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橫力勸伍世杰:“將軍,守不住了,棄關逃命吧。”
伍世杰看著城樓上郯軍堆疊的尸體和勢不可擋的啟明軍,跺腳哀嘆,在火農門和螯蟹門的掩護下溜下城樓,帶領幾十個隨從,開角門向南逃去。
黃昏時分,大雨終于停止,空中仍然陰云不散。
啟明軍奪下蒲津關,澆洗城頭,用草木灰攪成堿水,讓沾了毒漿的士兵清洗除毒。
中了毒箭的人就沒這么幸運了,公孫灝滿面赤紅,一身大汗,醒一陣迷一陣。
曾二寶也在渡河時中了毒箭,傷在腹側,比公孫灝更嚴重。
葉桻從火農門俘虜中問來解方,可城中沒有所需的藥材,現成的解藥只有老粑才有。
林雪崚派人搜截老粑,到處找藥,刻刻揪心。
曾二寶虛弱睜眼,望著霍青鵬傻傻一笑,“舵主,我唱歌真的那么難聽?”
霍青鵬喉中哽澀,“大家拿你逗趣罷了,你的歌立過大功,朱雀寨的索魂花都是你唱開的。”
曾二寶舔舔嘴唇,斷斷續續的哼起來,“大河漲水小河沉,半邊清來半邊渾,中間流成鴛鴦水,浪打沙沖永不分。”
以前他一哼這調子,必然招來笑罵,連個情妹也沒有,還永不分。
他總是辯解:“現在沒有,日后會有。”周圍笑得更烈,“你一開口,活物逃出十里外,除非你變啞兒哥哥,或是尋個聾兒妹妹?”
此刻大伙都圍著他,認真專注的聽他唱,沒有人捂耳避退。
曾二寶心頭一喜,忘了劇痛,攢起最后的力氣,撕開嗓子,唱起七江會人人都會的船歌:
“有女莫嫁駕船郎哎——,朝朝暮暮在他鄉,有朝一日‘翻了身’哎——,只落一身爛衣裳!
有女莫嫁駕船郎哎——,年年月月斗龍王,有朝一日‘翻了身’哎——,烏龜王八笑斷腸!”
粗啞的嗓音越來越弱,漸漸沒了聲息。
日落時,馬四福和亢宿使者渾身污泥的跑來,他們在城腳發現一個秘洞,是螯蟹門挖掘的暗道,老桃子拖著老粑從暗道逃跑,老粑身上的雞零狗碎散落在暗道里,其中有一瓶藥粉,馬四福叫俘虜辨認,正是解藥。
曾二寶已經毒發而亡,公孫灝奄奄一息。
服了解藥的公孫灝開始退熱,可小腿上的肉被毒素腐壞,軍醫道:“這小腿保不住了,倘若不切,創口擴染,后患無窮,與命相比,腿是小事。”
林雪崚眼淚奪眶而出,公孫灝在意相貌,一個老男人沒事就照鏡子,總是須發不亂、衣衫服貼,從此卻要忍受殘疾。
她不忍看截肢的血痛場景,走到城外徐敦失陷的流沙井旁,癱坐在地,抱著膝蓋大哭一場。
回想鄺南霄調度時面面俱到的縝密,自己如果想得周全,多作預備,這些傷亡是否可以避免?
葉桻一聲不吭的跟來,坐在她身側,她哭得疲累,亂發遮臉,歪靠在他肩上。
慘勝如敗,兩人長久沉默。夜幕垂降,黃河轟響,空中似乎還有曾二寶嘶啞跑調的歌聲。
丁如海捧著一只泥盆,來到流沙井邊燒了些紙。
林雪崚熬過徹腑之悲,望著盆中的火苗,腦子里慢慢浮現出許多以前的情景,很多快忘記的事,忽然清晰起來。
小時候她粘著徐敦要糖,跟在他身后叉腰抬手,學“茶壺”姿勢……衢園九閣難得聚齊時的歡聲笑語……太白宮熱熱鬧鬧的武校和酒宴……曾二寶在旎秋園外的歌聲……
伸手一拂,臉上又是滿滿一層淚。
丁如海垂目合手,念起超度之詞。
蒲津關的東北角樓頂上,段錚和江粼月四足懸空,坐在檐邊。段錚低嘆:“你不想和她說句話再走嗎?”
一輪暗月從云縫中鉆出,江粼月聽著飛檐上的銅鈴聲,眼前一恍,黃河濁浪變成了錢江夜汐,蒲津關成了鹽官鎮上的古塔。
他閉上眼,心中回答:“想,當然想。”
今天助她脫險之后,連招呼一聲都來不及。
從神鷹教散教至今,只在旎秋園相聚過一晚,共乘一騎時的溫暖,飄蕩在燈火上的風箏,金色獅鬃般的狗尾草,她唇上的梔子花香……
西京一別,一晃又是兩年,滄海桑田,灼灼思念未曾減少一分。
他遠遠看著灘地上那簇光亮,泥盆中的火苗映著她和葉峰相依相偎的朦朧側影。
此時此刻,她的悲傷沉痛如同一片看不見的冰海,憑他的水性也不能泅渡。
江粼月苦澀一笑,“老段,我想,可現在不是時候。”
段錚搖頭,“你本事長了,名頭大了,架子足了,不肯甩下面子,只好空熬死等。小月,我可提醒你,葉桻不是你的對手,他守諾自斂,衢園欠你恩情,他不會與你相爭,你的對手,恐怕另有其人。”
江粼月沉默不語,面色漸漸陰冷,他站起來,立在角樓檐尖上,側影英俊威朗,象山海傳奇里的神鷹。
“另有其人?拿我的女人當刀子使,他就是高上天去,也入不了我的眼!段老哥,告辭。”
段錚白眉一攢,“臭小子,去哪兒?”
“渭水。”
盆中紙燼火滅,林雪崚撐起精神,回到城內,安排霍青鵬、杜愈集結船只,回東岸接應張鼎臣的河東軍。
諸事派畢,才發現青龍諸部不見了蹤影,全大猷道:“他們走了好一會兒了。”
林雪崚心中一空,默默來到城墻邊上,回想江粼月天兵神將般的相助,猶如錯覺幻夢。若不是他掃蕩城樓,啟明軍不知還要再添多少傷亡。
她一個謝字都沒來得及說,他就走了?
落魄無聲飛來,落在墻垛上左顧右盼,嘎咕啞叫,給慘夜又添了幾分凄清。
次日河東軍大部西渡,林雪崚令啟明軍在城外鋪設木橋木棧,方便河東軍入城。
船只來往,看似密集,可船上只有外側排著士兵,中間立著身著盔甲的草人,上岸時半遮半攜,遠看以假亂真。
林雪崚一怔,原來暗渡蒲津為假,把蒲津當作引敵分兵的誘餌是真。
張鼎臣道:“林將軍,定軍侯用兵虛實難測,不到最后一刻,誰也說不準。”
林雪崚點頭,“無論定軍侯有什么安排,啟明軍都會全力以赴。”
張鼎臣聽出她語調中的微微寒意,看著她疲憊的面孔,沒有多做解釋,悄悄渡回東岸。
霍青鵬繼續領著水手撐船擺舟,把“河東軍”一批一批接進蒲津關。
熊函聽聞蒲津關失守,一擂桌案,伍世杰信誓旦旦的夸口之詞還在耳畔,說什么只要不短糧草,踞守半年不在話下,現在倒好,這龜孫不敢回來領責,逃得不見蹤影。
探報說盛軍正在西渡,熊函立刻撥派八千人馬,讓他們奪回蒲津關,阻止盛軍過河。
沒兩日,探報氣喘吁吁的回來,說蒲津關外都是流沙井,郯軍攻關三次,全都失利,只要攻勢稍弱,對岸盛軍便伺機過河,請將軍速派大軍,調動壕橋、云梯、砲車、床弩,收復蒲津關,阻遏盛軍。
這回熊函驚訝多于氣惱,郯軍收關不用渡河,居然束手無策,之前盛軍搶灘的先軍一日奪關,難道是飛過去的?
如果蒲津關只有重兵圍剿才能奪回,潼關軍力就得一分為二,兩關缺一不可。
如何分軍是一場賭博,主力一旦布錯,中了李烮的調虎離山計,是成敗之別。
熊函反復斟酌,命令副將王興胄監視李烮大營的一舉一動,自己帶領一千精騎,北渡渭水,趕往蒲津關,要親眼探探那里的虛實。
從渭水北岸到蒲津關一馬平川,之前派出去收關的八千人馬只余三千,駐扎在蒲津關南的胡枝子林。
幾日大雨淹出許多沼澤,熊函騎馬穿過林子,到黃河岸邊張望,遠遠可見盛軍擺渡過河的船只,不知蒲津關內已經屯了多少人馬。城上不見旗號,神秘莫測。
熊函隱隱覺得不對,到底哪里不對,又說不出來。
目光落回河上,終于發現疑惑的根源,河中每條船都滿載士兵,可隨浪起伏漂逐的樣子過于輕巧。
熊函久居河東,對黃河水情了如指掌,渡河更如家常便飯,舟船吃水幾分,一望便知。
他瞇眼冷笑,“蒲津關是虛空之城,運兵過河只是障眼法,李烮擺出大軍渡蒲津的樣子,想引我分兵來防,好趁機奪取潼關,哼,一個塞外粗漢,還想在我的地盤耍奸弄詐!”
撥馬回頭,引軍回返,路上盤算雙方兵力,如今潼關集結了郃陽、同州、下邽的兵馬,可以依仗山河地利與李烮抗衡,蒲津這邊,不如抽調北面的鄜城守軍來援。
正想著,身邊士卒忽然道:“將軍,看!”
熊函一側臉,河中漂下一物,被河浪沖進沼澤,是個從船上掉下來的身穿盛軍衣甲的草人,果然印證了他的猜測。
熊函嗤笑一聲,不予理會,繼續向南。
行出十里,天色已暗,熊函冷不丁想起一事,回頭詢問士卒:“你們在蒲津關外這些天,順河漂下的草人見到過幾次?”
士卒答,“算上今天這個,見到了三四次,夜晚看不清,也許還有沒發現的。”
熊函突然勒馬,調頭又奔蒲津關而去,回到黃河岸邊,月光和城中的火把照出趁夜渡河的盛軍,船上刀戈反光,船體實沉,原來白天是假渡,夜間才是真渡。
熊函胸口砰跳,好狡猾的李烮,想以假渡蒙蔽他的眼睛,讓他誤信蒲津關為虛,幾乎中了圈套,可惜李烮的漂流草人畫蛇添足,弄巧成拙,掉一個草人是“泄密”,接二連三,是太過刻意的示形,生怕郯軍看不到。
熊函暗自慶幸,幸虧他多留了個心眼,窺破真機。李烮要渡蒲津,那可等不得鄜城來援了。
潼關送來急報,說李烮消停了幾天,攻勢再度變猛,似有增兵。王興胄派細作探看,發現李烮的大營增立旗號、假設鍋灶,虛張聲勢,其實已經半空。
熊函苦笑,可不是半空嗎,李烮大部此刻都在對岸五老山中,正緊鑼密鼓的排向蒲津關,等著渡河。如果李烮的重兵到了一馬平川的西岸,再也沒有天險隘口可以阻擋其勢,盛軍直入西京,只在朝夕。
熊函令人飛騎趕回潼關,讓王興胄調撥六萬精兵,過渭水收復蒲津,潼關留兩萬備軍。
他估算時辰,暗想李烮大軍翻山不易,潼關軍如果行動迅速,可以搶在李烮大部過河之前收復蒲津關。
當即給王興胄又下了一道催促令,讓六萬精兵一刻不停,加速快行,這場黃河兩岸的行軍之賽,他只能贏,不能輸。
潼關北面的渭水下游河道蜿蜒,泥沙淤積,遍布平緩的沙洲,沙洲的一棵圣柳樹上停著十幾只漆黑的烏鴉。
江粼月躺在樹上,目睹潼關守軍在渭水上鋪架浮橋,傾巢而出。
樹下的亢宿使者連連咋舌,“幾萬重兵直撲蒲津關,咱們的壓寨夫人只怕扛不住。”
江粼月長眉壓目,一聲不吭的望著潼關背山臨河的剪影,啟明軍是大盛突軍,不該被當作可以舍棄的誘餌,他心中作了四六之賭,如果李烮主力已在蒲津關,那么剛剛傾巢而出的潼關軍便不足為懼。
要是正相反的話……江粼月掰下一根樹枝,喀嚓幾聲,撅成數段。
林雪崚站在蒲津關上,遙望著黑壓壓席卷而來的郯軍。
啟明軍搶灘時折損不少,河東軍白天虛渡,夜晚以石壓船,真正的增兵不多,與郯軍相差懸殊。
啟明軍久經歷練,曾在魚城抵御羌邏大軍,亦曾深入高原攻克天巔紅城,現在既然充當誘餌,就得想方設法把大魚拖住。
黃河灘地號炮聲響,郯軍得到沖擊之令,以射程三百步的床弩掩護攻城。
廂兵推動折疊壕橋,架在流沙陣上,鋪平通路,云梯、木轤、撞車、猛油火柜隨行其后,城關上下震天動地,煙焰四起。
啟明軍箭弩齊發,流石雨下。戰場無常,搶灘之險仍然歷歷在目,沒幾天便調換了攻守。
激戰整整一天。
潼關這邊倒是寂靜,入夜時分,潼關之東閃起三道焰信,金鼓驟響,火把通明。
留守潼關的王興胄大驚失色,已經消失的李烮大軍平地冒出,仿佛從沒離開過,一顆顆燃火砲石高高飛過箭樓,轟的撞在正面的城樓上,墻崩石落,地動山搖。
沙洲圣柳樹上的烏鴉竄空飛逃,江粼月眼中映著砲石的道道火光,嘬唇吹了一聲口哨。
夜電騰龍應聲而至,江粼月斜身一掠,落于馬背,沒等青龍諸部詢問,夜電騰龍已經載著主人,在潼關的火光當中風馳電掣,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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