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日王覺得自己的心被砸了個血窟窿,好容易等來的押糧軍,怎么會突然變成死敵花迄勒?
花迄勒已經(jīng)一敗涂地,奄奄一息,為何能越過昆漠駐守的燕然山,卷土重來?
押糧軍一路都在遞送昆漠的手書和娑陵王信符,報稟日程,盔甲旗號也嚴(yán)整無誤,難道……
烏日王不愿再想,悲號一聲,不顧身邊士兵勸阻,下馬抱住金斡的頭顱。
敵軍已經(jīng)殺到近前,箭雨如潮,烏日王身上連中兩箭,他的另一個兒子雅木一面拖著受傷的父親,一面指揮應(yīng)戰(zhàn)。
烏日勒大軍倉惶無備,抵擋不住突如其來的猛攻,被迫向東面的俱倫泊潰退。
安北軍落后十里,沒有受到正沖,太史琦見前方突然生變,愕然勒馬。
按理說安北軍和烏日勒同伐百麗,名為盟軍,不該袖手旁觀,可太史琦已經(jīng)決意撤軍,不想被牽連,下令后隊變前隊,全軍調(diào)頭南奔。
烏日勒軍隊退到俱倫泊邊,無路可逃,只得沖上結(jié)冰的湖面。
俱倫泊是北境最大的淡水湖之一,結(jié)冰期長達(dá)半年,一月嚴(yán)寒,冰層超過四尺厚,雪白亮滑,一望無際。
烏日勒士兵在冰面上三步一滑,五步一跌,雅木拖著父親狼狽而行,不慎跌進(jìn)捕魚的冰洞,被旁邊的士兵拼命拉住,總算沒有葬身冰下。
父子兩人身上濕透,被寒風(fēng)一吹,結(jié)成沾滿須發(fā)的冰渣。
烏日王臉色青灰,搖頭喘息,“不用再逃了,如果是昆漠出賣我們,咱們不會有活路。”
雅木眼中噴火,“父王和他是結(jié)拜兄弟,封他為娑陵王,他為什么反戈相向?”
烏日王半閉上眼,“以他之能,根本不必屈居于烏日勒。我與他相處越久,越覺得他滿心悲傷,我愛惜他的才干,從不追問他的過往,我只想做一棵讓鳳凰棲息的梧桐,把烏日勒變成真正的強(qiáng)族,沒想到鳳凰展翅要飛的時候,竟會如此絕情,一腳把梧桐踩碎,一眼都沒多看。”
“父王,他既然和花訖勒聯(lián)手,當(dāng)初為什么要在咱們危急的時候,幫咱們扭轉(zhuǎn)乾坤?”
“雅木,你現(xiàn)在還沒明白嗎,渾朔哪方勢弱,他便幫助哪方,讓草原上一直龍虎相殘,疲于耗斗。他揣著這個心思,怎會坐看咱們與大盛合力滅了百麗,成為一統(tǒng)草原的霸主強(qiáng)邦?花訖勒部族叛亂,人口劇減,曾經(jīng)卑屈的百麗趁著渾朔內(nèi)亂,一崛而起,如果烏日勒消亡,花訖勒和百麗分庭抗禮,做不了多久的盟友,又會變成爭霸的死敵。”
雅木咬牙攥拳,“父王,咱們還沒有消亡!”
話音未落,前方傳來百麗族的號角,雅木抬頭望去,兩百步外有一道清溝,清溝雖被北方部族稱為溝,實際卻是湖面冰層漲縮激烈、互相撞擊之后隆起的冰壩長嶺,天邊的最后一絲余光落在嶺上,照出無數(shù)從冰嶺背后冒出來的黑影。
嶺后有埋伏!一排排百麗士兵膝下裹著獸毛,腳踩“羊角”,從冰嶺上飛滑而下,他們手持長桿,滑行時以桿助撐,近敵時借著兇猛的沖速,揮桿橫掃,狼狽逃命的烏日勒士兵遭此迎頭截?fù)簦狗鼰o數(shù),疊尸冰面。
余光隱逝,黑暗降臨,烏日王忍著箭傷,站直身子,即便是死,也不能示怯。
雅木揮刀前沖,怒吼聲刺破夜幕。
湖岸上的花迄勒軍隊點起火把,遠(yuǎn)遠(yuǎn)觀看困獸的最后一搏。
古老而沉寂的俱倫泊很少目睹比捕魚更激烈的場景,今晚卻見證了震驚草原的慘酷烈戰(zhàn),冰湖成了血湖。
烏日勒大軍半死半降,拒絕服輸?shù)挠率恳恢辈返阶詈笠豢跉狻?br />
黎明時分,喊殺已止,花迄王踏上冰面,與百麗首領(lǐng)匯合。
一夜血戰(zhàn),烏日王父子的尸體已經(jīng)殘缺不全,但仍能看出兩個人的姿勢。
烏日王不愿接受被敵人屠戮的污辱,死在了兒子刀下,雅木隨之自盡。
花迄王沉臉凝視,與他爭奪霸的對頭終于橫尸眼前,他卻毫無勝利的欣喜。
昆漠助他絕地反擊,條件只有一個:擊敗烏日勒之后,花訖勒和百麗聯(lián)合南下,進(jìn)攻大盛。
即使沒有這個約定,花迄王也會這么做,渾朔內(nèi)戰(zhàn)自耗,資源殆盡,必須南下掠取大量的財富和奴隸,才能快速補(bǔ)回匱缺。
昆漠和百麗暗中呼應(yīng),花迄王依計而行,偷偷調(diào)集部落,向東越過燕然山,裝作娑陵王的運(yùn)糧軍,前面趕著牲畜和糧車,后面的篷車上是隱藏的士兵,一路用昆漠準(zhǔn)備好的信符和手書與烏日勒聯(lián)絡(luò),烏日王對昆漠十分信任,沒有起疑。
終于一戰(zhàn)而捷,為何滿心虛空?朝陽躍出起伏的原野,照亮海一般寬闊的俱倫泊。
花迄王下令厚葬烏日勒士兵,按照渾朔習(xí)俗,將尸體掘地深埋,不起墳壟,讓騎兵奔馬蹂平,然后再在這片土地上殺一只年幼的駱駝。
來年春草無際,看不出埋踩的痕跡,想要祭奠,就把幼駝之母牽來,母駱駝躑躅悲鳴之處,就是葬骨所在。
花迄王看著殉葬的幼馱無聲流出的淚水,暗想如果烏日王沒有按照昆漠的建議接受求和,現(xiàn)在埋在土下的,就會是自己。
從什么時候開始,爭霸草原的渾朔雙雄,變成了被昆漠隨意挪動的棋子?
寒風(fēng)嗚鳴。
太史琦率安北軍加速南奔,一夜未停,一口氣趕到俱倫泊西南的烏素河畔。
凍成白練的冰河蜿蜒于前,流水結(jié)的冰不厚,太史琦吩咐士兵查看冰面狀況和對岸的地勢,尋找安全處引軍過河。
大軍小心翼翼行至一半,幾塊飛石從天而降,把河心砸出若干窟窿,冰面咔咔開裂,全隊皆慌。
太史琦向遠(yuǎn)處一看,對岸幾個身裹獸皮的百麗少年探頭大笑:“娑陵王猜得真準(zhǔn),漢人都是毫無信義的懦夫,朋友有難,拔腳就逃!”
太史琦能聽懂百麗語,他身為賀蘭王,被乳臭小兒嘲笑,氣得面孔發(fā)紫,令士兵放箭驅(qū)趕。
更多少年從山坡后冒出來,他們手持鐵矛,腰系環(huán)首鐵刀,背上背著木弓、樺皮弓囊和鐵骨箭鏃,雖是都是半大孩子,可投矛射箭十分有力,戰(zhàn)姿剛猛,不遜于成年男子,百麗族婦孺皆兵,絕非虛談。
安北軍一半在冰上,腳下虛薄不穩(wěn),連溜帶滑,反擊不得力,竟被這群毛頭少年打得一團(tuán)狼狽。
等太史琦終于領(lǐng)軍登上對岸的時候,輕快敏捷的少年們已經(jīng)鉆地鼠一般躲藏?zé)o蹤,幾路追趕的安北軍被引到布滿陷阱的地方失足跌墜,太史琦收回人馬,不想再在這些小兒身上浪費(fèi)功夫。
可事與愿違,接下來的幾天里,這支機(jī)靈迅速、頗具戰(zhàn)術(shù)的少年百麗軍陰魂不散,時不時冒出來滋擾進(jìn)攻,一追擊又隱匿不見。
安北軍不堪其擾,又累又煩。
娑陵王反戈,花迄勒滅掉烏日勒之后矛頭南指,安北軍三面是敵,草原境況險惡,多留一刻就多一分不測,太史琦只能命令士兵忍饑耐勞的行進(jìn)。
這日太史琦困得在馬上打盹,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報告敵軍來襲。
他以為又是那群百麗小兒,疲乏不應(yīng),直到身下戰(zhàn)馬高嘶,才驟然驚醒。
這次來的不是毛頭少年,而是一支十分精銳的花迄勒勁旅,他們算準(zhǔn)了時機(jī),在安北軍困乏難繼的時候,從西北方截殺而至。
更令太史琦驚訝的是,這支勁軍的首領(lǐng)雖然是花迄勒大將的裝束,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人。
他仔細(xì)一看,認(rèn)出來將,舉起馬鞭指著那人的臉,“熊函!你這敗將叛賊,竟然做了花迄勒的走狗!”
熊函在蒲津關(guān)戰(zhàn)敗后,投奔渾朔,一直不得信任,未受重用,混來混去,只在花迄勒做了個百夫長,這次居然被娑陵王任命為大將。
昆漠自有他的道理,花迄勒和百麗聯(lián)合南下攻盛,一為擄掠,一為還擊,都不會打長久之戰(zhàn),而熊函做夢都想重掌河?xùn)|,勢必會抓住這個翻身的機(jī)會,象釘子一樣刺進(jìn)大盛的東北邊界,與張鼎臣殊死相爭。
熊函嘿嘿一笑,“太史老兒,原來你還沒忘了我,我聽說你被李烮參了一本,差點丟了王爵,好在廢物皇帝憐你老邁,削俸留爵,給你留了半張老臉,不過你的好運(yùn)到頭了,這次你不但王爵不保,連你的這張老臉能不能回到大盛地界,都難說得很!”
太史琦狠狠一啐,熊函熟知安北軍的一切作戰(zhàn)章法,有此叛賊阻截,雪上加霜。
花迄王和百麗合并南下的大軍正在身后徐徐逼近,腳下的土地被馬蹄震得發(fā)抖,如果不能沖破熊函這道絆索,安北軍將全軍覆沒。
太史琦從鞍上摘下長刀,臉上的倨傲之色一成不變,“熊函,我老不老,輪不到你這花訖勒走狗說了算,眾將聽令,擒拿叛賊,進(jìn)生退死,殺——!”
如果大盛是一座屋宅,草原的馬蹄沙塵就是屋檐上墜落的泥土瓦片,屋中的每個人都聽到了破碎之聲,聞到了嗆鼻的灰煙。屋頂漏了,雨水還會遠(yuǎn)嗎?
李烮上奏請旨,追封隴昆代都督鐘少鳴為建文侯,另外上書提議,將江南劃分而治,消除割據(jù)之虞,讓歐陽禾兼任杭州留守,行監(jiān)管之職,各州吏戶財政、水陸兵甲皆由朝廷統(tǒng)籌,貶尚彬為循州陪戍副尉。
尚彬決不會領(lǐng)受這個息事寧人的寬容安排,去南海邊上做一個小小虛職散官,但李烮還想給他最后一次機(jī)會。
圣旨還沒到,先來了張鼎臣的急報:娑陵王突然反戈,花迄勒聯(lián)合百麗,擊敗烏日勒,安北軍在歸途中遭遇截?fù)簦瑩p傷慘重,只有不到一成人馬回到定襄邊界,賀蘭王太史琦傷重垂危。
與此同時,葉桻差人從玉門關(guān)外送來第二封信,晢曄化名昆漠,成為娑陵王,左右渾朔內(nèi)戰(zhàn),煽動奴隸叛亂。
這兩道消息加在一起,北境的脈絡(luò)已經(jīng)十分清晰。
李烮將信遞給林雪崚,“雷鈞他們回來了么?”
尚彬的敗軍平地消失,不知去向,江南州鎮(zhèn)密集,一萬人馬就這樣在眼皮子底下遁了形,實在匪夷所思。
李烮知道尚彬并沒跑遠(yuǎn),派啟明軍在周圍查探。
林雪崚搖搖頭:“還沒有,天冷地硬,連馬蹄印都找不到。”
她看著葉桻的信,心中莫名慌亂,這封信字跡倉促,象是在危急之中寫的,不知師兄遇到了什么狀況。
葉桻提及角宿使者之死,只有三言兩語,讀來卻是滿心沉重。
林雪崚一聲長嘆,安北軍重創(chuàng),大盛北境門戶大開,河?xùn)|吃緊,隴昆風(fēng)云堆聚,天子應(yīng)接不暇。
尚彬一定會抓住這個喘息之機(jī),死灰復(fù)燃,背后捅刀。李烮一直對尚彬手下留情,現(xiàn)在再也不能拖沓手軟,必須立刻肅清余患。
兩天后的凌晨,雷鈞終于回來,林雪崚聽他報述,十分詫異:“你說什么?尚彬藏在一座廢棄的荒郊古城?”
雷鈞點點頭,“不錯,在南陵東南野外,有幾大片連綿不絕的古老墓群,光是形狀完好的墳墩就有幾千座,埋的都是商周春秋的貴族,此外還有無數(shù)奴隸、貧民、兇死者的平穴。因為荒涼久遠(yuǎn),那一帶望之森森,無人涉足,我深入其中一看,發(fā)現(xiàn)層層墓群環(huán)繞著一座乍看空閑的荒廢城壘,這座城池雖然古舊,可構(gòu)造不俗,而且明顯被修固過,白天可見墻垛后有閃爍的刀光,夜晚可見隱蔽的燈火,城上駐守的人以口哨傳訊,肯定是尚彬的江南軍。”
林雪崚行走江南,聽說過那些墓群,卻從來不知道墓群中藏有古城,“一座年代久遠(yuǎn)的荒城,竟能養(yǎng)一萬人馬?雷鈞,你把馬四福叫來,他挖的墳比吃的飯還多,想必知道底細(xì)。”
李烮擺手,“不用了,那座荒城是筑城大師彌宏的杰作,俗稱‘牯犢水城’,始建于商,增擴(kuò)于周,鼎盛于春秋,廢棄于戰(zhàn)國,曾經(jīng)做過吳王的秘都,占地兩百頃,至今屹立不倒,是默默無聞的城中神作。尚彥這個未雨綢繆的老狐貍,早有儲備,這樣的秘密屯兵之所,可能不止一處。”
他早該想到,尚氏久踞江南,狡兔三窟,地頭蛇沒那么容易被踩死。
雷鈞道:“呂春祥派遣的斥候也在到處打探尚彬的下落,我告訴他們了。”
李烮不禁皺眉,呂春祥一定以為撿到了天大的便宜,要去甕中捉鱉,殊不知縮頭鱉突然反咬,捉鱉人若是不防,連手都保不住。
“雪崚,集結(jié)啟明軍,三刻內(nèi)啟程,快馬加鞭的話,呂春祥還不至于吃太大的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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