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桻帶領三百騎士向西疾行,他從沒調度過兵馬,聽著身后緊緊相隨的蹄聲,不禁肩頭發沉。
自己一句提議,便讓三百有血有肉的男兒出城赴死,說什么也不能硬生生的拿他們的命去逞英烈,一定要想些計策才好。
行至積沙山下,葉桻放慢馬速,午后的陽光將山頂照得雪白,混戰留下的殘尸碎物一半被風沙掩埋,一半留露在外,輕風撩卷,鳴沙如管弦,象在為亡靈做一場哀怨的法事。
葉桻舉目四望,積沙山地處天山東脈向戈壁過渡的銜接地,沒有狹路可以以一擋百。
他暗暗琢磨,敵兵路過此處,十有八九會也停下來審視殘骸,倘若趁他們停滯時,自己帶隊閃擊,撕破敵軍來勢,然后飛速隱撤,艾和曼必然來追,那樣就有機會將葛祿軍牽引糾纏,能拖一刻是一刻。
他實在想不出什么更聰明的主意,下定決心,向后擺手,“調頭!”
身后士兵勒住韁繩,“怎么在這里調頭?”
葉桻道:“再向前,咱們的馬蹄印就會被葛祿人發現了,不如在這里繞過山脊,從背后登上山頂。”
三百騎兵撥馬兜轉,沿著北坡上行,馬蹄落處流沙成溪,發出獸吼般的鳴聲。
日頭垂落,又到了晝夜冷熱交替的風猛之時,葉桻率隊隱藏在山頂后側的陰暗處,天地之間除了席卷的風沙,什么都聽不見看不清。
葉桻正擔心葛祿騎兵到了眼前都難以察覺,忽然有一樣東西順著風沙,糊到了他臉上,伸手一揭,是一條暗紅色的頭巾,他在咸泉被葛祿人追殺,投軍參戰的葛祿牧民都戴這樣的紅巾。
他捏著頭巾,望向風來的方向,落日光芒正刺,一切都如化了水一樣模糊。
晃眼的沙幕中透出一團烏云般的黑影,如鬼似魅,虛實飄忽,葉桻屏息良久,才確定那不是自己眼花臆想出來的幻影。
這團黑影象池塘里攪起的污泥,渾濁翻騰,越擴越大,越逼越近,九千葛祿騎兵順風背日,疾馳而來,馬蹄聲和鳴沙聲混成一片,震得整座積沙山都在發抖。
葛祿軍到了山下,徐徐減速,夕陽金光如劍,將這些弓馬精湛的勇士照得殺氣逼人,雷霆般的鳴沙也隨著馬蹄的減緩變得低沉。
伏于山頂的盛軍盯緊葉桻,等他號令,誰知葉桻一動不動。
箭在弦上、扣而不發的緊繃感象一條繩子,勒得每個人骨節作響。
葛祿軍在殘骸之間肅殺而行,停滯了一陣,繼續奔向東南。
盛軍見最好的阻擊時機就要過去,葛祿騎兵漸行漸快,而葉桻仍是凝滯不動,唉,凜王派遣的小卒,到底還是小卒,臨陣而怯,根本沒有將帥的果決。
葉桻望著落日,聽著四野簌簌之聲,山腳黃沙旋騰,是又一輪大風的前兆。
他叫士兵互相貼耳相傳:“時機將至,出擊之后,不可分散,不可陷戰!”
以少敵多的騎兵之戰,分散陷戰會是最可怕的噩夢,伊州守軍不是善于馳擊的凜軍,即便勢均力敵也未必勝得過葛祿人,只能緊緊凝成一股,快速穿插。
眾兵待命,少頃之后猛風掀空,鳴沙滾滾如擂鼓,震耳欲聾。
葉桻縱馬而出,三百盛軍緊隨其后,從山頂后方繞沖而下。
因為風大,而且是全速飛馳,他們沒有開弓放箭,只是手持長槍長矛,象一道暗影一樣循著葛祿軍的方向直追上前。
驚天動地的鳴沙掩蓋了密集激烈的馬蹄,落日的光芒和飛舞的沙石遮掩了卯足全力的身影,直到他們咬上敵軍的尾巴,葛祿人都沒有察覺身后的追擊者。
三百騎兵借著風沙之勢,象一柄磨得閃亮的匕首,槍掃馬沖,迅疾似電,瞬間將葛祿人的騎兵隊陣刺了個開腸穿肚。
葛祿騎兵中有很多是牧民,強壯勇武,臨陣不足,飛沙走石之間,隊伍突然大亂,一時辨認不清,左右擠撞。
盛軍沖出一個豁口,葉桻率隊調頭,趁著敵軍應變不及,再度沖殺了兩個來回,三百騎士由匕首變作鉤鐮槍,把已經攪花的敵軍割得四分五裂。
艾和曼頂著風沙看清究竟,他身邊的千夫長吐爾彌面露驚恐,“如此神速的騎兵,難道是凜王?”
艾和曼目光冷蔑,“王也好,狗也好,無恥的漢人就會背后捅刀,吹號!”
號角響起,葛祿騎兵止了亂勢,重新集結。
盛軍沖出敵群,一口氣奔馳數里,方才停馬喘息,葉桻清點人數,一個不少。
戰馬體力大耗,不能再度沖擊,天色已暗,只能一面監視葛祿人的動向,一面隨機應變。
艾和曼不相信李烮會在這里,可遭遇了這場突襲,有些摸不清虛實。李烮一向神出鬼沒,倘若凜王真的從天而降,剛才必是先鋒刺探,大部緊跟著就會來端營。
塞外日頭一落,轉眼黑得濃稠,艾和曼聽著千軍萬馬般的鳴沙聲,不敢輕進莽動,他讓葛祿軍分成兩部,一半在背風處休整,一半圈圍在外,警惕值守,另派探騎在遠處巡看。
葉桻等了半晌,葛祿軍沒有再來追擊,他不知李烮的威名會令兵力懸殊的兩軍陷入僵持,如果不能纏住艾和曼,明日再想阻截全心戒備的葛祿人,千難萬難,伊州城外的漢人百姓一夕之間又能走出多遠?
和葛祿人的交鋒,將會一次比一次被動,葉桻望著身邊的士兵和戰馬,今日沖出重圍的盛軍不知有多少再也見不到明天的日落。
一宿風沙澎湃,破曉才漸漸終止,大漠迎來了寂靜得離奇的黎明。
艾和曼抖肩而笑,“根本不是李烮的人馬,只是幾個不怕死的漢人想趁亂阻絆,虛張聲勢,倘若盛軍有大部后援,怎么會在擊亂我的陣腳之后,卻放我養精蓄銳,恢復精神?”
探騎回報,天亮后發現一小股盛軍出現在西南,吐爾彌道:“就是昨天偷襲咱們的野狗,我去宰了他們!”
艾和曼搖頭,“為了幾條野狗耽誤功夫,根本不值,再說他們沒咬到肉,不會罷口,你只管提防就是。”目光灼灼的朝西南盯了片刻,下令繼續向伊州而行。
葉桻見自己的誘擾之計沒有奏效,呆默片刻,對士兵道:“我愚笨無謀,不該讓你們陪我做傻事。想回伊州的,現在趕快動身,還來得及。”
問了兩遍,沒人動彈。
一名士兵道:“葉桻,我們仰慕凜王,卻無緣隨其征戰,昨日跟你沖殺,痛快淋漓,好象也做了一回凜軍,癮還沒過夠,怎么要我們回去?”
另一人道:“斥候不必擔心,之前在伊州不放百姓入城,是受刺史之令,你當我們真是鐵石心腸?”
葉桻心中涌起由衷的慶幸,他離開啟明軍獨自遠行,不免孤單,不想能在這里遇上并不熟稔卻有勇有義的同伴,誰說熱血的漢人少?
他環顧眾兵,振起精神,“既然如此,咱們就一齊傻到底。現在葛祿人已有防備,偷襲難以奏效,不如明著阻截,咱們仍是意在拖延,絕非與他們往死里拼殺,還是那句話,不可分散,不可陷戰,跟緊我的馬,動靜如一。”
眾兵上馬,向東抄趕。
葛祿軍行至伊州城外五十里,遠遠看見碧天之下,黃沙之上,一隊人馬橫攔于前,沒有鼓角旗號,卻有著與人數極不相襯的沉決。
艾和曼勒住韁繩,“怪不得漢人有‘螳臂擋車’這句俗語,吐爾彌,去收拾這幾條不知好歹的野狗!”
左右吹響號角,吐爾彌率領千騎,迎上前方。
騎兵正戰是月鶻所長,雙方通常在相距三箭地時開始慢跑,戰馬保持間距陣形,以免自傷,二箭地時弓箭上手,戰馬開始沖刺,一箭地時萬箭齊發,弓強的可以射倒對方前排更多的人馬,搶占優勢,然后趁敵軍人仰馬翻,全速殺入敵陣。
一千葛祿騎兵分作兩排,鐵蹄揚塵,如同滾滾推進的黃濁海浪,左右兩翼略向前超,便于以多擊少時快速合圍。
葉桻一夾馬腹,盛軍騎兵排成“人”形尖陣,全速前沖,宛如插向海浪的一支梭鏢,剛勇無畏。
還有兩箭之遙,盛軍騎兵越奔越快,風馳電掣。
吐爾彌見對手一副硬碰硬的架勢,也令葛祿軍催馬加速,提早一步張弓上箭,準備迎頭痛擊。
到了一箭之地,風馳電掣的盛軍突然變向,由前沖改為斜奔,出其不意的兜向葛祿軍左翼,激起的塵沙在荒漠上劃出一道外拐的弧線。
葛祿騎兵收不住手,箭已射出,盛軍貼著兇猛箭雨的邊緣繞至左翼背后,把葛祿騎兵隊陣的左犄角切成兩截。
葛祿軍的右翼和中軍飛快包卷過來,要把盛軍圍在中央。
盛軍人少靈活,利用葛祿牧民應戰生疏的缺陷,借著混亂,快速向后兜了個小圈,從另一個方向再擊敵軍左翼。這一小圈是近距作戰,抑制了對方的騎射優勢,大展盛軍兵刃之長,把葛祿左翼兵馬逼得向斜后方拉退,正好與包卷而至的右翼和中軍堆撞在一處。
吐爾彌見手下騎兵自相沖撞,擁擠不靈,連忙疏散隊陣,盛軍趁機沖出重圍。
艾和曼正在遠處觀戰,吐爾彌心想自己若連幾條野狗都收拾不了,以后在族中如何抬頭,不管不顧,揮師便追。
葛祿軍緊跟盛軍,亂箭一茬茬的噴射,葉桻收攏人馬,帶領三百騎士向西南平坦的曠野奔馳,始終和追兵保持一箭之距。
他沒有統戰經驗,所以沒有受騎兵戰略的限制,而是把避狼圖運用到了騎戰之中,剛才突擊左翼就是避狼圖中最普通的左路“日月盤”。
葛祿騎兵如同密集的狼群,快速兇猛,數量眾多,可他們饑餓急躁,配合并不縝密。
盛軍牢牢跟在葉桻身后,擰成一股,象一頭肌腱有力的豹子,從容不迫的機警奔行。
豹子和狼群以廣闊無垠的荒漠為紙,以翻滾不絕的塵沙為筆,畫出一張瞬息萬變的馳戰之圖。
盛軍倏左倏右,時而回繞,時而斜插,吐爾彌猜不出意圖,摸不準動向,竭盡全力橫追豎趕,總是差了一點點,就是不能將對手置于死地,時候一久,葛祿騎兵失了銳氣,馬速漸緩,力不從心。
葉桻回頭望去,追兵箭快用盡,他一帶韁繩,突然掉頭反沖,快劍如風,把數員葛祿將領劈斬下馬。
吐爾彌手持彎刀,與葉桻擦騎而過,他的彎刀長而鋒利,借著沖速揮殺,格外省力,不知劈斬過多少渾朔猛士,這回還沒掄開,就覺冷風割喉,手腕劇震,再定睛時,手上只剩刀柄,交戰的一瞬葉桻怎么出的劍,竟沒看清。
遠處山坡上的艾和曼沉默不語,艾和曼身后一名紫袍紅巾、以金色雁翎為飾的女將縱騎上前,“父親,吐爾彌拿他們沒辦法,我去助他一臂之力!”
艾和曼的女兒帕伊黛本領過人,勇敢豪爽,她帶領族中青年狩獵時,那些男子都會十倍驍勇,只為捕獲獵物后看到她贊許的笑容。
艾和曼道:“這些漢人有點花樣,你不要大意!”
帕伊黛呼喝一聲,另率兩千騎加入追逐戰,這兩千騎體力充沛,分成三股,象銳利的鷹爪一般,向盛軍疾速抓壓。
盛軍戰馬疲勞,不及先前輕靈迅速,迂繞時,落在最后的士兵接連中箭墜馬。
葉桻見狀,扯掉身上的盔甲,其余士兵紛紛效仿,只著布衣,減輕戰馬負重。
吐爾彌見帕伊黛來援,自己很沒面子,十分做作的笑道:“漢人丟盔卸甲,就差脫褲子了!”
帕伊黛不理他,指揮葛祿軍左右截擊,盛軍狡猾周旋,她緊咬不放,向荒漠腹地越馳越深。
其實她早已看清,盛軍奔行之妙、穿插之奇,皆在為首的領軍之人,只要射殺那個領軍人,余者絕無生路,可惜她放箭無數,都被葉桻揮劍擋落。
帕伊黛并不氣餒,她連換三騎,緊緊跟隨,以坐騎的體力死拼。
葉桻的馬熬不過勞累,被她射瘸后腿,慘嘶栽倒。
帕伊黛見機會來到,一馬當先,拍騎而上,她身上箭已用盡,甩出七丈長的牛皮繩套,呼呼掄風,向葉桻頭上罩去,倘若套中,兩百斤的野豬也難以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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