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烮將令箭筒放回案上,“既然如此,那就不必深談了。”
林雪崚走后,孔良不甘,“侯爺,為什么輕易放棄,不力爭說服她?”
李烮道:“元昇死后她一直如此,厭戰思歸,心意篤堅。城池牢固,硬攻只是下策。”
幾天后,凜軍狀況漸漸好轉,吐瀉者明顯減少,林雪崚開始估算返回太白山的行程。
這日葉桻正幫檢疫官蒸熏飼草,李烮的一名隨從走到他身邊,輕聲耳語。葉桻微露詫色,換過衣衫,來到李烮帳外。
李烮親自將他迎入帳中,帳內設了簡單的酒食,葉桻有些受寵若驚,“侯爺,這是……”
李烮道:“早就想與你敘談,一直不能得閑,今天有些唐突,葉兄勿怪。”拉著葉桻入席而坐,隔案促膝,十分隨便。
李烮動手斟酒,“聽說昨日你和哥舒玗比武,三場勝二?”
葉桻愧窘,“那是僥幸,哥舒將軍勇武過人,我劍輕步快才討了些便宜,若在馬上以長刃交手,我早就一敗涂地。”
李烮放下酒壺,忽然來了興致,擼起袖子,支肘于案,“葉桻,腕力勝者先飲此杯,可愿接戰?”
葉桻驚訝,“侯爺今日果然有閑。”伸臂應戰。
李烮的兵刃是戟,腕力頗猛,兩人介于伯仲,掰了一炷香的功夫,葉桻才以巧勁取勝。
李烮仰首而笑,“劍仙之徒,名不虛傳!”如約將酒杯推到葉桻面前。
“英雄多是無根之人,葉桻,你故籍何處?如今衢園已毀,你有什么打算?”
這簡單的一句,倒問得葉桻有些迷茫,家人早已亡散,衢園變為焦土,以前輔助易筠舟時,總有差事可忙,現在莛飛遠在金越,已經很久沒有音訊。
葉桻悶嘆,“何去何從,我沒有多想,我除了有些力氣,別無所長,也許可以去太白宮柘石坊伐木采石,即使學不會那些精巧手藝,只要能干干粗笨的活計,我也知足。”
李烮低頭而笑,葉桻不禁奇怪,“侯爺笑什么?”
李烮抒了口氣,“沒什么,我只是郁悶得發笑。”
“為何郁悶?”
李烮止住笑意,“三萬凜軍,留在守月城的只有兩千,兩萬主力走漠北入關時失蹤,剩下的八千在羌邏折損一千,如今我兵微將寡,卻必須在短時內征招大軍,與王郯百萬兵馬相抗,若不能收復關中,便難以抵消無符調兵的重罪,要按律凌遲。處境如此,比武贏了我手下第一猛將的勇士卻視而不見,寧肯去山里伐木采石,我能不郁悶發笑嗎?”
葉桻此刻方知李烮的用意,一時語塞,林雪崚不愿太白宮卷入內戰,他雖不屬于太白宮,卻不愿與她背道而馳。
李烮自斟一杯,“葉桻,各處有各處的規矩,各人有各人的苦衷,我不想妄加評判,我只想知道,你如果完全依照自己的選擇,會不會置身于收復關中的戰事之外?‘只攘外敵安邦土,不應內亂殘手足’,如果食人屠殺、燒毀衢園的是羌邏,你是不是早已拔劍出鞘,如果圍攻合州魚城的是王郯,你是不是袖手旁觀?如果非要以族為界,異族同樣是人,也有善惡喜怒,凜軍當中有許多異族士兵,區別又在哪里?”
葉桻凝思半晌,反問道:“世間戰事不外利益之爭,是正戰還是邪戰,換個方向便會完全不同。大盛為了軍馬和商路吞并月鶻,振興國力,開拓疆土,早已忘了月鶻的滅國之悲。羌邏地處高寒,資源匱乏,東擴是他們的國策大計,在我們眼里卻是虎狼之舉。凜軍閃電入攻高原,是大盛必要的反擊,可在高原各部族民眼里,凜軍何嘗不是入侵的虎狼?”
“大盛官吏腐朽,百姓負重,王郯以‘均田補衡’為號,貌似為民謀福,實則擄掠燒殺,與貪婪的官吏相較,不知誰比誰更惡。國土內外千般沖突,萬種爭端,侯爺位高權重,處處都需維護必要的利益,我也想問侯爺一句,拋開你的權位立場,你如何判斷哪些是正戰,哪些是邪戰,你是該戰還是不該戰?”
四目相視,軍帳中仿佛能聽見蒼生的嘆息,帳簾縫隙里吹進冷風,把燈火牽扯得搖曳不定。
李烮打破沉默,“葉桻,你相信世上會有人完全割斷國土族血、摒棄立場利益,來作決定嗎?”
葉桻搖搖頭,“不信。”
李烮道:“要我說,也許會有。”
“誰?”
李烮伸手向上一指,“佛祖。”
兩人大笑。
李烮笑罷之后,深吸口氣,“葉桻,我不是佛祖,我做的一切也許充滿爭議,正戰也好,邪戰也好,該戰也好,不該戰也好,我不會千方百計肯定自己來博取你的幫助,我只想交你這個朋友,不僅因為你的一身本領,更因為你是一個可以用生命來信賴的誠直之人,我若以朋友的身份相請,希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你愿意答應嗎?”
他的眼神專注耀亮,仿佛能燒透人的胸膛。
葉桻難以抗拒這樣剖心置腹的目光,幾乎就要開口應承,可雪崚的影子如云輕蕩,他不想這片云遠遠飄離。
李烮垂下眼睛,“葉兄還是不相信我的誠意。”
起身離案,取下架上的佩劍,橫手一割,鮮血淋漓。
葉桻不知他如此看重自己,竟然灑血示誠,震驚之余,再難推拒,繞至案側,單膝跪地。
“侯爺厚愛,葉桻受之有愧,若有我能效力之處,侯爺盡管吩咐,但我亦請侯爺應允,葉桻不入功冊,不加銜衛,不受賞邑,遇罪與將士同罰。我決意追隨侯爺,只因相信你是不世出的將才,能在亂世撥云見日,還國土一片安寧。”
李烮插劍于案,爽朗大笑,伸手將葉桻扶起,“有你這句話,勝贏十場大仗。葉桻,今日一醉方休。”
他不顧臂上疼痛,自飲一大杯,“如今尋遍益州也找不到一壇佳釀,幾時請你到守月城,嘗嘗真正的葡萄美酒。”
兩人重新入座,葉桻并不善飲,但酒淡味寡,喝了也不暈。
攀談到深夜,李烮仍不過癮,執意拉著葉桻同塌而眠。
兩人并肩躺著,李烮借著微醺的酒勁,隨意問道:“葉桻,有件事我總不明白,你和雪崚形影不離,為何不向她下聘求親?”
葉桻心中千頭萬緒,百味交集,直視帳頂,沉默良久。
“侯爺不知,我的命是雪崚一家撿的,我只想當牛做馬的報答,怎敢有非分之想,她曾為我鉆骨取髓,我把這身血都流干了還給她,才不負她對我的恩義。婚嫁之事,她另有甄選。”
李烮悄悄側目,葉桻眼中的痛楚并非苦戀不得之痛,而是切身斷肢之痛。
李烮不動聲色的收回目光,翻了個身,“另有甄選?哪天她拋繡球,別忘了叫我看看熱鬧。”
次日葉桻醒時,李烮已經不在旁邊,他知道李烮作息精準,從不誤事,已經巡營去了。
葉桻起身出帳,回到義軍宿地,武琿迎上來,“葉哥,林姐姐找了你一晚,現在她和義軍各部首領在文廟商議回程,讓我在這兒等你。”
文廟有一座戲臺,是王村百姓逢年過節熱鬧聚會的地方,如今廟破墻毀,戲臺倒是還在。
葉桻和武琿趕到時,各部首領都在臺上,林雪崚居于正中,氣氛有些怪異。
葉桻輕躍上臺,只聽林雪崚問:“任棧主,你真的要留下和凜軍同行?”任朝暉點點頭。
衛瀛上前,“林宮主,驚春棧也愿意留下。任棧主說得對,以前太平時,各棧兄弟走南調北,販運太白物產,荒亂之年無可販運,回太白山的話,各坊又用不著這么多人手,既然沒有營生,不如繼續從軍。”
太白各部相處極好,一動皆動,刺砓營、懸天營也打消了回程之愿。
林雪崚看向馮雨堂和公孫灝,如果羿射壇、履水壇這樣的主力都動搖的話,余下的人就不必再問了。
馮雨堂和公孫灝彼此互視,面上皆有難色,林雪崚的目光在兩人臉上停了半晌,話到嘴邊,沒有出口。
雷鈞當然與太白宮大部一道,至于霍青鵬、羅雋、段錚這些原本就不屬太白宮的,早就十分明確的決定追隨凜軍。
林雪崚惋嘆,“我不再逐一盤問了,有誰愿意回秦嶺,就請留在臺上。”
戲臺人影錯動,下去大半,剩下的幾乎都是衢園的人。
丁如海道:“雪崚,不瞞你說,昨日哥舒玗、郭植兩位將軍找我深談,我已經答應他們,繼續助凜軍一臂之力。和凜軍相處雖短,可一起征殺過,彼此關切,情同手足,難以割舍,所以我也留下。”
宣女在一旁低語:“林姐姐,我跟著海哥。”
丁如海和宣女一起走下戲臺,徐敦胖手一拍,“林丫頭,衢園已毀,小飛又不在,要是老海留下,我也不走。”
頃刻之間,林雪崚身邊只剩葉桻。
葉桻皺眉不語,林雪崚一瞧他的眼神便已明白,他一夜不見,必有緣故。
她輕輕苦笑,“師兄,你不用陪我。”
葉桻心中不是滋味,可已對李烮有所承諾,別無選擇,猶豫片刻,對林雪崚道:“待會兒和你細說。”頓了一頓,緩步下去。
林雪崚孤零零的站在臺上,看著戲臺兩側的破燈籠,怪不得那天李烮沒有深勸,原來定軍侯早有算盤,他動用手下將領,分行攻心之計,悄悄說服了義軍各部,把她這太白宮主、義軍首領架空成了光桿兒一枝。
是啊,義軍跟著李烮征戰,何等痛快淋漓,與凜軍眾將同生共死,何等豪氣干云,什么兩百年的宮訓,只有她象個貞潔烈婦似的,死抱著不放。
林雪崚半垂下頭,自嘲而笑,忽聽角落里有人道:“林宮主,我跟你回秦嶺。”
眾人循聲望去,發話者是武琿。
武琿撥路上前,登梯上臺,“林姑娘,我給你整行李喂馬,還有什么事,你盡管吩咐。”
林雪崚緩緩抬頭,“武琿,這戲臺后面有個小院子,你幫我掃掃,我一個人呆會兒。”語調說不出的倦懶。
武琿應道:“好!”
林雪崚悶進小院,從早晨到傍晚,誰也不見。
葉桻提著飯食來了幾次,都被武琿擋在門口,“葉哥,她在里頭的樹上結了個吊床,一直睡,說明了不想吃東西,也不想見人,你還是暫且別拗她的意。”
葉桻望著簡陋的薄墻矮門,明明可以一步越過,卻隔如重山。
各部首領輪番在遠處觀望,見葉桻提著食盒傻傻發愣,要是連他都不能進,別人還有什么辦法。
馮雨堂手捧一把榛子,邊嚼邊抱怨,“老風騷,你不是哄女人最在行嗎?”
公孫灝回敬:“你有兩個女兒,家里的女人比我多。”
兩人爭執無果,暗暗感慨,要是元昇那小子還在,這會兒已經想出二十個主意了吧。
連七忽然開口,“她擋不住的,只剩一個人了。”
戲臺邊的小院是給外來戲班臨時歇腳用的,三四間廂房圍著練功用的天井,院里有刀槍架子和休息的桌椅。
林雪崚嫌房中腐氣太重,把院里的晾衣繩拆下來結成吊床,系在天井一側的兩棵芙蓉樹之間。
晃悠悠睡得發軟,忽聽門口有腳步聲,她在吊床上翻了個身,蹙眉哼哼,“武琿,不是告訴過你,別放人進來。”
來者道:“我活了這么久,親自給人送飯,還是第一次。”
這話象一瓢涼水,澆走了她的睡意,這個不速之客她還沒勇氣驅趕,連忙翻身坐起。
長暑已過,院子里依然殘留著芙蓉花的味道,她坐在吊床上,雙足縮在袍裾內,轉動脖頸,垂目四顧。
李烮見狀,伸手將食盒擱在木桌上,納悶自己要不要做第二件平生沒干過的事,“林宮主,要我幫你找鞋嗎?”
林雪崚抬手甩鏈,把遠處的鞋子撈近,縮在袍內穿好,輕躍下地,衣裳倒還齊整,只是長發垂散,來不及梳髻。
李烮釜底抽薪,掘了她的墻腳,義軍已經效命于他,他還來找她這個空擺設干什么?
李烮打開食盒,“當年在茭渚博象亭,一整盒‘越蠡齋’的點心被你吃得一干二凈,這些雖然比不上越蠡齋,但也算是亂世稀品。”
【精彩東方文學 www.nuodawy.com】 提供武動乾坤等作品手打文字版最新章節首發,txt電子書格式免費下載歡迎注冊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