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崚低身斜掠，左手橫揮，一記“馭龍出山手”震碎墓志，四飛的石塊砸滅了墓壁上的長明燈，墓室當(dāng)中一片黑暗，呼喊、交擊、撞塌之聲混成一片。
她亂中奪路，在摸黑混戰(zhàn)中向外突沖。
尚彬的侍衛(wèi)們久經(jīng)訓(xùn)練，亂了片刻便穩(wěn)住陣腳，三十六衛(wèi)之首的鴻雁衛(wèi)在黑暗中大聲喝令，用的是暗語，林雪崚不知其意，只覺周圍密匝匝的刀劍突然象海葵的觸手一樣，瞬間縮退，前后空出一片。
頭頂咯啷一聲響，她心知不妙，彈身前躍，七道帶尖鐵柵從墓頂轟然插下。
她身著長裙，不及男裝便利，反應(yīng)雖快，躍得也足夠遠，裙裾卻被最外的鐵柵插住，就地一滾，“嘶”的撕去裙邊，方才躲過一劫。
這一躍，人已到了墓室門口，可裙子撕破的聲音暴露了她的方位，侍衛(wèi)操控機關(guān)，門口室頂?shù)氖瘲l突然翻轉(zhuǎn)，潑啦啦的澆下刺鼻的毒液。
林雪崚滾出鐵柵，還沒來得及站直身子，猛聽水落之聲，肩頭陡然一燙，整條左臂火辣辣的灼痛。
她忍著疼半躺在地，奮力使出“霧鎖天寒手”，寒力所至，毒液成冰，墜落如雹。
被毒液燒傷的左臂皮肉滲血，腥氣沖鼻，疼得鉆心，這還不是連環(huán)機關(guān)的最后一關(guān)，霧鎖天寒手余力未消，身下石板突然一分，塌出一個巨大的地洞。
她橫身跌落，受傷之下力不從心，又沒有追云鏈，難以躍回洞口，咬唇展身，使出“掃地驚花”的輕功，使下墜之勢盡量輕緩，如果洞底尖矛叢生，輕重之差是生死之別。
洞底沒有尖矛，而是灌滿水銀的汞池，水銀有毒，被王族用來在墓穴中防腐保尸，也是金山銀海的富貴象征，這座墓穴經(jīng)年累月，水銀只剩一半。
尚彬藏匿在此，不想汞毒揮散，將之改為陷阱，水銀表面用漂浮的方形銅板遮住，若干銅板布成棋盤，每只都有銅鏈與洞壁上的暗弩相連，一旦觸動，暗弩就會精準無誤的向這個方位射殺。
林雪崚雙足落在兩只銅板上，立刻有八只弩箭勁射而來，漆黑當(dāng)中目不能視，只能聽風(fēng)，她沒有兵刃，唯有騰身閃避，每挪一處，又會觸發(fā)更多的暗弩，暗弩擊板再觸，環(huán)環(huán)相扣。
她凌燕一般翻躲挪讓，沒有任何喘息之機，身上中了多少箭都不知道，只憑反應(yīng)的本能和敏捷的輕功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絕殺之地拼命自護。
刻刻命懸一線，時時不容有失，她左臂灼傷，激烈騰閃之際血行加速，毒液開始發(fā)作，陷阱依然有水銀揮散的毒氣，雙毒相輔，更劇一層。
呼吸越來越急促，頭也越來越暈，拼盡全力，咬牙堅持，要不是太白心經(jīng)內(nèi)功能與毒力相抗，早已殞命于此。
終于揀到一個當(dāng)口，嗖嗖的暗箭之聲戛然而止，她忍著頭暈，努力穩(wěn)住身體，發(fā)現(xiàn)自己立在角落的一只銅板上，背后倚著阱壁，弩箭停頓，不知是因為所有的銅板都被觸了個遍，還是因為這是已經(jīng)觸過的一只。
她不敢隨便動彈，慢慢調(diào)勻呼吸，提氣運功，克制毒發(fā)。
一靜下來，身上的傷口麻颼颼疼得發(fā)顫，仰首上望，洞口早已封閉，漆黑之中，幾乎能聽到額頭細汗滑落的聲音。
筋疲力盡，暈得厲害，她小心翼翼倚著阱壁蹲下，忍痛把身上的箭拔去，不知自己還能清醒多久。
恍惚之中，幻覺連連，開始胡思亂想，伸手去摸胸口，青衣娃娃不在。
灞水岸邊的萬千柳條在眼前輕晃，葉桻孤身單騎，緩緩遠去。
一轉(zhuǎn)眼，和師兄分開又是一年多，她的魂魄似乎在慢慢飄離，追向葉桻遠去的影子。
想著小九哥，漸漸安靜下來，分不清是醒著還是在做夢，迷迷糊糊漂在銀色的海上，離岸越來越遠。
侍衛(wèi)們重新點亮火把，望著尚彬的尸體，驚駭難言。七道鐵柵插死一個侍女和躲閃不及的拂羽衛(wèi)，滿地毒冰正在溶化，地洞已經(jīng)自動閉合。
三道機關(guān)彼此相輔，天衣無縫，尚彬只要扳動棺側(cè)操控機關(guān)的石獸，就能殺死世上任何絕頂厲害的刺客，可惜他如此防范，仍是無濟于事。
三十六衛(wèi)只剩三十五人，都是對尚氏最忠耿的死士，尚彬有個十一歲的弟弟和一個兩歲的兒子，眾侍衛(wèi)喪主無著，卻不甘心棄城投降，想回杭州繼續(xù)扶持尚氏后人。
鴻雁衛(wèi)定定心神，領(lǐng)著眾人全神警惕的圍在陷阱四周，將洞口打開窄窄一條，匆匆用火把一照，那女人渾身是血，貼墻蜷靠，半死不活。
眾人忙將地洞關(guān)上，又加了重鎖，匆匆商議之后，決定把尚彬的尸體留在此處，秘不外宣，牯犢水城表面維持原守，暗中摸探李烮布防，伺機突圍。
陷阱里的女人無論是不是李烮的侍妾，都是非同尋常的人物，必要時可作要挾。
眾侍衛(wèi)拿定主意，分頭行事，留了六人在此看守，其余各回城頭，監(jiān)視李烮大營的動向。
林雪崚昏了一陣，被灼傷痛醒，估算時辰，午夜將至。她孤注一擲行刺得手，若不能化解血戰(zhàn)，不是白白徒勞。
想到此，心中不甘，開始尋思脫困之策，忽聽頭頂上方悉悉嗦嗦，一只老鼠咕咚一聲竄到她身上。
林雪崚大叫一聲，她浮在水銀上，左右銅板牽扯暗弩，不能亂動，正要把老鼠彈開，忽然摸到老鼠尾巴上拖著一根繩索，繩上系著三根雞毛。
她又是惡心，又是驚喜，馬四福這該死的盜墓賊，派他出來勘探，久久不歸，還以為出了意外，這會兒弄了個老鼠來傳信，他本人應(yīng)該離得不遠。
馬四福自踞山頭的時候，是雞壟寨的雞壟大王，以三根雞毛為號。
林雪崚摸到雞毛，暗想當(dāng)年因為你這死賊，被李烮重罰，總算沒白挨。牯犢水城地下復(fù)雜，難怪馬四福久久不歸。
她摸起一枝從身上拔掉的弩箭，摘下箭簇，摸黑在箭桿上刻下“彬死”二字，要馬四福把尚彬的死訊火速告知李烮。
江南軍得知喪主之訊，必定人心大潰，棄戰(zhàn)而降，那樣即使三十六衛(wèi)忠心保密，藏匿尸身，也沒有回天之力了。
她將箭桿系在老鼠尾巴上，聽著老鼠吱吱叫著不知從什么小洞爬了出去，微松口氣。
其實馬四福就在隔壁，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尚彬藏身的方位，發(fā)現(xiàn)尚彬所在的墓室下方另有六個陪葬墓室，里面都是殉主奴隸的白骨，尚彬用來做桌案的棺材下面有一條暗道，萬一有險情，可以順著暗道從陪葬墓室之間的夾道逃生。
馬四福摸到這條暗道，藏在尚彬的座下，以耳貼石，能聽見墓室內(nèi)的動靜，也聽到了林雪崚與尚彬的對話。
他擅長鉆地，武功卻只是三腳貓，膽子也小，不敢輕動，聽到墓室中出了大亂，好久才安靜下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繼續(xù)偷聽侍衛(wèi)交談，才知尚彬已死，林雪崚落入陷阱。
他已經(jīng)摸清各間陪葬墓室的結(jié)構(gòu)，只有一處密閉無路，估計就是陷阱的方位，于是溜到陷阱隔壁，從懷里摸出老鼠。
這老鼠是他探墓的幫手，在地下沒有比這小東西更靈光的，老鼠邊爬邊嗅，果然找到一個小洞，鉆了過來，不一會兒便帶著林雪崚的箭桿回到馬四福身邊。
馬四福摸清箭桿上的刻字，暗想江南軍哪會這么輕易相信他們的主帥死了，得有個憑證。
留守墓室的六名侍衛(wèi)一刻也不敢大意，忽然聽到阱中女人大叫，不知是什么詭計花樣。
等了一陣，沒有別的動靜，幾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再把洞口打開看看，角落里黑影一竄，一只老鼠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直往人身上鉆。
侍衛(wèi)蹦跳驅(qū)趕，連跺帶踩，火把亂晃，一顆火星墜在地面已化的毒液上，燎起帶毒的火苗。
侍衛(wèi)們連忙撲救，火苗雖滅，毒煙還在彌漫，熏得人口鼻嗆痛，老鼠也不知逃去了哪里。
好容易等煙散去，幾人咒罵不止，罵著罵著，一名侍衛(wèi)突然抬手前指，瞪目結(jié)舌。
幾人扭頭回望，平置棺上的尚彬尸體不知何時沒了首級，變成一具無頭尸。
侍衛(wèi)們大驚失色，打開棺下暗道，用火一照，發(fā)現(xiàn)了新鮮的腳印，真是可惡！
六人分成兩部，三人留守，三人下去追趕。
馬四福是個鉆地油子，在錯綜復(fù)雜的墓道里前后回兜，腳印亂布，丟鞋使詐，跑得無影無蹤。
林雪崚側(cè)耳傾聽，她擔(dān)心馬四福的安危，比她自己遇險還要緊張，心神一分，太白心經(jīng)減弱，毒性上涌，天旋地轉(zhuǎn)。
左臂已從劇痛變?yōu)槿椋瓷先]有知覺，就算保得住性命，這條胳膊也要廢了。
這可好，不如讓江粼月把“一翼遮天”的名號讓給她，想著好笑，鼻子卻是一酸。
昏一陣，醒一陣，她感知到李烮已經(jīng)收到消息，率軍而至，在這深黑的地下都能覺出城外隆隆逼近的馬蹄。
忐忑等待之際，洞外忽然喧嘩起來，充斥著激烈的交擊呼喝之聲，頭頂哐當(dāng)一聲巨響，是重鎖被劈碎的聲音。
洞口豁然一亮，東欒漸一手提著開山鉞，一手舉著火把，森森然矗立在外，林雪崚欣喜道：“東壇主！”
馬四福探出半個腦袋，拋下繩索，“林姑娘，快上來！”
她左臂麻木，忍著眩暈支起身子，用右手抓緊繩索，東欒漸放下開山鉞，大手連抻，三下兩下把她拎出洞口，“這副狼狽相，就是你的美人計？”
她被毒液灼傷，左側(cè)的衣袖爛成碎片，手臂血肉模糊，起了大大小小的血泡，觸目驚心，身上中的弩箭已被拔去，遍體鱗傷，從頭到腳血污斑斑，一片凄慘。
古來刺客極少生還，她赤手空拳孤入虎穴，東欒漸當(dāng)然知道其中的艱險，他刻薄慣了，一時改不了口吻，可到底有一絲掩藏不住的關(guān)懷，從冷冰冰的獨眼中透了出來。
洞口外橫著三名侍衛(wèi)的尸體，東欒漸身后跟著斷樞營的短兵手，不難想象剛才接戰(zhàn)的激烈。
馬四福道：“啟明軍已在城外，凜王讓淮南軍斷了護城河的水源，備足墊腳沙袋，水一少就四面攻城，嘿嘿，幸虧尚彬的首級被我及時送到，凜王按令未發(fā)，他見牯犢城毫無慌亂之象，擔(dān)心你被當(dāng)作人質(zhì)，讓我先帶東壇主從暗道溜進來，接你脫困！”
東欒漸冷聲打斷：“閑話少說，有的是你表功的時候！”
林雪崚面色發(fā)青，虛軟無力，東欒漸把她拖起來，背在背上，“別以為我一個老頭子想占你什么便宜，背女人這么丟臉的事，就今天為你破個例！”
林雪崚伏在他背上，涕淚齊流，“東壇主，我胳膊保不住了。”
馬四福在前帶路，一行人在墓道里左鉆右繞。
剛才那三名追蹤馬四福的侍衛(wèi)調(diào)集了更多的人手，到處搜尋，在一個拐角處前后堵截，把他們困在中間。
東欒漸揮鉞劈斬，毫不留情的殺開通路。李烮擔(dān)心林雪崚，特意讓果斷冷酷、出手疾辣的厲旭壇主前來營救，不容有失。
子時三刻，寒風(fēng)刺骨，城外軍隊早已到位，只待李烮一聲令下。
李烮仰看夜空，落魄正在牯犢水城上方來回盤旋。
他耐心等候，空中只聞旌旗獵獵飄展的聲音和將士握緊拳頭的骨節(jié)之響。
落魄一聲啞叫，向東南俯沖，李烮跟這只猛鸮相識已久，聽得懂它的各種情緒，這是發(fā)現(xiàn)林雪崚的興奮叫聲。
李烮唇角掠過一絲釋懷之笑，向馮雨堂和荀瑞下令：“放箭！”
角弓營、長弓營膂力最足的射手列成兩排，百十枝頭帶倒鉤的鐵箭刷刷飛出，射透牯犢城墻上的堅硬冰殼，釘入墻面，箭尾滾下浸足了油的繩索，繩索末端系著草球，第二排射手換上前方，弦上搭著燃燒的火箭，瞄準草球直射，草球噗噗點燃，火苗借風(fēng)，很快燒成一條條垂直的火龍。
冰面映火，發(fā)出奇妙奪目的光彩，城上守軍澆水滅火，試圖保護城墻上的冰殼，李烮冷笑：“烏龜伸頭了。”
馮雨堂向高空射出一道帶哨的信箭，牯犢城四周同時點起明烈的火堆。
之前四面漆黑，城上守軍看不清全局，此刻火光照處，才見黑壓壓的大軍象海洋一樣，把牯犢城圍成了孤獨的礁石。
攻戰(zhàn)攻心，李烮其實沒有這么多兵力，只是黑夜助威，望之可怖。
護城河已半干，城外壕溝已經(jīng)填平，刀戈林密，寒光閃爍，凜王善戰(zhàn)的名聲在外，江南軍一見這陣勢，不由心驚腿軟。
公孫灝把一條小船推進半干的護城河，小船漂到一半擱了淺，船上首尾點著兩只火盆，正中平置著尚彬的頭顱，火光照耀，那面容雖死猶生，城頭守軍方知主將已亡，人情大駭。
李烮登上城外高筑的土臺，盔甲冷峻，披氅迎風(fēng)。
他垂眼看著舟中尚彬的首級，默立片刻，抬頭望向城樓守軍，朗聲道：“尚君與本王是故交，其人風(fēng)流卓越，不泯于俗，好廣高志，氣勝傲群，為私交，幸得此友，為臣僚，不幸疏途異道！”
“晏子曾論，何為良臣：‘見善必通，不私其利；稱身居位，不為茍進；稱事授祿，不為茍得；體貴側(cè)賤，不逆其倫；君賢不肖，不亂其序；肥利之地，不為私邑；賢質(zhì)之士，不為私臣；君用其所言，民得其所利，而不伐其功。’”
“尚彬掌厚土而謀私利，棄百姓而圖皇權(quán)，視國危而乘其虛，拒圣恩而絕后路，非天亡之，乃自亡之！本王兵鋒所指，皆外寇內(nèi)賊，不傷忠勇，不害仁良，不遷罪責(zé)，不罰無失。”
“汝為大盛臣民，國有福而分享，國有難而不當(dāng)，隨偏鄙之主而茍安，繼狹私之念而無節(jié)，論罪當(dāng)誅！然而天子回鑾，大赦猶在，今日自擇明暗，生死由選，棄暗投明者，烮既往不咎，同視手足，否則，烮亦奉陪到底。三通鼓內(nèi)，等候回音！”
李烮示意左右，第一通鼓隆隆響起，象推漲的海潮，天地震抖，把牯犢水城全盤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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