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桻與郭植、柴筱兩位將軍會合,到了近處才發(fā)現(xiàn)郭植面色疲憊,黑色的衣袍上盡是血跡,但他沉穩(wěn)堅毅,沒讓艾和曼看出虛弱之相。
葉桻詢問守月城的狀況,郭植重嘆:“凜軍分裂,眼下我們不可能再與哥舒玗抗衡了。”
葉桻心頭沉重,卻不意外,“郭將軍,我給孔司馬寫過一封信,講述兩萬凜軍失蹤的緣故,可惜那時我還不知道晢曄的下落,否則也好讓守月城早做準(zhǔn)備!
郭植道:“隴昆外族匯聚,我們并非全無防備,凜軍一直在各州府輪流監(jiān)管,也到游牧部中巡邏,可地廣兵少,總難顧全。”
“去年十月末,甘振在軍中大發(fā)牢騷,他自從運失糧草被凜王懲處,一直心有怨氣,孔司馬見他言行失體,便履行代都督之職,將甘振貶去了磧南。”
“隴昆動蕩,人心蕭條,大家都不好過。臘月里,哥舒玗給監(jiān)管各州府的凜軍將領(lǐng)發(fā)送請?zhí),邀大伙回守月城,來赴他的生辰宴,哥舒玗從來不愛熱鬧,辦宴不同尋常,也許他想凝聚人心,鼓振士氣,我們和哥舒玗是多年的交情,自然不會拒絕。”
“大伙如約趕回守月城,可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就在宴前一日,長孫堇突然不辭而別,哥舒玗說長孫堇和家人失散多年,最近許多流浪部族涌入,帶來了他家人的消息,他迫不及待要去尋親團聚。我當(dāng)時就納悶,就算要尋親,也來得及和兄弟們告?zhèn)別,哪里用得著這么隱晦匆忙?”
“宴前幾個時辰,又聽說孔司馬身染奇癥,必須隔絕診治,旁人不得探訪,司馬府被重重圍住,只能聞到濃郁的藥氣!
“哥舒玗的府邸相距不遠(yuǎn),生辰宴就在有些惶惶的古怪中開了場。哥舒玗輪敬眾人,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以往征戰(zhàn)的舊事,鮮于涸和尉遲陽都不多話。遙想凜軍鼎盛之時,席滿人齊,精神抖擻,現(xiàn)在離病逝散,冷冷清清!
“我們跟著凜王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要是彼此的信任淡薄一分,也會在這古怪的宴席上生出疑心,可那時我覺得就算隴昆再有異變,凜軍也絕不會自相殘殺。”
“宴會之后不久,西州起了族斗騷亂,西州是隴昆最重要的羈縻府州之一,哥舒玗立刻命令我和柴筱帶兵前往,穩(wěn)住局面。”
“我和柴筱到了西州,才發(fā)現(xiàn)這根本不是普通的族民騷亂,而是鐵赤、楚勒兩部精兵云集的埋伏,他們一夕之間暴露猙獰,驅(qū)殺漢人,兇猛異常。我和柴筱兵力有限,又不想在弄清原委之前隨意開戰(zhàn),于是避開鋒銳,駐扎銀山!
“哥舒玗在銀山整軍而待,卻不是來接應(yīng)我們,他與鐵赤族長斛薩、楚勒族長比粟洨三面包抄,將我們合圍!
“我和柴筱是漢人,凜軍中的漢人將士幾乎都集中在我二人麾下,哥舒玗手持鐵槍,單騎出陣,‘兩位兄長有所不知,月鶻王昆恕多年前隕于鐵門關(guān),他的兒子晢曄王子尚在人間,我身為月鶻骨勒部后裔,奉王杖銀月刀為圣物,如今神刀回世,君長晢曄召回九族,即將復(fù)隴昆為月鶻,他令我清除漢民,我不想傷害曾和我同生共死的漢人將士,請兩位兄長攜同部眾速速東遷,返回大盛境內(nèi)!’”
“我和柴筱又驚又怒,柴筱冷笑:‘哥舒玗,原來你的生辰宴是一場處心積慮的散伙宴,你以為這樣就對得起我們多年的交情?你以前卑寒寡志,凜王愛你人材,對你步步提拔,事事器重,甚至因為重用你而與先帝起了爭執(zhí),不得不交還兵權(quán),沒想到你狼子無情,說翻臉就翻臉,現(xiàn)在既要報效你的新主,何必還假口惺惺的稱我們?yōu)樾珠L!’”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任何譴責(zé)都已無用,可柴筱性情直烈,指著哥舒玗暴風(fēng)驟雨般的斥罵,哥舒玗一句也沒有反駁,后來柴筱罵得累了,我直接了當(dāng)?shù)膯枺骸缡娅],孔司馬患病是假,他是否已經(jīng)遭了你的毒手?’”
“哥舒玗搖頭,‘孔司馬留心我多時,只是他不能窺透究竟,又不想無憑無據(jù)的動亂軍心,所以沒有向你們透露。我秘密聯(lián)合凜軍中的月鶻舊部,告訴大家君長復(fù)國之志不可移,誰都不能摒棄族血,如果注定要天翻地覆,只有參與其中,才能利用凜軍的緩沖之力,將月、漢之爭的創(chuàng)傷縮至最小!
“‘鮮于涸和尉遲陽愿意按令行事,長孫堇卻堅口拒絕,寧肯解甲歸隱,也不愿參與月漢相殘,他發(fā)誓嚴(yán)守秘密,我便放他獨自離開,不料孔良半夜悄悄出城追上了他,刨根問底,長孫堇沒有忍住,將隴昆清漢的密令和盤托出!
“‘長孫堇走后,我放心不下,派人尾隨,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幕。我下令將長孫堇和孔良同時擒制,長孫堇違背誓言,兩下為難,拔刀自盡,孔良被帶回守月城,囚于府中,我怕打草驚蛇,謊稱他們一個尋親,一個生病。無論如何,生辰宴的確是我想最后一次與諸位歡聚,郭兄,柴兄,倘若我欲對你們不利,席上便可動手,又怎么會放你們離開守月城?’”
“‘如今凜王遠(yuǎn)在千里之外,大盛南方不平,北境、河?xùn)|危機重生,皇帝無暇顧及隴昆。羌邏之戰(zhàn)以后,河西兵寡將微,難以調(diào)援,凜軍當(dāng)中的幾千漢人,如何能與云集隴昆的上百萬月鶻族民抗衡?’”
“‘我誠心減免沖突,只有你們兩人妥協(xié)配合,才能帶著這許多漢人將士和百姓安全返回盛境,鮮于涸已將兩位的家眷送至沙海守捉,你們立刻命令兵卒解胄脫甲,會合家人,去往玉門關(guān),不要再猶豫了!’”
“我和柴筱聽完他的話,誰也沒有挪動,雙方冷冷對峙。哥舒玗身后的士兵仍然身著凜軍盔甲,除了頸系黃巾,和我們身后的漢人凜軍沒有區(qū)別。聲名赫赫的塞外鐵師行動如一,一夕分裂成敵,將士們的臉上一片茫然,我們心里明白,拼命容易,忘卻曾經(jīng)同甘共苦的友情卻比流血還難,這仗,是打不起來的。”
“我把隨身攜帶的一柄拴著紅繩的短刀狠擲于地,那是從前哥舒玗送給我的禮物,他眉心糾結(jié),不忍去看!
“柴筱提矛前指:‘哥舒玗,你倒戈背叛,逼死長孫堇,囚禁孔司馬,做盡不仁不義之事,還口口聲聲說為我們著想,就算我不想讓凜軍將士自相殘殺,你我之間的殊死決斗,卻無論如何免不了!’”
“哥舒玗用槍尖挑起地上的短刀,捏在右手,朝自己的左肩連砍三刀,然后將帶血的短刀擲還到我馬前,‘好,這三刀,一刀是還凜王的,兩刀是還你們的,從此不用再講兄弟之情,你們一起上吧!’”
“我和柴筱策馬前趨,身后將士黑沉沉的觀望,這再也不是以前精彩紛呈的校場練兵,而是實實在在的決裂之戰(zhàn),沒人愿意擂鼓助威。凜軍雖然一分為二,可默契還在,沙場兩邊千萬人同呼同吸,鴉雀無聲。”
“哥舒玗肩頭帶傷,半身染血,單手提槍邀戰(zhàn),柴筱探矛先上,我持長刀夾攻,三馬打旋,一口氣連斗九十余個回合。哥舒玗是隴昆一等一的驍將,我和柴筱兩人使盡全力,也沒能占他什么便宜,過了一百合,柴筱的后背被他搠了一槍,劇痛不支,我雖然伺機劈斷了哥舒玗的槍尖,卻被他用槍桿戳中肋骨,跌落下馬。”
“楚勒、鐵赤兩部見哥舒玗獲勝,吹角進兵,隆隆逼近。哥舒玗兜馬繞了半圈,揚手一擲,把半截槍桿擲出百步以外,入沙半尺,攔在兩部軍馬之前,嗡嗡震顫,兩部族長被他膂力所驚,大軍止于槍桿插立之處!
“哥舒玗喝道:‘未得我令,何敢進兵?’兩部雖然蠢蠢不服,卻懾于哥舒玗的聲威,未敢再進。”
“哥舒玗轉(zhuǎn)向我,‘郭將軍,我罷戰(zhàn)相讓,只有這一次機會,再拖下去,凜軍就真的要自相殘殺了!我已竭盡全力,可九部清漢,血腥難免,請你以隴昆的漢人百姓為重,護送他們?nèi)腙P(guān),等以后沒有這些負(fù)擔(dān)的時候,你再來找我報仇不遲!’”
“我雖然郁怒不甘,卻知道他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凜軍中的漢人將士本就有限,不能意氣用事,徒然耗戰(zhàn),我和柴筱收軍退后,鐵赤、楚勒兩部迫于哥舒玗的命令,以插在地上的槍桿為界,讓出半里寬的通路,我們就在他們虎虎逼人的目光當(dāng)中脫離重圍!
“西州城被驅(qū)出的漢人百姓多達三萬,我和柴筱領(lǐng)軍護民,向東而行。離城五十里后,柴筱繼續(xù)引領(lǐng)大部,我自己從士兵當(dāng)中挑出一支百人騎隊,到沙海守捉去接家眷。”
“沙海守捉位于西州東南、莫賀延磧之西,非常冷僻,以前只作應(yīng)急停駐之用,哥舒玗讓鮮于涸護送家眷至此,可以避開那些狼群一樣到處席卷的月鶻部族。”
“未到沙海守捉,就見鮮于涸的戰(zhàn)馬‘豹子騅’立在坡上,鮮于涸見了我,一把攥住我的手臂,‘郭兄,我只怕你不肯壓下這口氣,現(xiàn)在來了就好,你的家人全都平安!
“鮮于涸人緣極好,與我很親近,不會藏著掖著,我擼開他的手,‘彼此無奈,還是長話短說,這個月鶻王子晢曄平地冒出,讓你們反戈叛盛,焉知他不是一個湊巧得了王杖的狡詐奸徒,想借此弄權(quán)造孽!’”
“鮮于涸道:‘我沒有親眼見過晢曄,只知道他遣使與哥舒玗互通,一切都很隱秘,但我相信哥舒玗的判斷,能讓哥舒玗果斷投效的人,絕對不是虛妄之徒,而且我聽那些從渾朔南下的葛祿人說,族中很多人的絕癥都被晢曄用閻魔引治好,閻魔引的確是只有月鶻王族才會用的救人秘技,就算沒有王杖,族人也對這位歸來的君長虔誠篤信,俯首臣服!
“‘郭兄,我是九部中的塔什族人,家中很多長輩都曾效忠于昆恕,舅舅更曾是昆恕身邊的死士之一,他們時刻教我不可忘本,哥舒玗、尉遲陽和我一樣,都記著無論時隔多久,只要王杖回世,便要回到月鶻旗下!
“‘這些年來,我們幾個為大盛出生入死,也算報答了盛廷的栽培之恩,浪人知鄉(xiāng),落葉歸根,無論是福是死,與你們都是從此殊途,等你向凜王轉(zhuǎn)述時,不求他寬恕我們,但求能體諒幾分。’”
“我看著鮮于涸的面孔,并不恨他,只是往日的情誼如被冰凍,再也不能解封。哥舒玗已經(jīng)安排守月城的漢人百姓走遠(yuǎn)路繞往磧南,從圖倫磧和昆侖山之間的南商道入關(guān),這樣可以避免和月鶻九部正面相沖,跟著鮮于涸走捷徑來沙海守捉的,都是漢人將領(lǐng)的親朋仆從,總計一千余人,孔司馬及家人仍然被困府中!
“我嘆口氣,不再多問,一夕劇變,守月城如此,其他州城百姓的處境更加險惡,不知有多少人能活著回到盛境!
“到了沙海守捉,我與妻兒相見,滿眼車馬包裹,老幼不齊。我讓他們拋棄了一切可以丟掉的負(fù)重,打算連夜東行,在兩天內(nèi)趕上柴筱的大部!
“鮮于涸送出十里開外,知道下回再見便是沙場死敵,抱著我的肩頭痛哭一場,淚盡而別。”
“拖家?guī)Э,一夜只走了三十里。天明時分,我發(fā)現(xiàn)空中有獵鷹盤旋,月鶻各族中以鐵赤部的馴鷹術(shù)最為杰出,聰明的猛禽尖叫報訊,很快就會將敵兵引來,我拉弓將鷹射落,心中卻不存任何僥幸!
“鐵赤部族長斛薩陰沉狠辣,那天讓路的時候,他捏著馬鞭,目如火燒,哥舒玗身為月鶻人,阻得了他一次,難阻第二次,只要哥舒玗離開,斛薩必然伺機反咬,我只帶了一百騎兵,是容易入口的獵物,柴筱護著三萬百姓,難以分兵接應(yīng)!
“荒漠曠野,無處隱蔽,我讓士兵伏地聆聽,果然有馬蹄聲徐徐逼近,我整理隊伍,挖溝為塹,用箱車石塊堆成防壘,讓家眷中的青壯持刃守壘,把婦孺老弱護在最內(nèi),一百凜軍騎兵在壘外御敵。我把三柄短刀交到我夫人和一雙兒女手中,就算遇險,也不能讓敵兵輕易屠擄!
“又有七八只獵鷹飛過頭頂,斛薩親自率領(lǐng)四千鐵赤騎兵,順著鷹飛的方向迎面而至,在前方排成兩里長的隊陣。斛薩冷眼盯著我:‘郭將軍,哥舒玗下不了狠心,現(xiàn)在再也沒人庇護你,我看你本領(lǐng)不俗,若肯為奴,我便饒了你身后這些漢人男女的性命!’”
“我不理會他的挑釁,指揮一百凜軍繞壘而奔,踏起濃黃的沙塵。”
“沙塵是障目之用,好讓敵兵放箭時找不著準(zhǔn)頭,斛薩下令攻擊,鐵赤騎兵洶洶前沖,亂箭如雨!
“我借著沙塵掩護,帶領(lǐng)一百部眾旋奔阻殺。惡戰(zhàn)從晨至夜,敵軍的人尸、馬尸鋪得半里內(nèi)無處踏足,身后的守壘被攻破五六次,每次我都把進壘的敵兵盡數(shù)砍倒,堆尸補口,反搶回來。鐵赤人向壘中投火焚燒,我讓人揚沙撲滅,他們放獒犬瘋撲狠咬,我令人用梭槍戳殺,堅持到第二天傍晚,一百凜軍所剩無幾,家眷們也死傷近半。”
“我妻、兒都受了傷,可憐我那十三歲的閨女,才到愛打扮的年紀(jì),被燒得面容毀壞,一只眼睛看不見了。我筋疲力盡,倚刀而立,斛薩停止進攻,率兵圍到近前,占在尸山上又驕又恨的盯著我,沙場漸靜,只聽見我女兒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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