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桻和莛飛、藍罌來到折羅府外的山崗上,原本等在這里的咸泉守捉使和士兵,還有葉桻的坐騎行李,都已不見,只留了一地混亂的馬蹄印。
三人只能步行前往伊州,糧水有限,他們并不畏懼,連莫賀延磧都能生還,沒有吃不了的苦。
沿著馬蹄印走出十里,一道白影翻山追來,莛飛拍掌笑道:“捕食的來啦,這下不愁了!”
鐵牙在折羅府引敵周旋,功不可沒。三人一狼艱辛趕路,傍晚時追上了行進最慢的漢人難民。
這些一夜之間無家可歸的男女老少,臉上猶帶著突然被逐的困惑和郁悶,可他們腳步緊促,沒有躊躇。在大盛被戰亂和災難席卷的年份,隴昆的居民僥幸平安,與同胞曾經遭受的煎熬相比,已算幸運。
伊州是伊吾道的起點,并非羈縻州,刺史是漢人。如果隴昆之變是一個威力越滾越大的雪球,伊州就是大盛西門外必須承受雪球沖擊的第一道籬笆。
離伊州還有一百余里,暮色中浮現出金龍般蜿蜒起伏的積沙山,葉桻伸手一指,“我記得積沙山下有泉眼,咱們今晚可以在那里歇宿。”
積沙山雖然全由粗黃沙礫堆積而成,可峰尖危峭,脊如刀刃,陡峻之勢不亞于任何一座石山,微風過時,山體沙礫摩擦,發出長短不同的鳴響,時而狗吠聲聲,時而蜂群嗡旋,時而絲竹婉轉,千奇百怪。
還沒到泉眼,就見前面揚起濃黃的沙霧,難民們高呼低喊,奔逃躲閃。
葉桻一驚,如果有月鶻騎兵縱馬趕人,不應該從那個方向過來,他上前一看,來的不是騎兵,而是從伊州城中被逐出的月鶻人。
伊州刺史鮑齊幾個月前就在留心突然大量出現的異族流民,他謹慎防患,將手下的外族士兵逐步調撤,寧可減少兵力,也只用信得過的漢人士兵。
隴昆清漢的消息傳來,鮑齊一面向河西報急,一面清除城中剩余的月鶻人,決不讓伊州淪落到羈縻州鎮的被動境地。
被逐離折羅府的漢人和被逐離伊州的月鶻人在半途相遇,各自憋抑的不滿一觸而發。
仇恨是瘋狂傳染的瘟疫,零星的沖突飛快衍變為兩族百姓的大混戰,起初只有青壯男子參與,漸漸的連婦女老幼也卷入其中。
漫漫沙塵里,分不清誰是漢人,誰是月鶻人,誰是自衛,誰是泄憤。紅著眼的難民提著木棒,拿著石頭,到處劈砍投砸,積沙山下箱倒車翻,傷者滿地。
葉桻見多了征戰殺戮,可這種平民百姓瘋急互屠的景象,讓人悲嘆無奈。
他一擼袖子,赤手沖入混戰最激烈的地方,使出丁如海的“沾衣十八跌”,這絕技源于少林睡羅漢拳,四兩撥千斤,輕妙的拳法加上出神入化的“避狼圖”,便是聚斗者密如蟻群,也能被他撥分拆散。
莛飛見葉桻在人堆中閃轉不停,鐵牙在葉桻身邊左沖右繞,糾結的戰團剝菜似的層層疏解。
一人一狼雖然配合默契,可混戰如亂燒的野火,這里撲熄了一處,那里又燎起一處。
藍罌救治一個頭破血流的幼童,突然有十來個月鶻少年跑過來,一面指指戳戳的喊叫,一面用石頭打她。
莛飛將她擋住,石頭砰砰的砸在他肩上背上,藍罌摸出哨子一吹,鐵牙竄出人群,銳齒兇惡,將那些少年驅散。
藍罌不顧身邊的混亂,麻利的為幼童止住血,裹好傷口。她露了這手,身邊立刻圍了一圈求治的傷者。她眼窩凹青,還沒完全從驅除聆音蠱的疲勞中恢復,可眼下根本沒有停止和拒絕的機會。
傷者中有漢人也有月鶻人,他們為了先得診治,又互相推搡起來,擠得近的幾乎直接壓在藍罌身上,甚至有人來搶她的藥箱。
莛飛一向和善,此刻卻忍無可忍,橫眉怒目,厲聲高喝:“不許搶!”他拼盡全力,為藍罌撐出一個幾尺見方的“醫鋪”。
藍罌無暇多話,漆黑的眼睛向他匆匆一掃,感激默契,盡在不言中。
葉桻在混戰中發現一堆燒焦的尸體,一看殘存的兵刃和頸牌,正是咸泉守捉使和隨行的士兵。
軍卒也是普通人,卻總是遭遇最強烈的憎恨,葉桻痛心而嘆,把尸體拼拼湊湊,拖進一個沙坑掩埋。
旁邊的一群漢人一起圍追一個手無寸鐵的瘸子,那瘸子抱頭蜷滾,栽進沙坑。
葉桻定睛一看,伸臂攔住漢人:“他不是月鶻人,是羯骨族人!”
這瘸子是腿傷還沒痊愈的托赫提,憤怒的漢人們充耳不聞,連同葉桻一并啐罵毆打。
葉桻用力拽起托赫提,拖著他甩開圍攻,躲到一輛翻倒的軺車后面,“小藍讓你留在遠墩驛,你怎么出來了?”
托赫提連比帶劃的解釋,他覺得腿好得差不多,不能再等,要來看叔父,結果遇上混戰,被幾方輪毆。
葉桻看看天色,日頭將沒,空中還彌留著土黃色的余光,這黑白不分的混戰不知會持續到何時。
西北晝夏夜冬,冷熱交替之際,大風說來就來。
葉桻拽著托赫提,剛剛和莛飛、藍罌聚到一處,就覺背后平地卷風,大力猛推,天地俱抖,無法站立。
漫天沙潮隨風而至,積沙山發出令人驚駭的轟鳴。
轟鳴聲一陣高過一陣,象數不清的軍鼓,響徹四方,鼓聲中似乎夾雜著喊殺、馬蹄、震雷、閃電,最猙獰猛烈的時候,猶如無數厲鬼陰森怒吼,要把天地間的生靈撕吞活咽。
莛飛沒想到風大時鳴沙這么恐怖,百姓們久居塞外,也很少聽到如此震耳欲聾的鳴沙。
千軍萬馬般的聲響,雷霆不絕,有人以為被大軍包圍,嚇得厲聲凄呼。混戰時敵我不分,在這天地驟變之際,誰都摸不清狀況,只往最壞處猜測。
族仇被恐懼淹沒,雙方的百姓都以為有敵軍,各自慌潰,再也顧不上斗毆,踩著尸體,連滾帶撞的奔逃。
終于等到這陣風弱下去,鳴聲猶自繚繞不止。一場混戰被天搖地動的鳴沙化解,倒是意外之幸。
葉桻吐出嘴里的沙粒,看著混戰后尸體狼藉的慘景,生前彼此憎恨的人胡亂摞疊在一起,相伴相纏著被天地埋葬。
托赫提聽聞叔父得救,雙手合十向藍罌拜首,堅持將自己最寶貴的雕骨護身符掛在藍罌頸上,這才跛足離去。
漢人難民們離家倉促,經此一劫,攜帶的行李糧物所剩無幾,個個滿身沙土,骯臟襤褸。
天亮以后,葉桻、莛飛和藍罌跟著難民繼續前行,來到伊州城外,難民黑壓壓的匯聚城下,哀哭不絕。
伊州刺史鮑齊見難民人數眾多,面目難辨,魚龍混雜,擔心被異族混入,拒絕開城。
難民們傷苦饑累,以為到了漢人統轄的地界可以尋求庇護,沒想到懷著期望跋涉到此,等著他們的不是草席熱湯,而是鐵冷無情的閉門羹。
被異族欺凌已是憤懣,被同族相拒的滋味更加寒心,迢迢長路,何時是盡?
葉桻讓莛飛和藍罌在外圍等待,自己擠進人群,向城關士兵出示斥候腰牌。士兵認得牛皮鑲邊的燙金鐵牌是李烮親自派遣的親信的腰牌,立刻向刺史通報。
鮑齊登上城頭一看,手持腰牌的人夾在潮水般的難民當中,只要城門打開一條小縫,立刻洪水決堤,難以收拾。
葉桻仰頭觀望,看清鮑齊的神色,他略略分開左右的百姓,斜退一步,騰足高躍,縱身前掠,在城墻的一塊凸石上借力一踩,拔空而起,又在城門上方的刻匾上點了一腳,迎風晾羽,眨眼工夫便立足城頭。
鮑齊驗過他的腰牌符牒,上下打量,見葉峰滿身沙塵,面容疲憊,可身手敏利,目光銳正。
聽完葉桻所述,鮑齊方知自己雖然清城備患,可形勢比預計要嚴峻得多。
葉桻道:“鮑大人,如今云集隴昆的月鶻人不計其數,大戰越逼越近,晢曄會如何部署,暫且不論,這次伊州城外月漢相沖,離折羅府不遠就有葛祿部主力,一旦離開伊州的月鶻人把兩族混戰的消息帶到,葛祿首領必定前來報復。這些葛祿人都是在渾朔奴役下搏命反抗才回到故鄉的勇士,久經慘酷,心狠冷血,好戰嗜殺,倘若你不開城門,外面的百姓就是待宰的羔羊,大人雖有難處,可怎能眼睜睜看著同胞血肉模糊,喪生鐵蹄?”
鮑齊雖然認同,但并未動搖,“葉桻,我身為刺史,守疆護城為第一要責,不容有失。難民人數太多,良莠難辨,我不能冒亂城之險,如果他們集中滯留,消耗軍需,伊州亦會自陷絕境,等到被困危城,他們再想逃生就太晚了。隴昆劇變,我已通報河西,可伊州地處邊遠,援兵不知何時才到,百姓必須盡快上路,早早入關。”
話音未落,探報告急,不出葉桻所料,葛祿部首領艾和曼聽聞伊州清城,月漢混戰,立刻率領精銳,會合從伊州離開的月鶻人,一共九千余騎,鐵戈悍馬,洶洶而來,日暮就會抵達城下。
鮑齊心知月鶻人擅長馳殺,未必能輕易攻下城池,但來敵中有不少人對伊州了如指掌,城防一絲也大意不得,緊要關頭,更不能讓外人混入城中。
葉桻見鮑齊態度堅決,就是不肯開城,百姓無處藏身,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是棘手。
他想了想,“鮑大人,不讓難民入城,就請大人放糧助行,只是百姓行進緩慢,請大人調一千騎兵,隨我出城阻敵,為百姓拖延時間!”
鮑齊踱了兩步,“葉桻,伊州清城之后,兵力有限,我只能給你三百騎。”
三百擋九千?葉桻一愣,他知道鮑齊意在堅守,根本無心與敵周旋,也沒指望阻擊能建功,只是不想落個見死不救的冷血名聲,三百騎是這位伊州刺史能夠白白拋出的最大損失。
與葛祿軍相差如此懸殊,能為百姓拖延多久?
葉桻轉念一想,李烮只帶八千鐵騎便深入高原,橫掃羌邏,人再少,也強過無所作為。
他心思一定,抱拳上前,“請刺史大人頒令。”
莛飛和藍罌在城外等候良久,百姓們有的沮喪上路,有的還在繼續懇求哀哭,急切者堆擠城門,卑劣者搶擄欺弱。難民不能入城尋找果腹之物,饑餓難耐,半袋口糧能賣出五兩金子的價錢。
有人不知從哪里撿到了幾塊腐臭的熏肉,舉起來一聲吆喝,嫌臭的人還沒來得及皺眉,已有數不清的手拿著身上最后的銅錢爭相索換。
這些漢人都曾在隴昆的羈縻州鎮安分經營,生活富足,一夕的顛沛就能剝去所有的體面,什么都不顧了。
不知是誰傳出了葛祿騎兵追至的消息,難民們倉惶起來,互相踐踏,呼喊著撞向城門,要到城中避難。
一名傳令官現身城頭,高聲道:“刺史有令,所有百姓繞到南門領糧上路,盡快前往玉門關,不得在城下耽擱,滋亂者殺!”
士兵刀箭督促,難民沖不動伊州這塊堅硬的礁石,只得層層推擠著,繞向南門。
莛飛和藍罌被人流推搡著前行,可莛飛想等葉桻的消息,生怕葉桻找不到自己,他圈著藍罌,逆著人潮,奮力向外鉆擠。滾滾亂世,舉目盡是無奈掙扎、沙汗混凝的面孔。
兩人費盡力氣,總算擠到一個可以站穩的地方,莛飛帽歪衣裂,腳上最后的兩只鞋也丟了。
城外這一側的難民少了之后,城角的偏門忽然打開,三隊騎兵快速出城,領隊者披甲持劍,正是葉桻。
莛飛瞧見,高呼一聲,葉桻撥馬而至,匆匆道:“小飛,藍罌姑娘,你們領糧之后快去遠墩驛,陶伯釗會派人護送你們前往玉門關!”
“葉哥,你呢?”
“別擔心我,倘若我有運氣,還會在伊吾道追上你們!”
葉桻一夾馬腹,揚塵而去。
莛飛光著腳追了兩步,想再多問幾句,已經來不及,只能張口目送三百騎士象刺探沉空的風箏一般,在遙遠嗚咽的鳴沙聲中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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