶出汗了。”
她手腳麻利,動作熟練的取了溫水布巾,為他擦身換衣,單臂一圈,便將他托起大半。
鄺南霄目露驚訝,“你現在好大的力氣。”
莛薈滿臉自豪,“我翻墻上樹,不是白練的!”
鄺南霄知道擦身換衣這些事,她已做了無數次,可清醒與昏迷不同,莛薈為他寬衣解帶,真是尷尬。
莛薈嘻嘻一笑,“能目睹‘霄黯千顏’面紅耳赤的,唯小猴子也!霄哥哥,你何必害羞,大戶公子哪個沒有一群貼身侍婢,端湯送水,伺候沐浴……”
“小薈!”
莛薈瞇起眼睛,“我知道,你不愿將我當婢女,也難以將我當妻子,不如就當我是病坊里的方技,嘿嘿,要是病坊里都是你這樣英俊迷人的病患,只怕閨秀小姐們都沒心思繡花,全擠去病坊當差了!”
她仍然沉浸在喜悅的亢奮里,口無遮攔,沒心沒肺。
鄺南霄一百多斤重,怎么搬弄都是體力活兒,她額上冒汗,卻高興得又哼又唱。
鄺南霄苦笑,“我可算知道什么叫任人擺布了!”
莛薈將他服侍停當,挪上輪車,哼哼唱唱的把他推進玉澤堂,五位執坊全都呆住。
經歷磨難的鄺南霄神情清朗,雙目煥然生光,沒有久臥的懨態,輪車載著失去知覺的身軀,可統領絕頂、號令群雄的氣宇隱隱還在。
他游離于生死之外的平和心性,是一塊不懼歲月的玉石,沙塵磨礪,彌潤彌堅。
歡歌笑語的推車姑娘是在玉石身畔淙淙暢流的清泉,動靜相襯,天合地契。
亂世多傷,這美麗快樂的一幕令所有的人一瞬間濕了眼睛。
五位執坊齊齊上前,躬身行禮,“恭喜公子蘇醒!”
范成仙憨笑道:“恭喜二字,不知是否妥貼,公子本來神游太虛,無憂無慮,現在又得跟咱們一起,對著外面烏煙瘴氣的爛攤子!”
鄺南霄笑應:“神游太虛固然清靜,可是太孤單了,還是湊在一起好,亂哄哄的熱鬧。”
眾人圍坐一處,彼此眼中都是壓不住的欣慰和感慨。
莛薈已將兩年來的變故講了個梗概,幾位執坊的敘述更加詳盡。
宋竺道:“公子,郯軍與盛軍之爭,咱們眼見就要卷入其中,太白雖有宮訓,只攘外敵安邦土,不應內亂殘手足,可陷足漩渦,無可逃避,一個暴君,一個昏君,必須二者擇一。”
眾人看著鄺南霄,這個選擇對他而言,與別人不同。
鄺南霄原本姓華,父親華遠秋曾是中書省右諫議大夫,被廣成帝判罪,全家誅連,華家與大盛李氏有滅族血仇,如今廣成帝已死,承業帝窮途末路,鄺南霄若想復仇,完全可以趁此機會,讓李壑子償父債。
王郯登基,如日中天,全國各域歸順近半,剩下的一半幾乎都在觀望。
鄺南霄沉默半晌,抬頭道:“太白宮三壇離征在外,五坊皆非能武善戰之人,想順應時勢,求全自保,途徑不止一條,但想在狹縫之中憑心而為,選擇卻不多。”
“順勢而行的話,便恭請郯軍入嶺,傾五坊所存,任之取用,絲帛糧藥皆為身外之物,只要太白宮根基不毀,依靠秦嶺的雄山厚水,再長成參天大樹,只是數年之功,遠遠勝于燒山劫掠、砸搶屠殺。郯軍剿滅盛軍,拿了承業帝的頭顱,自會離山而去,邀功請賞,享受西京的榮錦繁華,太白宮茍安一日,便是一日。”
眾人凝聲不語,季隱常打破沉寂,“憑心而為,又該如何?”
鄺南霄望著白玉屏風上的太祖西征圖,一聲輕嘆,“太白宮以義師起家,隨太祖西征抗藩,雖然沒有參與太祖爭奪天下的內戰,卻因為與太祖情誼深厚,才能長存至今,坐看太祖江山凋零,實在是扼腕之憾!
“承業帝本性善良,懦弱無能,毫無治國之才,但并非愚昧無救,他若能拿出接納伏闕上書時的魄力,遠離佞臣,啟用賢能,開誠納諫,未嘗沒有改變頹勢的轉機!
“王郯暴虐無道,人肉為糧,燒殺拓路,所過之處盡成焦礫。揭竿之士若能終結亂世,做個新朝明君,自然是福,若為百姓謀利而死,亦是英雄,然而王郯借百姓之名,行傷民之事,江山落在這個劊子手手里,不但禍亂難終,還會變成血海肉場,永無安生!
“我思前想后,覺得盛祖基業氣數未盡,百姓對曾經的開明盛世感情深久,仍是盼望恢復當年的安定繁華,便是在大廈將傾的泥沼中,盛軍也不乏托擎一隅的良才,老將軍魏濂,合州刺史于俊,凜王李烮……若能凝集棟梁之力,必可救狂瀾、挽傾穹!
“所以想要憑心而為的話,就幫李壑渡過難關。承業帝再孱弱,也是接掌大盛印璽的國君,是四肢所向的心臟,沒有心臟,盛軍會是一盤無魂的散沙。太白義軍助盛軍抵御外敵,保護承業帝的御西軍是曾和太白宮并肩血戰的半家兄弟,怎能坐看他們走投無路?”
“廣成帝誤信賊臣、屠我家族,我心中冤恨,但不能遷怒其子,更不能因為一己之仇,偏頗大局。郯軍兇殘人多,是連衢園都不放過的禽獸,可秦嶺不是他們的肆虐之地。太白宮不應內亂、不殘手足,并不意味著做屈從禽獸的孬種。順勢則安,順心則險,安、險兩條路,我寧可選擇險途,不過這只是我自己的心意,諸位心意如何?”
五位執坊互相對視,“我等皆與公子同心!只是太白宮能人在外,咱們怎么才能幫倒霉皇帝渡過難關?”
鄺南霄微微挑眉,“能人在外?各坊都是百里挑一的能工巧匠,難道不是能人?”
宋竺一伸手,“諸位,你們看清公子的神情了嗎?攻鷹澗峽之前,他也是這樣看著咱們,五坊累成什么樣子,大家還記不記得?”
眾人大笑。
這天夜里,莛薈幫鄺南霄換衣,看到他頸后的試藥罪童烙記,以前不懂,不知其意。鄺南霄的身世是太白宮的秘密,知情人都沒向她透露過,今天聽到這番言談,她才終于明白。
此刻看著烙記,淚水滾滾而落。
鄺南霄聽到她抽泣,“小薈,你又不是那些扭捏多感的女人,過去好多年的事,有什么可傷心!
莛薈哽咽,“霄哥哥,我若早生幾年,一定去尚藥房陪著你,和你一起吃那些藥,受那些苦,和你一起等死,至少我可以在你孤單害怕的時候,唱歌給你聽。”
鄺南霄眼底一熱,雖然身不能動,可心里很想伸出手臂,將她擁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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