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南霄注視著晃動的茶水,“沒有選擇,和可以選擇,當然不同。”
李雍端起一碗茶,面露冷笑,“鄺公子,你早已不是武功卓越的霄黯千顏,只是一個全身皆廢、心懷叵測的逆臣之子,現在你的底細大白天下,陰謀暴露人前,你覺得你是有選擇,還是沒選擇?”
淺淺呷了一口,“這茶果然不怎么樣!毙”垡粨P,將茶碗扔進萬丈深谷。
望仙臺下云海翻波,鄺南霄抬起眼睛,“贏王殿下要殺我,只因我是心懷叵測的逆臣之子?你昨晚私探萬仙陣,布好陷阱,我這只懸崖邊上的替罪羊,能有什么選擇!
李雍的冷笑變成怨毒,站起來將輪車徐徐推向亭邊,“鄺公子,你多年前就該死,卻不知道惜命,現在成了廢人一個,還要煽風點火,慫恿天子讓位給凜王李烮,若非如此,何至于逼得本王出手?”
手腕凝勁,正要把鄺南霄送下懸崖,忽聽嗖嗖冷風,后腦“啪”的暴痛。
李雍轉過臉來,鼻梁又挨了一記,鼻骨碎裂,黏糊糊的血從鼻腔溢到下巴,疼得他兩眼飆淚,捂臉彎腰。
莛薈手持彈弓,從紅杉樹上跳下,脆聲大罵:“你這個恩將仇報、狼心狗肺的王八蛋,要是霄哥哥本領未失,你這樣的王八蛋再多一千只,也沾不著他的邊!”
她去紅杉林取茶,沒走幾步就覺得不對,趕回來時,亭子已被包圍。
莛薈心中急跳,手腳麻利的攀到高處,看清狀況,怒火難抑,掏出彈弓,連發兩彈,她從小翻墻爬樹,掏蛋彈鳥,會磨石頭做彈子,準頭極佳,這回事出危急,兩枚石彈又狠又快。
李雍身為王族,竟被一個年輕姑娘打斷了鼻梁,惱羞成怒,捂著鼻子喊道:“宰了她!”聲音比掐住嗓子的公雞還難聽。
鄺南霄身不能動,沒想到莛薈去而復返,她只是頑皮,沒有武功,平時哪敢面對手持兵刃的彪形大漢,此刻卻豁出去,推拱踢打,掙扭抓咬,象一頭發狂的羚羊,拼死也要沖到鄺南霄身邊。
李雍發狠:“臭丫頭,你看好了!”
抬腳踢向輪車,本以為鄺南霄會連人帶車,飛出崖外,誰知幾塊奇怪的大石頭從崖下滾到望仙臺上,將輪車牢牢頂住。
從來只見石頭向低處滾,哪有逆行向上的道理?
幾塊石頭原地一彈,變戲法似的,展成六個活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正是青龍六宿。
亢宿使者愧笑,“鄺公子,我埋伏久了,犯困打盹兒,上來得晚了些,請你見諒!”
氐宿使者在一邊抱怨:“也不能怪咱們慢,絲錦坊的偽身衣實在是束手束腳,行動不便!”
余宿齊聲附和。
李雍和侍衛們瞪眼看著石頭變成大活人,無不驚愕。
這一愣神的功夫,莛薈已經撲到輪車上,護在鄺南霄身前。
她與人廝打,釵發散亂,狼狽警惕,鄺南霄心口揪痛,“傻丫頭,這里的事我心中有數,你跑回來干什么!”
莛薈看著六宿,氣喘吁吁,“霄哥哥,你幾時約了這些妖怪,我怎么不知道?”
亢宿使者雙腳一跳,“妖怪?我們幾個雖然沒有寨首那樣英俊,卻也一表人才,你何時見過這么秀外慧中的妖怪?”
氐宿使者擺手,“蠢材蠢材,妖怪是昵稱,林姑娘一口一個‘惡匪’,十分親切,寨首每每聽到,喜不自禁!
箕宿使者湊近,“鄺夫人,連你也稱我們妖怪,可見林姑娘常常提及,她平日是怎么夸獎我們諸宿的?”
心宿使者旁敲側擊,“鄺公子,羌邏那攤子已經了事,林姑娘不日就要歸來,我們寨首等她當壓寨夫人,等白了頭發,你這個做師父的應該好好催催,讓她婦道為重,早喝喜酒,早生娃娃!
六嘴六舌,嘰里呱啦,鄺南霄眼中浮笑,“小薈,我以為你不喜歡神鷹教的人,沒向你提!
莛薈想起那晚玉極軒窗子莫名其妙的開著,原來是有客來訪。
她坐在鄺南霄膝上,心中后怕,“霄哥哥,青龍寨不是害死我家人的元兇,他們幫過衢園的忙,我怎會糊涂不分?”
拉起鄺南霄的手,向他掌心輕輕一捶,“你干什么把我支走?你若有意外,我怎么辦才好?剛才早知道這幾塊石頭是保鏢,我也不會嚇得魂飛魄散了。”
這兩位親親熱熱,旁若無人,六宿興高采烈,唾星四濺,倒把李雍和侍衛們象木頭似的晾在一旁。
李雍盯著六個妖怪,不知他們身上的衣裳是什么奇異織物,紋路花色與石頭一模一樣,連凹凸坑洼、青苔泥巴都逼真無比,若不定睛細看,就算他們蹲在眼皮底下,也未必察覺。
原來鄺南霄早有預料,在此伏了幫手!
李雍瞇起眼睛,“青龍寨?哼哼,蛇鼠一窩,太白宮與江洋匪首‘一翼遮天’,竟是同伙!”
一揮手,眾侍衛攻殺而上。
六宿拔出龍爪劍,把鄺南霄夫婦護在正中,一邊叮叮當當的迎戰,一邊仍是絮絮叨叨,嚼舌不停。
亢宿使者道:“鄺公子,話說我們六兄弟跟著寨首,享樂西京,王公老爺們的宅邸去過不少,這位贏王老爺家中,別的珍奇古玩沒什么稀奇,唯有一座‘豹房’,令人嘆為觀止。”
莛薈好奇,“什么是‘豹房’?”
亢宿使者嘿嘿一笑,“‘豹房’里關著獅子,老虎,花豹,狗熊,還有數不盡的觸器角具,春床靡榻,這位贏王老爺喜歡在猛獸咆吼聲中大展雄威,號稱一夜御女上百,獅虎叢中翻來滾去,白花花的姑娘們也會被拴上鐵鏈,涂上虎豹斑紋,人形獸態,看得我們這些山野小賊,涎水一地!
莛薈臉紅耳赤,滿面厭惡,六宿左一句,右一句,嘻嘻哈哈,揭的都是贏王的丑事。
李雍火冒三丈,不顧斷鼻之痛,親自揮劍來攻。
他向名師學過劍術,身邊的侍衛都是京兆府的精銳,可六宿談笑之間穿插有序,六把龍爪劍銅墻鐵壁,水潑不進,李雍越逼越緊,六宿的手中劍也和嘴皮子一樣,越來越麻利。
鄺南霄專心欣賞青龍陣法,并沒細聽六宿的言語,直到莛薈捂著耳朵伏在他肩上,才恍然笑道:“六位使者,內子不愛聽,幾位舌下包涵,適可而止。”
尾宿使者忿忿不平,“鄺公子,你雅人雅量,這下三濫的王公老爺可沒那么大度,他毒手害你,你連臟話都沒一句,依本爺的性子,早就卸了他的活兒喂狗!
眾宿一聽,紛紛提議折磨李雍的法子,一個比一個新穎,聽得李雍血管暴漲。
李雍逼攻許久,原以為干掉鄺南霄這個廢人是舉手之勞,結果冒出這群令人頭疼的怪物,他臂酸手軟,退出兩丈,心中暗想:“鄺南霄將我拖延在此,一定是為了萬仙陣。”
不能再耽擱,可在太白不除掉鄺南霄,終難成事,李雍眼珠一轉,一面指揮圍攻,一面悄悄支開兩個侍衛。
兩個侍衛去而復返,望仙臺密集的交刃聲中突然加進了小孩的啼哭。
莛薈一聽,大驚失色,李雍將一個幼童提在身前,正是小凱。
柯文櫻被兩個侍衛扭住胳膊,邊掙邊喊:“公子,小凱燒得厲害,我沒有與許執坊匯合,私自留在花藥坊給小凱煎藥,小凱若死了,有我這個做娘的陪他死,你千萬別被我們母子牽累!”
諸宿暴罵:“狗王爺,竟用女人娃娃要挾,便是咱們這些無恥之徒,也沒這么下作!”
鄺南霄令諸宿停手閃退,對莛薈道:“你也讓開!
小凱哇哇大哭,莛薈心痛兩難,張臂護在鄺南霄身前,不肯挪動。
李雍手臂一晃,手一松便能將小凱摔死。
鄺南霄輕聲耳語:“小薈,對付險惡之人,怎能只留一重后備,剛有幫手趕到,等著看好戲!
莛薈將信將疑,退到輪車一側,鄺南霄身前再無防護。
李雍卯足全力,正要一劍將鄺南霄刺個窟窿,胸前忽然被火辣辣的一抽,痛得他站立不穩,手上一輕,小凱在柯文櫻和莛薈的驚叫聲中,高高飛上半空。
柯文櫻被人拉到三丈之外,站穩腳跟時,小凱已經穩穩落回她懷中,回頭一看,身畔站著個中年漁夫,“杜舵主,多謝相救!”
震澤舵主杜愈的魚竿在緊急時大顯神威,早已不是第一次,激戰天蹄峽時,他的神釣之技曾助葉桻脫險玄武陣,飛上鎖屏道,這回甩竿擊敵,把小凱“釣”離毒手,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李雍擔心萬仙陣,六怪就夠頭痛的,現在又有厲害幫手,他橫眼一掃,對侍衛道:“咱們走!”
幾人飛速向西奔去,莛薈狠狠呸了一聲,“霄哥哥,咱們干嘛不擒住這壞蛋?”
鄺南霄看著李雍的背影,“讓他去,若沒有他,咱們反而百口莫辯!
六宿不爽,“杜三網,你到得巧,把我們兄弟的風頭都搶去了!”
鄺南霄收回目光,向杜愈微笑,“杜舵主,你遠道而來,小弟未曾招待,先勞出手,實在慚愧!”
杜愈拱手,“公子說哪里話,江南先災后戰,境況凄苦,震澤舵未能隨義軍效力,慚愧的是我。早該來此拜會,一直耽擱,這點微末之勞,何足掛齒!”
六宿咂嘴,“鄺公子,我們幾個從南海歸來,比他路程遠,我們辛辛苦苦扮石頭,比他先出手,怎么沒見你這般客氣?”
鄺南霄連忙致歉,“鄺某不周,六位勿怪!小薈,文櫻,再煮些好茶,招待貴客!
莛薈撅嘴,“我煮的茶太澀,不敢再獻丑!
“夫人海涵,看在客人面上,別生氣了!
六宿齊笑,“‘霄黯千顏’也會懼內!”
笑音未落,幾道短促的焰信在西北麓升起,鄺南霄眼中一亮,“許執坊和溫將軍告捷!”
太陽漸漸偏西,茶香再度溢滿望仙臺的時候,落日把天邊的云染成了金盔金甲的百萬雄師。
鄺南霄的目光掠過黑峪、湯峪,落向萬仙陣方向。這漫長的一日,太白山不知還有多少未盡的波折。
緩緩消失的落日余光,帶走了李壑的最后一分力氣。
跑馬梁這段山路幾乎要了他的命,起先腳下只是密集的碎石,漸漸變為大片大片的石堆,雜亂無章,連綿不斷,必須一刻不停的在石頭上攀爬。
一朝之帝狼狽不堪,皇后的纖纖細足無數次失陷扭崴,栽得深的時候,半個身子都卡進填滿冰雪的石隙。
這就是聞名太白的石河石海,古書上將數萬巨石陳列如陣的高山冰緣地貌稱為“龍翻石”,復雜如迷宮,崢嶸如獸群,遇上陡坡,就如翻越步步尖銳的刀山,一跤摔下,鋒利的石棱足以割肉碎骨。
一行人沿著山梁,跋涉至暮,終于到達萬仙陣。李壑提不起一絲振奮,只有難言的疲倦和絕望。
石頭,放眼所見,除了石頭還是石頭,鋪滿山道,覆蓋山坡,仿佛全天下的石頭都集中到了這里,無所不在,無窮無盡。
萬仙陣與一般的石河石海相比,更加參差險惡,無數突兀的石柱石堡矗立在黯淡的暮空下,象一排排陰森的鬼牙。
李壑心中發怵,聽著山梁上怪異的風聲,不愿繼續深進。
黃茌道:“陛下,萬仙陣看起來怪異,卻是再好不過的天然護衛,如果郯軍或者太白宮追殺而至,陛下可以藏身陣中。”
李壑跋涉的時候一直隱隱懊悔,不該糊里糊涂的離開拔仙絕頂,“要是陸愛卿在此,朕也不會這么提心吊膽!
黃茌繼續安慰,“等贏王殿下處置了鄺南霄這個賊子,很快就會率領眾臣,來與陛下匯合,陛下只需忍等一刻,稍作休息!
李壑只好進了萬仙陣,在一圈高高低低的石堆中找了個避風處,勉強安頓。
天已全黑,太監在石窩中點起隱晦的火堆,兩位皇子累得虛脫,趴在宮女懷里睡著,皇后雙踝腫紫,腳底全是血泡。
李壑無能為力,與皇后偎在一處,“梓童,令你受苦,朕心不安。”
皇后靠在他肩頭,“能與陛下同甘共苦,是臣妾的福分!
火堆發出輕微的嗶啵之響,夜風中有羚牛的鼻息。
黃茌見李壑疲倦無防,對李壑旁邊的幾個侍衛作個眼色。
這幾個扮作百姓的侍衛其實是李雍的親信,裝著要解手的樣子,轉到石堆后方。
石堆后另有提前埋伏的京兆府侍衛,他們穿著太白宮工鍛坊的衣衫,摸出匕首,腦中只有李雍簡短的吩咐:“皇后,死,皇子,死,皇帝,留一口氣。”
留一口氣是為了讓李壑親自寫下傳位遺詔,李壑的字體融合符書、懸針、鵠頭、鐘鼎各種印章字體之風,極難模仿。禪位大事,只有留下親筆遺詔,李雍才可取信群臣,名正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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