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軍穿出南山和琵琶山之間的低丘走廊,襄州城的輪廓遙遙入眼,高墻臨江,旌旗入云。
襄州的形狀象一只斜伸的章魚,章魚頭外三面環著漢水,章魚散開的腳爪是群山丘陵,州城在章魚左眼,切進頭部的護城河勾勒出眼睛的輪廓。
城長十五里,墻高四丈,六座城門每座都有甕城或子城,門上城樓高聳,四隅角樓對應,沿城分布觀敵臺和烽火臺,城垣垛堞足有四千多個,護城河最窄處也有五十丈。
尤紹背著旭日之光,在城樓俯瞰盛軍,見到定軍侯的旗幟,忍不住訓斥身邊的尤杰:“李烮糧草不足,帶的又是山南、湘贛兩地招募的新兵,他就是天上的神將,也奈何不了襄州城,咱們只要以守為攻,就能耗敵自退,用得著你引兵迎敵?你能活著回來,算是命大,否則已被綁在李烮的戰車上做人質了!”
尤杰卻不甘心,“既然如此,讓李烮自退豈不便宜了他,孩兒見識不夠,可孩兒仍然覺得這是個大敗李烮的好機會,倘若爹爹立此戰功,尤氏一族必定名垂史冊,榮耀百世!”
尤杰在尤紹的七個兒子中年紀最小,稚嫩無畏,血氣方剛。
尤紹斂了怒火,“打敗敵人需要的是戰機,不是信口開河的大話。我的確想看看,戰神李烮有沒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李烮陳兵城西,尤紹遣使送來書信,上言大曦皇帝傾慕李烮之才,能將不該屈居廢主之下云云。
李烮擲信于地,“尤紹不是在算計我到死地還有幾里嗎,怎么又替我謀起生存之道了?我已在襄州城下,看看這是我的死地,還是他的死地。”
使者奔回城中。城上城下萬里寂靜,只聞江水拍岸,旌旗烈烈。
江水越來越澎湃,尤紹一聽,那不是浪濤,而是盛軍陣中的催戰鼓,如雷似吼,驚潮助勢。
李烮陣前調將,郭百容和潘云聰各率兩萬士卒攻打西門和南門,兵沖如洪,馬嘶蹄勁,戰具隆隆,矛甲映日。
一入攻圈,城上城下矢石交飛,頃刻將襄州城密密籠罩。
喊殺聲蓋過了鼓聲和江浪,尤紹親自在城頭督戰。
李烮并沒有派遣啟明軍中的任何一員,林雪崚觀看戰勢,胸口緊繃,頻頻看向李烮,卻不見他有下令的跡象。
襄州高城堅固,盛軍攻了四個時辰也沒有進展,激起的沙塵連成浮云,飄到很遠才散。
尤紹冷笑,“李烮擅長騎兵突襲,論起攻城,他不過是個按部就班的庸才!”
李烮并不急勝,見攻勢疲老,鳴金收兵,退陣安營。入夜前把山南軍、湘贛軍各部將領傳進帳中,獎勇罰懦,指出白天攻城時的種種不足,令眾將加緊練兵。隔日又攻,如此持續數日,每次都是適可而止。
啟明軍作為突軍,卻一直作壁上觀。
這日段錚忍不住向雷鈞抱怨,林雪崚在旁邊聽到,噓指示意:“‘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乃是犯禁!
段錚白眉倒豎,“怎么,臭丫頭還想打我板子?”
林雪崚連忙壓住他的聲調,“你急什么,定軍侯自有他的安排和道理。”話雖如此,她卻猜不出李烮的意圖。
黃昏時,她看著退下陣來的傷兵血將,不由自主踱到李烮帳外。
孔良迎上前,“林將軍,定軍侯請你入內!
林雪崚疾步入帳,抱拳行禮,“侯爺!
李烮正在翻看折傷簿,見她靜靜立于案前,不由奇怪,“你在帳外踱步,難道不是有話要講嗎,怎么進來之后又不說了?”
林雪崚驚訝,“我以為侯爺會派遣啟明軍,所以在等你下令。”
李烮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緩緩放下折傷簿,“的確有差事,軍中戰馬草料不足,眼下還沒到牧草豐盛的夏季,霍青鵬熟悉漢江兩岸的水土,一定知道春季哪里有比較好的新草,從今日起,夜間閑戰時,啟明軍離營牧馬,但不要去遠處,小心尤紹的巡兵!
這是什么差事啊,林雪崚立在原地,沒有動彈。
李烮道:“就這些,牧馬無須令箭,你還在等什么?”
她終于忍耐不住,“除了牧馬之外,啟明軍就沒有更好的用場了嗎?襄州連日不克,我們眼睜睜看著盛軍折損,卻不能助一臂之力,侯爺,你到底有什么安排,還請明示!
“林將軍,大戰要集幾萬幾十萬人之力,突軍只是其中的一部而已,山南、湘贛兩域的新兵必須快速適應征戰,襄州是個好練場,傷亡乃兵家常事,不見血火怎能成器?你按令而行,其他不用多慮!
以戰練兵,也許這就是定軍侯的不同。他第一日攻城之后,殺了二十名聞鼓不進、未聞金而先退的畏怯兵卒,以戒部眾,另斬私通家書者七人,以免言語不一,疑軍生恐,戀親厭戰。
這一切,沒有拖泥帶水,沒有循序漸進,不是最杰出的人,根本沒有在李烮手下摸混的機會。
兩域新兵固然習戰有效,可畢竟以血肉為代價,林雪崚低頭瞥著案上的折傷簿,聽著李烮冷酷的口吻,千言萬語堵塞胸中,卻一句也吐不出,只得退出帳外。
她回到營中宣令完畢,啟明軍各部牢騷迭起,成了牧馬軍,接下來是不是就要去當伙頭兵了?
林雪崚取出啟明將軍令牌,“有令必行,有禁必止,多言不遵者,以亂軍罪斬之!”
霍青鵬聳聳肩,“牧馬就牧馬,跑船的還牽不得韁繩?這季節,附近只有南山向陽坡的羊茅草勉強可用,再遠就要到琵琶山以西了!
葉桻第一個去牽戰馬,余者皆識大體,止了抱怨,相繼跟出。
在襄州城下駐扎了半個月,盛軍與郯軍進入拼比士氣的相持。
李烮在調動大軍攻城的間隙,令山南軍、湘贛軍各部將領輪番到城下叫戰,要郯軍出來單挑。
尤紹在城頭笑道:“李烮久戰無功,耐不住了,讓他們盡管罵去!
罵到第三日,李烮讓萬敖、全大猷叫陣,罵人是匪盜的看家本領,一時間把尤氏祖宗十八代罵得栩栩如生。
尤紹的長子尤晉忍無可忍,出城應戰,與兩匪交了一百多個回合,難分勝負,次日又戰,城上城下擂鼓助陣,激烈異常。
段錚心癢難捱,數次找李烮請戰,李烮笑道:“白虎君一去,立刻斬敵馬下,哪有現在的比拼之樂?”
收戰之后,孔良不由擔心,“侯爺,咱們糧草不足,這樣相持比拼,怎么耗得起?”
“孔司馬放心,糧草夠用多少天,沒人比我更有數!
這晚啟明軍牧馬歸來,李烮從林雪崚手中接過韁繩,颯露連日補進夜草,胸廓堅實,筋健清晰。
李烮滿意的拍拍馬頸,“它在隴昆的時候十分挑剔,連過冬的粗料都不能馬虎,一定要用抽穗禾草、初花豆草混成的草料加上當年新收的秸桿和谷子才吃,現在已經寬容了許多。林將軍,明日清晨,你讓啟明軍挑選最精壯的戰馬到漢江邊上洗飲,每匹都刷得鮮鮮亮亮的回來!
林雪崚暗暗納悶,在高原以騎戰為主時,都沒見李烮對馬匹如此精細,現在哪來這么多苛求?
好在颯露形體高貴,性情醇和,她與它相處幾日,很喜歡這匹塞外靈駒,要是換成江粼月那匹傲佻無禮的夜電騰龍,可真是個受罪差事。
次日清晨陽光明盛,照得漢水粼粼如夢。
啟明軍到江邊飲馬,江岸上凋敝荒空,找不到昔日的繁華,只有江風的味道如同慈母的氣息,天荒地老也不會改。
霍青鵬站在江中脫了衣甲,一邊刷洗馬匹,一邊引吭高歌:“漢水灘頭翻白波,怒流觸石為漩渦,長年敲板助船客,破浪一擲如飛梭。”
漢水歌王的嘹亮嗓音象穿空的利箭,連襄州城頭的士兵都聽得清清楚楚,歌聲陽剛振奮,很有震懾之力。
尤紹登城遠眺,江邊的盛軍個個矯健,戰馬匹匹昂揚,好一幅山闊水長的抖擻畫卷。
這么神采煥發,明擺著是故意展示給憋在城中的郯軍看的。
尤紹瞇起眼睛,哼,浴馬示威,李烮,你懂什么叫班門弄斧?
尤紹有上百匹心愛的寶馬,愛駒者對寶馬的自豪,不亞于愛財者之于黃金美玉,好色者之于絕代佳人,如今對手在眼皮子底下赤裸裸的炫耀,尤紹渾身冒出一股難以克忍的麻癢。
尤晉道:“爹,久聞隴昆盛產良駒,李烮又擅騎兵閃戰,他的馬果然不俗!
尤紹面上不露形色,心頭卻如火上澆油,“這些馬,我看得入眼的只有一匹,李烮的坐騎名喚颯露,有‘天山天馬’之稱,后肢外向如刀,勁力非凡,其它的不過是濫竽充數的蹇駑!
“哼哼,盛軍后繼不足,李烮只能在僵局中棋變一著,想做個樣子,壓過咱們的士氣,鼓舞斗志。晉兒,攻戰攻心,你把咱們的馬也帶去江邊,李烮是識馬之人,分得出好歹,看他還有什么可賣弄的!”
尤晉覺得父親沒必要斗氣,可看著尤紹咄咄閃光的眼睛,只得遵從。
他帶上一千人的隊伍,將尤紹的上百匹寶馬,外加襄州城中的數百匹精選良駒牽至江邊,與啟明軍相距不過一里。
尤晉率隊縱騎入水,激起白花花的浪頭,駿馬挺拔的剪影被波光一襯,帥到了極處,城頭郯軍喝彩如雷,果然將啟明軍壓了下去。
霍青鵬手提馬刷,哈哈大笑:“你們在下游,再神氣也是用咱們洗剩的臟水罷了!”
他一聲口哨,領著漢水舵入江嬉戲,這些跑船的漢子回到土生土長的江邊,縱情打鬧,人悅馬歡,從江底攪起股股泥沙,順著浪流濁濁而下。
尤晉低頭看著泥浪,低罵一聲,兩腿一夾,催馬出水。兩軍一直較勁到日頭高升,才各自返回。
襄州城外的漢水河道中分布著長短不一的沙洲,這夜尤晉在父親的授意下連船成橋,搭起通往沙洲的通路。
李烮接到探報,將林雪崚傳入帳中,低聲授計。
林雪崚聽罷,驚訝新奇,噗哧一笑,兩手一拍,即刻出帳行事。
李烮的目光落回案上的地形圖,不知為何,地圖上的山川河流勾勒出一張忍俊不禁的動人笑臉。
他伸手將燈移近,用力撫了撫地圖,仿佛這樣就能把山水按回原樣。
俯視片刻,微微搖頭,推開地圖,取了一卷《尉繚子》緩緩翻閱,終究還是沒忍住,唇邊起了一絲笑意。
次日尤晉起個大早,率隊出城,把馬牽過浮橋,沿著狹長的沙洲一直走到西頭,反搶了盛軍大營的上游,雄赳赳氣昂昂,在洲邊飲馬。
啟明軍出營來到江邊,對面沙洲上的郯軍一看,嗤笑連連,盛軍今日的馬還不如昨日的高大矯健,兩下隔水一比,優劣明顯。
城頭的尤紹輕蔑失笑,左右副將和幕僚趁機阿諛奉承,大贊尤紹的馬如何威風出眾,尤紹得意不語。
啟明軍對郯軍的嘲笑充耳不聞,徑自洗飲馬匹。
這日盛軍的馬似乎很不耐煩,沒多久就紛紛仰首高嘶,對面郯軍的馬豎耳凝目,騷動失控,象著了邪似的,不顧拉阻,一匹匹沖奔下水,推波斬浪,直向啟明軍這邊泅來!
尤晉大吃一驚,馬高力大,一旦發拗,哪是人能扭轉的,他騎的這匹是大宛良駒,他用力抱著馬頸,仍是被馬一聳臀掀進水里。
尤晉拖韁不放,前胸挨了一蹄,被蹬出兩丈來遠,在水中砸出高高的浪花。
郯軍驚呼忙亂,滿江揚鬃飛尾,炸鍋般的熱鬧。
尤晉濕淋淋的爬起來,站在離岸不遠的淺處,眼睜睜看著尤紹心愛的寶馬們和對面的馬混在了一起,被盛軍圈牽回營。
尤晉捂著被踹腫的胸口,連氣都喘不上來,絕地、翻羽、奔宵、越影、逾輝、超光……這些千里挑一的良駒,哪匹不是尤紹費盡心血得來,視之若命的寶貝啊!
他扭頭望向城樓,隔著老遠都能看到父親青紅交加的面孔。
啟明軍今日牽出來的都是產駒不久的牝馬,離小駒稍久就想念嘶叫,而郯軍為了彰顯炫耀,帶出來的都是高大健碩的牡馬,初春發情,牡馬聽到牝馬的叫聲,難以自抑,這分明是李烮處心積慮的詭計!
尤晉欲哭無淚,帶著剩下不到一半的馬回了城。
尤杰在尤紹身邊跳嚷:“爹,我這就點兵殺出城去,橫掃李烮大營,把你的愛駒連同李烮的腦袋一并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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