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形狹迫,人群惶急,甘振勒馬停步,回頭望去,濃黃的沙塵象螃蟹似的亂滾,沙塵里混著幼童的痛哭、婦女的哀號、馬鞭的抽響和粗暴的怒斥。
塵埃中冒出幾十輛馬車,甘振凝目一望,“什么月鶻妖神,幾個孬種罷了。”
車身作了掩飾,仍能看出車主是從肅州出逃的權貴,車夫吆喝驅逐,碾著行人的腳跟,把百姓擠向兩側,在山道上逼出一條一兩丈寬的通路。
甘振面向氣勢洶洶的車隊,摘下鞍邊的長柄戰斧,單騎而立,示意兩側百姓靠向一側。
車夫驟見攔路虎,急拉韁繩,剛要喝罵,甘振掄臂一揮,戰斧嗡嗡生風,象戰旗似的向遠離百姓的一側一指,“從那邊過去,不得與百姓搶路!”
車中乘客隔簾授意,車夫將馬車驅向一邊,車簾微微掀開,飄出一句尖刻的話:“甘振,凜軍神氣一世,到頭不過是落魄喪犬,這條窮途末路,我何須搶你的風光。”車隊繞過戰斧,貼著山坡前行,不再霸占正中大路。
葉桻上前,“甘振,小人之言,不過蛛網沾身,郭將軍的囑托要緊。”
甘振在凜軍諸將中算是慢性子,幾年來郁郁寡歡,仍在耐心等待建功立業,恢復銜衛,可離開隴昆的這一路,疲憊蒼涼。
他望著車隊背影深深一嘆,“肅州官員出逃,大潰將至。前面是鎮夷峽,當年烏瀾國雄踞西北,邊境距此極近,鎮夷峽是抵抗北侵的黑水要塞,現在仍有遺留的亭障烽燧。葉桻,鎮夷峽一水穿山,路窄人多,不易逃生,倘若形勢緊迫,你和百姓先走,我來斷后。”
回中原之路,步步生離死別,卻平常得象挑水砍柴。
入峽之后兩山對峙,絕壁千仞,黑水河道冰塊堆積,漫據河灘,擁堵山道,把左右擠得無處可走,百姓只能爬過冰坎,以封凍河面為路。
冥水塌冰之后,人人遇冰小心,生怕再出險情,摔摔滑滑,拖拖拉拉,天色漸暗,三十里長的鎮夷峽才走了一半。
莛飛一路查看冰面,葉桻問:“可有不妥?”
莛飛搖頭,“沒什么,這里比玉門關偏北,天氣又比前幾日冷,河水雖不是‘連底凍’,但冰層比冥水堅實,可以放心行走。咱們逆流而行,最窄的一段已經過去,鎮夷峽東南出口是一個彎鉤大拐,一旦季節轉暖,黑水自南向北,拐彎處冰排堆積,會有凌汛,千不幸萬不幸,汛前入關總算是一幸。”
他念叨起水經書中的記載,山谷遠處似有隱隱轟響,哨探來報:“有兵馬從峽口過來!是肅州守軍。”
甘振與葉桻對望一眼,大潰將至,來得這么快。
不一會兒,就見遠處冒出雜亂的火把,黑壓壓順著峽谷向前堆聚,的確是肅州軍,騎兵步卒混在一處,不見負傷掛血,不是戰敗,而是逃亡。
這可不是先前搶道的幾十輛馬車了,甘振大呼:“快叫百姓讓路!”
百姓驚慌喊叫,肅州軍奪路而行,先是百十人,而后斷斷續續,一撥一撥,夾雜著肅州平民,人撞馬嘶,宛如末日。
甘振手持火把,在潰亂中揪住一名老兵,“是不是虞坡棄守,玉門關丟了?”
老兵捶胸而嘆,“豈止是丟,連攻關的警訊都沒有,一夕之間,屠關殆盡,上下守卒一個不留!虞將軍被做成了‘血鷹’,懸在城頭!”
甘振臉色一白,莛飛問:“什么是血鷹?”
葉桻曾聽凜軍提及,“血鷹”是九部最早結盟時用來處決叛徒的酷刑,受刑者被活活切開脊背,一根根肋骨依次斬斷,向左右兩側外翻,血淋淋的肺被掏出來糊在骨上,象背后長出兩只“血翼”。
此刑極殘忍,早被廢止,卻被晢曄重新施用。
葉桻覺得怪異,“血鷹”是處決叛徒之刑,為何用在虞坡身上?
轉念一想,虞坡扣押文書,不放凜軍入關,自然是被晢曄收買,但晢曄心里最鄙視出賣他人的叛徒小人,虞坡如約獻關,晢曄卻根本不屑于對他遵守承諾,不僅沒給好處,反而轉手就屠關滅口,“血鷹”是晢曄在嘲笑漢人,亦是對河西的震懾恐嚇。
甘振額筋跳動,“虞坡獻關,那關外的凜軍呢?”
老兵搖頭,“之前的消息都是虞坡傳送,說凜軍通敵,后來玉門關沒有活口,關外之戰的真相,誰也不知道!看這情形,難道你還奢望凜軍幸存?”
莛飛頓足而嘆,“無人知情,加上先前的訛傳,玉門關一夕失守,凜軍無論生死,都會被安插更多罪名!”
甘振雙肩發顫,“玉門關丟了,你們連肅州也不守了,只顧逃命?”
老兵道:“肅州刺史早一步離城,說凜軍叛變,月鶻遲早破關而入,肅州城舊難守,他要到甘州商議集兵拒敵。我們雖然有備,還是沒料到玉門關這么快落入敵手,屠關消息一到,全城大亂,刺史不在,我們便聽從錄事參軍之令,趕去甘州合軍。”
郭植和程敬弦都覺得分兵力弱,與其被月鶻層層擊破,不如聯守拒敵,可看肅州軍潰逃之相,人數再多幾倍,又有何用?
甘振松開手,“百姓必須連夜趕路,今夜不能歇了。”
百姓繼續逃命,“血鷹”在難民中傳開,有人被活活嚇死。
次日甘振又得探報,晢曄入關后令鐵赤、楚勒二部為進攻河西的前鋒,兩部燒殺突擊,沿途堡寨皆成焦炭。
肅州已是沒有兵力的空城,可還有行動緩滯的婦幼老弱遺留城中,月鶻軍入城之后,將漢人捆綁成串,不分年紀,男人通殺,女子施椓竅之刑,永不能生育。
椓竅之刑比死還慘,哨探澀口難言,甘振怒極反笑。
哨探道:“前鋒雖是鐵赤、楚勒二部,領軍之人卻是哥舒玗。他們給馬身刷油,馬蹄套釘,是預備在冰上馳行,明日便能突擊到此。百姓就算徹夜不停,也只能勉強出峽,離甘州還遠,暴露于野,如何是好?”
甘振凝目摒氣,手持戰斧向冰面一劈,砸出一道兩尺長的窄坑,黑水冰層結實,想破冰阻敵,需要要砲石火藥。
他雙眼血紅,“葉桻,你我早有計議,明日你送百姓去甘州,我帶人留在鎮夷峽,等著哥舒玗這個狼崽子!”
如果郭植、柴筱隕于關外,那么甘振身邊的一千士兵就是最后的凜軍,葉桻揪心道:“甘振,你們入關時換作百姓衣裝,兵甲不足,箭枝稀少,這些天食不果腹,嚼冰飲雪,硬擋哥舒玗,能拖延多久?”
甘振望著他,“郭植、柴筱北上時,何嘗不知后果?情勢如此,早就不是合不合兵術戰略,而是要不要給自己一個值得的結局!”
莛飛胸口起伏,“甘兄,未必如此!”
甘振疑惑,“難道還有別的辦法?”
莛飛道:“咱們入峽時,曾經翻過一條冰壩,那不是天然冰壩,而是黑水中、下游的分界閘壩。鎮夷峽在抵抗烏瀾國時是屯兵要塞,附近墾田耕種,筑壩修渠,引水灌溉,延續至今。每年臘月初,黑水上游冬灌結束,各渠關閉,農田水回歸黑水主道,加上地水補給,河道水位上漲,天冷河面結冰,在閘壩擁堵卡口,如果無人疏通,冰塊就會淤塞堆積。葉哥,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這一段黑水冰層雖厚,足夠結實,卻不是連底凍,冰下還有數尺深的水,幾乎是個天然蓄池。”
葉桻習慣莛飛長篇大論,甘振卻急,“易公子,你想冰壩決口?”
莛飛道:“冰壩堵塞,冰塊沉重,搬挪疏通起來無比費力,很難象尋常堤壩那樣一決而泄。月鶻行軍極快,咱們即使能趕在他們到來之前,回到閘壩疏通,也會被他們的探騎發現,不如埋伏起來,放他們入峽,等他們過去,咱們在他們背后偷偷疏通,開閘放水,冰層結實是因為有水承托,如果冰下水被抽薄,冰層懸空,他們人多馬重,必然塌陷!”
甘振恍然大悟,“是個主意!”
峽谷無路,月鶻人馬再結實,也禁不起冰河沖淹,此舉還可以阻擋月鶻的后續兵力。
莛飛連忙提醒:“排冰開閘雖然不是與敵交鋒,風險卻也不小,千萬不要葬身冰河!”
甘振皺眉,“易公子,一路只讓你陪我們逃命,沒讓你見識過凜軍的身手,倒讓你小瞧了。”
莛飛仍是謹慎,“還有一件事,疏通冰壩、等水抽低,需要時間,必須想個辦法,讓月鶻軍滯留在兩岸無路的冰面上。”
甘振道:“可以設路障截擊,能拖多久是多久。”
葉桻搖頭,“分兵兩頭薄弱,恐怕不利,甘振,讓凜軍全力疏通冰壩,若月鶻領軍人是哥舒玗,我有辦法拖延。”
凜軍在益州城外的王村休整時,葉桻曾與哥舒玗比武,三局勝二。哥舒玗傲慢自負,一直不甘心,若再有機會與葉桻獨戰,他絕對不會放過。
甘振一驚,“葉桻,我見過你的本事,但對手是哥舒玗,當年只是作樂,今非昔比!”
“甘振,你放心,我又不用勝他,只是拖延而已,他心里清楚,會應這個場。”
甘振沉默片刻,“既如此,我給你兩百凜軍,外加剩余所有的弓箭,以備萬一。就算你知道冰層會裂,仍有太多不測,記著保命!”
幾人商定細節,甘振率軍掉頭,莛飛與他同行,一起去閘壩。
藍罌一直默默旁聽,此刻自然而然的跟在莛飛身后。
甘振擺擺手,“小藍姑娘,你跟百姓一起走,到甘州等易公子。”
藍罌立刻回駁:“我不是凜軍,不歸你支派,我在哪里,為什么要你來定?”
莛飛連忙解釋:“甘兄,小藍一向幫我,鐵牙又機敏,同行無礙。”
甘振瞥了兩瞥,不再爭辯,在葉桻肩上一拍,算作道別。
葉桻和兩百凜軍來到鎮夷峽最后一個大拐彎前的咽喉處,連夜堆冰作障。
次日風小了些,飄著細渣般的碎雪,葉桻讓凜軍身負弓箭,攀上兩岸山崖,藏在凸起的山石后。
河谷安靜下來,顯得更冷,冰面白中泛藍。
葉桻獨自站在冰障后,一邊搓手,一邊等待,偌大天地,仿佛只余他一人。
當年石危洪和沈墨云入關,在鎮夷峽遇襲,第一次見識了銀月刀之力,現在山谷里好象還有那一戰的回聲。
林雪崚在鷹喙峰得知這些過往,添油加醋的向葉桻轉述。
葉桻想起她的神情,不由嘴角浮笑,四周飛雪迷蒙,山骨崚嶒,倒合她的名字。
幾道黑影掠過頭頂,是鐵赤部的獵鷹,它們發現葉桻,發出尖利的鳴叫。
葉桻微吸口氣,抽出凌濤劍,提在手中。
哥舒玗聽到鷹叫,令兵馬減速,派哨騎探路。
身后鐵赤、楚勒二部的旗幟在雪中飄動,鐵赤部首領斛薩和楚勒部首領仆固斯契一左一右,冷眼盯著哥舒玗的背影。
哥舒玗的目光掠過兩側山峰,凝視片刻,不動聲色。
哨騎回來,“將軍,前方冰堆阻路,一人獨自攔守。”
哥舒玗自言自語:“一個人?”想必是個老相識。
斛薩冷笑,“管是誰,送死鬼一個!”
兩部騎兵持弓在手,哥舒玗卻一馬當先,撇下眾人獨自上前,若騎兵放箭,連他一并也射了。
前方山壁凸入河中,宛如插進咽喉的一片刀,哥舒玗縱馬轉過山壁,幾乎撞上近人高的冰堆。
河面急拐打滑,馬匹不能象平時那樣躍障,哥舒玗勒住韁繩,套釘的馬蹄揚起落下,在冰上刺出一道長印。
動蕩之間,他已看清冰堆后面站立等候的人。
葉桻入關時換回百姓裝束,穿著舊得發白的青袍,外罩御寒的駝絨坎肩,雖然單手提劍,卻無凌人之意,一如過去。
哥舒玗隱隱一嘆,原來一成不變是如此令人羨慕的事。
隴昆動蕩以來,多少人恨透他,他鐵臉橫心,疏于回應,此刻對著葉桻沉默樸素的臉,卻生出一絲愧疚。
“葉桻,把葛祿部引進莫賀延磧的人,是你。”
葉桻見哥舒玗紅袍金甲,貂領虎靴,身佩鑲玉彎月弓韜,比當年更華貴,只是攝人心魄的俊臉被一道傷疤縱貫,令人痛惜,也增了戾氣。
“哥舒將軍,晢曄待你可好?”沒有譏諷,是最平靜的問候。
哥舒玗避而不答,向身后緩緩跟上的月鶻軍橫槍示意,月鶻二部勒馬靜止,遠遠觀望。
哥舒玗壓低聲音,“葉桻,君長在找你。惹他注意,對你沒有好處。”月鶻軍只見他駐馬交談,卻聽不清話語。
葉桻仰頭直視,“哥舒玗,我不懂,你為何入關屠殺?為了忠于你的新主,連椓竅之刑都使得出手?”
哥舒玗目光黯淡,“我只想助月鶻強大,不欲東侵,但君長宏圖遠志,絕非我能左右。以前我輔佐凜王,為大盛開疆拓土,這天下的領地,強者得之,追溯屬誰所有、侵守對錯,往往爭議久遠,一片模糊。當年鐵門關無人幸存,月鶻人不知昆恕被大盛出賣,以為是一場天災,未想君長幸免于難,流離回世,真相大白。月鶻被大盛玩弄于股掌,如今九部對漢人仇恨入骨,這憤怒,亦非我能熄滅。”
他微微一頓,“葉桻,實話告訴你,君長令鐵赤、楚勒二部奪取河西走廊,我本屬牙軍,不在其中,這先鋒之將,是我自己執意討來的,椓竅之刑又如何?若非如此,那些女人只會更慘十倍!這身處矛盾、立場兩難之苦,你永遠不會懂!我力所能及,心中有數,改得了的,改不了的,既已發生,便不糾結。現在你單身挑戰,刻意拖延,伏兵山后,我又何嘗不知?你要什么,我應你所求就是!但我與人對敵,只認本領,絕不會因為任何事拖沓手軟,你可明白?”
葉桻點頭,“我還有一件事想問。”
哥舒玗會意,“郭植柴筱?”
葉桻上前一步,“不錯!你遂了自己的愿,回歸月鶻,他們卻要替你分擔叛軍之名,關外之戰到底如何?凜軍可有人生還?”
哥舒玗屏胸吸氣,正欲回答,仆固斯契遠遠吆喝:“哥舒玗,你是真心敘舊啊?”
哥舒玗回瞟一眼,把槍掛在鞍側,抽足離鐙,躍過冰障,落在葉桻對面。
“葉桻,郭植、柴筱和跟隨他們的凜軍無愧于盛廷!只是不知大盛皇帝有沒有眼睛看得清。”
他緩緩抽出鑌鐵佩劍,劍身烏黑帶紋,在冰面上劃過一道森森的影子,“今日無暇長談,你想知道細情,死在我劍下之后,親自去問他們吧。”
葉桻早知郭、柴二人會殉身沙場,可聽哥舒玗如此淡漠疏離的口吻,仍是悲怒攻心,“哥舒玗,你步戰不及馬戰,不怕重蹈覆轍?”
哥舒玗神色威傲,“你馬戰當然不是我的對手,只不過我丟了一只貓,不想找回一只狗。上次失手,是我太過輕敵,這次不會。”
他挺腕立劍,劍鋒與臉上疤痕重合,劍后一雙微帶藍褐的眼睛凜光閃爍,鑌鐵劍兜風挾雪,劈刺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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