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東征之后,西京寂靜陰沉。
御史臺最深的黑牢里,鐵柵嘩楞楞開啟,江粼月抬手遮住牢門口射來的光亮,獄卒吆喝:“一翼遮天,有人探監。”
虎頭牢重犯允許探監,前所未有,是天子為江粼月破例。
李壑從小自卑,沒什么朋友,聽江粼月講述江湖南北,天子新奇感慨,忍不住又來了幾次,兩人談天說地,在這暗僻的黑牢里,無須顧忌身份利益、尊榮立場,也不怕說錯什么被看輕嘲笑,十分痛快。
御駕親征前晚,李壑心事重重的來到牢中,“江粼月,朕若能平定河東,安然歸來,必會敬神祭祖,獎功臣,赦囚徒,到時候名正言順,還你自由。朕不懂打仗,不知要去多久,朕特意給御史中丞留了手諭,朕不在時,準許有人探視你,免得你孤單寂寞。”
“陛下寬宏。”
“若朕回不來,御史中丞會放了你,然后宣布你在獄中染上惡疾死去,不會有人張榜緝拿你,朕相信,你不會再做禍害民生之事。你瀟灑清傲,無拘無束,只盼你能得到佳人芳心,如愿以償。……朕不指望你效力朝廷,朕只是很慶幸能有個隨意說話的人,可惜朕不能象你一樣,一直在這里避世。”
江粼月在獄中無聊,和皇帝攀談只是解悶,從沒把皇帝當知己,聽李壑說了這些,倒也有些感動。“陛下,你原本不必強己所難,親征河東。”
李壑站起來,在鐵柵門口頓住腳,“朕從登基起,便是強己所難,不想淹死,只能逆水泅渡。”
長嘆一聲,孤影而去。
沒幾日,亢宿使者帶著美酒佳肴入監探視,一見江粼月,忍不住悲戚哀嚎。
“老二,你這是來上墳嗎?”
亢宿使者抹了把臉,布菜斟酒,江粼月知道他憋著事,不急不慌吃到半飽,“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寨首,角哥有下落了,是大舅哥在塞外找到的。”
江粼月抹嘴揩手,“從頭說。”
亢宿使者一把鼻涕一把淚,好容易將東西南北的事情絮叨清楚。
地牢里明明死寂,卻似有風沙之聲。
江粼月身上陣陣泛冷,角宿使者翻來覆去的規勸仿佛就在昨日,若非自己偷上鷹喙峰,被趙漠挾制,得去銀月刀,角哥、瘸子現在還在身邊罵罵咧咧,若非自己,隴昆仍是隴昆。
亢宿使者湊近,“西北大亂,啟明軍趕往靈州,寨首夫人交待的事,兄弟們不敢松懈。”
江粼月沉默良久,凜王處境險惡,西京虛空。“青龍寨不夠,你把江湖上能召集的人都叫到西京來,不可聲張,越平常越好。宮城內外,凜王府周圍,晝夜盯著。田闕是不是還在城中?”
“玄武君?他現在是振威副尉,隨護駕官員和天子一道東征去了。”
御史臺的判官、獄卒懼怕匪徒陰狠,危及家眷,不敢為難江粼月,都曾幫青龍寨傳物遞信,現在諸宿得了探獄之便,一有要事,就來向江粼月通報。
今日獄卒一開牢門,亢宿使者急吼吼進來,癱坐在地,“寨首,凜王世子李迪和皇子李博一起失蹤了!”
江粼月深吃一驚,“你說什么?”
亢宿使者哭喪著臉,“兩個娃娃不見了!宮城封閉,掘地三尺,到處查找,可怎么都找不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李壑曾經提起,阿迪在宮中陪皇子讀書,阿迪機靈,博兒憨厚,都不是任性耍鬧的孩子。
江粼月一把揪住亢宿使者的衣領,“上次王宗祥的兒子看不住,這次守護李烮家眷,又出意外,留你們這群廢物,有什么用?”
松手一推,亢宿使者一個趔趄歪在墻角。
亢宿使者撐身爬了兩爬,“兄弟們上天入地,竭盡所能,沒有一刻疲怠。皇宮被龍武軍圍得滴水不漏,兩個八九歲的孩子平地失蹤,一定是宮里有人做鬼,下手高明!”
江粼月壓住怒氣,“此事關乎李烮性命,消息傳給凜王了嗎?”
“寨首夫人留了衍幫和芒秋棧在河東接應,傳訊飛快,凜王即刻便知。”
江粼月踱了兩步,李烮雖為王族,卻是武將風骨,即使提早知道,也不會保全自己。天子并非狠辣之人,然而皇子失蹤,圣心大亂,耳根子禁不起攛掇,河東棘手,隴昆劇變,任誰也逼急了。
事不宜遲,江粼月對亢宿使者伏耳交待,亢宿使者聽罷一愣,“弟兄們不怕腌臜事,唬人不難,可是剛死的娃娃入土為安,這樣作踐,豈不是要墮畜生道,變豬變狗……”
江粼月厲聲打斷,“已經來不及,再不利落,我現在就叫你變豬狗!”
亢宿使者連跌帶竄的離開。
李烮收到消息時,正在前往并州的路上,身邊僅有幾個親隨。
呂春祥得了白金虎符,把牯犢水城的江南軍并入淮南軍,北上河東。李烮奉旨獨往并州,與呂春祥分路而行,可兩里之內總有呂春祥的人馬迂繞跟隨,明暗監視。
這夜李烮露宿潞城郊外,四野村莊燈火忙亂。
郭百容與熊函在滹水會戰,滹水冰層未化,郭百容令人在冰厚可行之處偷偷作好標記,不料那些標記被熊函趁夜偷換,郭百容大軍被淹,后撤時陷入圍殺,郭百容拼死沖出,身受重傷。
御駕親征的天子只得令淮北督治余應雷接任主帥。余應雷見呂春祥在江南輕易得了白金虎符,心中嫉恨,激進求功,冒失出戰,一場小勝之后便節節敗退。
叛軍和花、百聯軍直逼并州,盛軍折損太多,呂春祥又樂看余應雷出丑,只是虛援假應。
余應雷命令左近諸州緊急征兵,十四歲以上的男子皆盡入伍,很多百姓家里從祖到孫一個男丁不留,婦孺哀哭聲連綿數里。
潞城內外奔忙,正是官家在連夜查戶,拒絕應募者被上枷送往軍所,逃者全家獲罪。
征兵官奉旨行事,生離死別見得麻木,雖然無奈,卻不容情,查至郊外,撞見李烮一行,驗明戶籍身份,方知是凜王。
兩年前李烮在蒲津關大敗熊函,倘若今日仍由凜王掛帥,河東何至于此!
征兵官滿腹感慨的看著李烮,抖了抖嘴唇,躬身離去。
李烮略一思忖,對隨從道:“今晚不能在此過夜了,另找個僻靜地方。”
剛才跟在征兵官身后的一名小卒并未離去,誰都沒留意,此刻這小卒左右瞟瞟,急步來到李烮身前,除去面上偽裝,竟是任朝暉。
任朝暉抱拳行禮,神色急迫,“殿下,西京皇宮中的世子和皇子突然失蹤了!”
李烮身后的隨從們互相對視,皆有驚色。
任朝暉繼續道:“現在天子身邊,人人將矛頭引向殿下。之前凜軍消失,說殿下自布疑陣,隱藏軍力,聆音蠱荒謬離奇,天子收到鐘少鳴的頭顱,仍是半信半疑。隴昆變亂,又說是與凜王呼應,或方便你起事奪權,或幫你穩固地位、重掌邊疆。殿下平定江南,卻落得兵符被收,陷于被動,此刻世子、皇子一并失蹤,天子禁不起小人讒言,急怒之下,一定以為是你搶回世子,反挾皇子為質,好使他投鼠忌器,不敢對你下手。殿下,你已有大逆之名,萬萬不可再去并州!”
他單膝跪地,從懷中摸出一只金黃匣子,雙手呈上,這是李烮給潘云聰送紅口鯨丸時用的盒子,打開一看,里面卻是王宗祥還來的天象玉佩。
李烮的隨從們不解其意,李烮卻明白這是潘云聰和王宗祥聯手,在向他暗示“配合”二字。
任朝暉道:“湘贛、江南兩域兵馬都愿作為殿下后應!林宮主得到消息,半路停下,啟明軍隨時可以折返,江粼月派青龍寨送信,他和鄺南霄召集江湖之力,尋找世子皇子、守護凜軍家眷。古來君疑而將變,亂中求存是形勢所逼,迫不得已,林宮主曾經勸過殿下,現在情形更加緊迫,殿下何去何從,還請三思,只怕過了今晚,再想周旋就來不及了!”
他言辭激切,隨從們也都面向李烮,跪地相勸。
李烮沉默不語,匣子在手中翻來覆去,眾人摒息靜等,遠處燈火嘈雜,狗吠可聞。
過了片刻,李烮把匣子交回任朝暉手中,“不瞞諸位,來江南時我就知道,回朝之路必定三溝五坎,我不是沒有計較,亦非愚忠保節,只是揣測眼下狀況,無論多么被動不利,仍未到那一步。天子次次試我,何嘗不是我次次試他,劫走阿迪和皇子的人想將我和天子一并勒住,不管誰先掙扎,都是一損俱損,只不過這人并不了解天子,也不了解我。”
他伸手拉起眾人,“接下來只怕要委屈各位,隨我冒鍘口之險。”
任朝暉深吸口氣,“殿下仍是要去并州?”
李烮搖頭,“你以為天子還會要我去并州嗎?”
遠處燈火密集挪動,一大群人抄著火把,向這邊奔來。
李烮的隨從緊張觀望,任朝暉道:“這么雜亂,象是潞城軍所那些新征的兵卒。”
凜王在此的消息已經散了出去,被強征的新兵本有怨氣,與其被窩囊天子堆上河東戰場送死,不如追隨能征善戰的凜王,獲勝生存的機會多些。
這兩三千人一鬧開,竟然真的不顧阻攔,沖出軍所,吵吵嚷嚷,來找凜王。
李烮聽著那些呼喊,胸膛一熱,有一瞬間的確想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統領這些男兒,不讓他們白白死于愚誤戰策,變成再也不能與妻兒老母相聚的沙場肉泥。
可他不愿大盛象渾朔那樣內耗分裂、被人漁利,寧肯自縛雙翼,退避三舍,這樣做,難道錯了?
隨從們憂心議論:“呂春祥已經早一步趕去天子跟前,他耳目眾多,新兵意圖投奔凜王之事要是傳到他那里,必然變本加厲的構陷。”“他得了白金虎符,舍不得撒手,落井下石的事做得還少?”
李烮從沉思中掙回神來,“已經成了泥菩薩,何必在乎再被人多踹兩個腳印,我剛才說要另找個僻靜地方,現在看來,得更遠些,潞城東北的微子嶺上有座三仁祠,不如去那里落腳。”
幾人動身上馬,任朝暉糊上偽裝,“我去給芒秋棧和衍幫傳信,天明前到三仁祠與你們匯合。”
微子嶺是座方圓十里、高二里的土山。當年微子被紂王所忌,紂王將位這頗得人心的庶兄放逐到此,不知李烮選擇微子嶺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任朝暉在天亮前趕到山下,發現微子嶺已被呂春祥的人馬團團圍住。天子聽說兩個孩子失蹤,令李烮停駐候旨,無須再去并州。
至于如何處置李烮,李壑糾結了很久。河東戰場比預料得更難堪,他冒險親征,不僅未能扳回臭棋,反而越下越爛。隴昆又在連連報急,唉,月鶻想復國,由他們去吧,不過是些土地牧場、羈縻州府而已,漢人能活著回來最好,回不來也管不了了。
可收到玉門關的表奏,再聽身邊的朝臣議論,凜軍叛亂,月鶻人突然發難,確實可疑。他不放堂兄回隴昆,私自把阿迪接到西京,讓李烮獨去江南,堂兄雖然不動聲色,心里到底有計較。凜軍都是李烮的死士,族籍混雜,立場難辨,這場前所未有的大變亂,不是那么容易醞釀的,若是聽從李烮策動,倒不奇怪。李烮只身入太湖,沒費太多力氣便將江南軍收服,南北呼應,豈還了得。
李壑一身冷汗的收了李烮的兵符,現在博兒和阿迪失蹤,這反將之棋若說和李烮無關,誰會相信?呂春祥言辭鑿鑿,說李烮身邊的突軍神出鬼沒,能在重重森嚴的牯犢水城刺殺尚彬得手,入宮劫人這樣的奇難之事,必是突軍所為。李烮心知不利,索性由暗到明,圖謀大逆,應當立誅。
李壑失去長子,只剩博兒,愛若性命,一聽此話,怒血沖頭,幾乎立刻就要頒詔將李烮殺了,然而謝思芩、楊柬等人苦勸,“突軍劫人”沒有證據,難說不是旁人嫁禍,李烮交了兵符獨自北上,從容磊落,真將他逼反,得不償失。李壑終于強壓怒火,讓呂春祥把李烮圈禁在微子嶺。
李壑連日焦慮,萌生退兵之意,再度遣使與熊函言和。熊函正得志,要李壑白衣免冠,自來請和,李壑哪里敢去。
郭百容失利,河東換帥,征兵再戰,李壑不辭辛苦,日日親自督陣。
這晚他疲憊無比的回到行營大帳,又來三道急報,玉門關屠關,河西危急,豐州失守。看樣子月鶻不僅僅要收回領土,還要強勢東攻,與熊函兩向配合,奪京滅盛。
李壑發誓不再軟弱流淚,他抱頭不語,伏案良久,內侍端來茶水,退出之后,向帳外使個眼色。
等在暗處的呂春祥會意,帶領若干隨征大臣及潞城官吏,慌慌張張入帳報奏,說潞城新征的士兵連夜嘩變,不肯來河東戰場,只愿投效凜王,左近幾鎮紛紛效仿,微子嶺下一觸即發,若李烮脫困,得了這些兵力,將比熊函更早一步到達并州。
余應雷一向與呂春祥不和,此刻卻隨聲附和,他連戰連敗,能找到的托辭都已用盡,將緣由推到李烮身上,直嚷征兵不利,戰力不足,軍心動蕩,這仗打不下去了。
李壑抬起臉,拂袖一掃,把案上的茶碗掀翻在地,仰頭苦笑,“好,跟他吧,都跟他吧,朕早就說過,這天下全可以給他,他偏不要,非得看朕出丑,好顯出他才是上馬征戰、下馬治國、萬民擁愛的神圣明君!他來最好,朕省心,他也省心,朕這就去對他頂禮膜拜,求他來執掌江山!”
滿帳的人呼呼跪了一地,呂春祥流淚叩首,“臣等只愿追隨陛下,易主寧死!”
工部董尚書亦道:“陛下,此刻讓位不比當年益州,那時凜王會善待陛下,如今兩相疑忌,殺機四伏,凜王哪里還會再顧忌名正言順、手足之情,到了存亡之境,快而狠絕者制勝,晚一步血流成河,嘩變只是序幕,陛下,凜王真的不可再留了!”
李壑臉色青紫,渾身發冷,摘下佩劍橫于案頭,緊緊捏著劍身,一字一頓道:“呂春祥聽旨!”
呂春祥跪上前,李壑微微發抖,“朕許你此劍,前往微子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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