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烮沉默片刻,“我也動過這念頭,不過……以我目前的處境,就算我飲酒示忠,讓天子棄了殺機,天子也不敢立刻將兵權(quán)交還給我。張鼎臣遇刺,郭百容重傷,余應(yīng)雷連戰(zhàn)連敗,若熊函得了河?xùn)|,挾天子入主中原,他會是晢曄的對手嗎?一旦熊函被晢曄吞并,大盛北半盡失,是覆滅之危!
“玄武君突然出手,想一石二鳥,先毒死我,再讓呂春祥落罪,河?xùn)|無人能主戰(zhàn)局,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就是他出人頭地、翻云覆雨之時。眼下熊函猖狂是有晢曄策應(yīng),如果花訖勒和百麗能按我的預(yù)計退兵,熊函勢頭減弱,田闕在河?xùn)|之戰(zhàn)中克敵建功,戰(zhàn)勝熊函,不算難事。”
“殿下是要借田闕來滅熊函,平定河?xùn)|?可田闕野心勃勃,又是晢曄的舊識,如果他解河?xùn)|之危,得了天子倚重,只會成為比熊函更可怕的霸主,這樣一來,不是引狼入室,禍患更深?”
李烮睜開眼睛,“狼?他還算不上,至多是狽,晢曄才是狼。田闕陰詭,比熊函更險惡,所以不會讓晢曄占太大的便宜,晢曄對他知根知底,這二人互相制衡也好,暗中串通也好,都會心各有算,彼此利用,不會真正聯(lián)手,到最后,只需一塊必爭之肉,就能讓狼狽撕破臉。”
任朝暉會意,“引狽迎狼,狼狽相爭!
李烮神色凝沉,“我現(xiàn)在處境太被動,這是無計之計,全盤皆險,變數(shù)極多,能否成功更是一個賭,賭最后的凜軍之心。”
任朝暉深知,自月鶻變亂以來,李烮心頭重若千鈞,只是從不表露,凜軍二字如同血刺,輕扎一下就劇痛無比,此刻他卻從李烮堅定的目光中,看到對一切質(zhì)疑孤注一擲的反擊。
任朝暉胸口起伏,“殿下,其實啟明軍一直都相信,就算隴昆再天翻地覆,殿下對凜軍的心血也不會白費!
李烮一嘆,“早年我與先帝爭執(zhí),氣得他罷了我的兵權(quán),現(xiàn)在局勢如此,千般唾罵,萬種責難,都改不了我的信念,我依然認定人種、部族萬流融匯,四海如一,不分貴賤,不論彼此。天下沒有想象得那般廣闊,既然共存于世,只有能容大異,才能求得大同,即使有免不了的沖擊紛爭,也該如大禹治水,非堵而疏!
“晢曄雖有凝聚人心的月鶻王杖,可我在隴昆遇到的難題,他依然會遇到。他滿心仇恨,驅(qū)逐漢人,手段狠辣的走了‘堵’這條絕徑,終將自困而斃,也終會讓熱血追隨他的族人漸漸覺悟,至少那些曾是凜軍的月鶻將士會明白這個道理。我最初選拔凜軍的時候,知道這樣用人會是一把雙刃劍,也許割傷自己在所難免,但必要時,這把劍會左右抵擋,消減沖撞!
任朝暉回想與凜軍并肩作戰(zhàn)的種種,如今凜王和昔日舊部遠隔千里,飽受牽連,幾乎喪失一切,卻仍篤信曾經(jīng)鐵鑄般的感情,敢于和鋒芒畢露、如日中天的晢曄作人心之賭,可見膽略氣魄,逆境方知。
“殿下,這些都是你在摸到毒針的那一瞬想到的?”
李烮疲憊一笑,“你刨根問底,難道要編說書段子!
任朝暉搖搖頭,“我在秦嶺說書的時候,別看大伙都是野漢,可沒幾個愛聽英雄征戰(zhàn)。英雄多半遺憾寂寞,讓人添堵,遠不如小男小女打情罵俏來得討喜。拿你編段子,得等英雄身邊多了相映生輝的佳人,那樣就是說唱個十年八載,也百聽不厭!
李烮眼中似有一閃即逝的悵然。
他話說得太多,昏昏沉沉,這次毒下余生,是前所未有的大病,四肢麻軟,腑臟如焚,即使躺著也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燭光朦暗,比干夫婦雕像投在墻上的影子伸展晃動,變成黑牢里江粼月和林雪崚擁吻翻卷的影子,而他只能坐在一邊面無表情,視若無睹。
他胸中酸脹,喉頭腥苦,身體仿佛一具默默忍受痛楚的空殼,唯有思緒游蕩在外。
原來身子虛了,連醋意都威力大漲,幾乎招架不住。
凜王幸存的消息傳了出去,數(shù)日后,大理寺卿傅錦程帶著天子調(diào)撥的幾名御醫(yī)來到三仁祠。
御醫(yī)會診,尋常的假死藥或自毒自解的欺君手段,分毫也瞞不過,太白宮的藥以血為主,輔以幾十種藥材,入體化散無痕。
御醫(yī)們診罷,均知李烮所中之毒邪狠異常,幾人對毒種毒源有爭議,難以定論,但都認為李烮能幸存是因毒量不大,而且凜王自幼在塞外錘煉,體質(zhì)強于常人,上天眷顧。雖然如此,這一場大難,怎么也得調(diào)理幾個月才能完全恢復(fù),御醫(yī)們斟酌藥方,抄錄備案,表奏天子。
傅錦程見李烮憔悴虛弱,不禁慨嘆,“天子先前聽聞殿下毒發(fā)身亡,大慟大怒,令人查辦呂春祥,呂春祥死不承認,咬定被冤,說臨行時與人碰撞,酒壺被作了手腳,可他記不起撞他那人的官職容貌,酒壺又在歸途上離奇丟失。即便另外有人加害,呂春祥也難逃失職之罪,當即被收了白金虎符,投入獄中。后來天子得到消息,說你終于蘇醒,這才免了他的死罪,將他沒了官籍,貶去充役了。”
李烮知道傅錦程沒少為自己忙碌,目露感激,“傅大人,多謝你來探望,請你轉(zhuǎn)告天子,我安好無事,讓他不必分心記掛。眼下河?xùn)|危急,月鶻進犯,天子兩線難支,大盛東境的大半兵力都已堆進河?xùn)|戰(zhàn)場。西北雖有溫遙、程敬弦,可對手非同尋常,叵測難料。西南羌邏政教之爭激烈,難保沒有變數(shù),劍南軍不宜遠離!
“形勢如此,天子不妨與月鶻議和,但不要只對晢曄一人,可以給月鶻九部族長同時下書,各賜封賞。月鶻人依賴天山草原,本來無意東攻大盛,現(xiàn)在是借著銀月刀重現(xiàn)、君長回歸的振奮,跟著晢曄復(fù)仇雪恨,等振奮轉(zhuǎn)淡,就會疲憊茫然。晢曄初登君位,凝心聚力,斷然不會讓九部私自與盛廷妥協(xié),不管他如何協(xié)同各部,都會費些手段,這次議和的目的,是拖緩他的鋒銳,熬到河?xùn)|出現(xiàn)轉(zhuǎn)機!
他說得吃力,咳嗽起來。
傅錦程鄭重答應(yīng),“殿下放心,這些話我一定轉(zhuǎn)告。我來時天子有諭,若御醫(yī)說你沒有性命之憂,便準你回西京王府休養(yǎng),你少些操勞,安心清毒調(diào)理,才能早日康復(fù)!
李烮長嘆,“多謝天子恩典。我過去逞強慣了,最怕臥床不起,這次身心疲倦,終于到了惜命知足的年紀,以后只怕想操勞,也沒精神。阿迪和皇子,還是沒有消息嗎?”
傅錦程黯然搖頭,好言勸慰一番,告辭離去。
李烮繼續(xù)休養(yǎng)了幾日,在隨從護侍下離開三仁祠,返程回京。
御史臺獄,亢宿使者一麻溜兒的進了虎頭牢,“寨首,鄺公子的藥已送到凜王手中,按理可保萬全,誰想李烮仍是飲酒中毒,就和死了一樣,數(shù)日后才回了點活氣。弟兄們好奇,在呂春祥回程途中,把裝御酒的壺偷出來窺了窺究竟……”
“你們偷了酒壺?”
“哪里,大伙不敢亂攪和,只是順出來看了一眼。這壺貌似沒什么,虧得老六的夜盜賊眼,發(fā)現(xiàn)壺上釘著一支比發(fā)絲還細的針,透瓷而入,嘿嘿,這手法,哥兒幾個太熟,光看著都脊梁發(fā)麻。壺中已空,老六倉促之間,用袖口在壺嘴內(nèi)抹了一抹,然后神不知鬼不覺的把壺送了回去,之后扯了袖口,在燭火上一舔,火苗由黃到紫,最后變成了綠的。”
飛鏈蛇毒。
毒牙里的毒液極難配制,離了大巴山,難有毒源,田闕上次還是在秦嶺棧道堵截天子時,舍得拿出來一用。
細針毒少,又是自口而入,而非見血,否則太白宮的藥未必能抗住。
江粼月凝神琢磨,亢宿使者又道:“世子和皇子,也有了些眉目,十有八九是貞嬰門所為!”
江粼月打斷思緒,“你說什么?貞嬰門早已逃至金越,難道他們回來了?”
亢宿使者搓拳,“十三門這些年七零八碎,變得十分隱秘,千頭萬緒,不易追蹤,這次應(yīng)該是黎春萼親自出馬,他混進宮中,時男時女,一會兒是內(nèi)侍,一會兒是宮娥,善哄善騙,伺機接近皇子世子,得手后,走了馬四福當年在西京城下挖的地道,出了皇城,石沉大海。兄弟們查來追去,還是沒有摸出兩個娃娃的下落!
貞嬰門擅拐幼童,可就算黎春萼本領(lǐng)再大,入宮劫人也不易得手,能召動黎春萼又熟悉皇城布局和暗道的,只有田闕。
亢宿使者切齒道:“擄走雙子,幾乎置凜王于死地,被咱們所布的假鷹劫攪和,酒壺投毒,又有太白宮的藥防護,這幾波暗戰(zhàn)之后,兩邊心知肚明。現(xiàn)在進凜王府、御史臺獄的每樣器物飲食,我都讓人三查五驗,可就算一直防著,也難免百密一疏。寨首,咱們對玄武君早就仁至義盡,他若作起狠來,禍患無窮,為何不……”
江粼月沉眉搖頭,“李烮選擇以退為進,幾乎被毒去半條命,不只是為了讓對手松懈一時,而是有長謀遠慮,他留著田闕,必有緣故,咱們先別輕舉妄動!
他擔心的不止田闕,黎春萼被林琛刺瞎一目,老桃子和喇蛄四曾在西湖邊上商議,要將林雪崚一千兩賣給黎春萼,貞嬰門主回到中原,無論如何都不會忘了瞎眼毀容的舊賬。
江粼月捏緊鎖腕鐵鏈,抻得嘩楞一響。
上次林雪崚出秦嶺入高原,他替她看家,守著衢園和師父,這次她從江南奔靈州,他又替她守著李烮,這女人,只顧東征西殺,不知道他最想守護的,只是她一個嗎。
進入三月之后,靈州城外的黃河河面出現(xiàn)蜂窩般的紋路。
冰層依然結(jié)實,但顏色已非勻白,而是一團團的白斑,從城樓俯瞰,宛如漂著無數(shù)發(fā)光的云絮。
這是溫遙期盼已久的開河征兆,可他愁容未散,一人悶在城樓內(nèi),瞪眼盯著面前的沙盤。
沙盤上的靈州枕依黃河,隔河面對沙漠和賀蘭山南麓丘陵。幾天前,探騎在沙漠深處發(fā)現(xiàn)晢曄大軍主力,沒想到一日風沙之后,再也找不到這批人馬的蹤跡,就象從沒出現(xiàn)過。
月鶻人猛馬快,極能吃苦,這樣的沙漠勁旅,可忍人所不忍,能人所不能,只有從前的凜軍可以匹敵。
溫遙令靈州周邊各個戍城堡寨嚴加防范,彼此呼應(yīng),巡警布哨,急情以烽火狼煙為訊。
各寨打探的消息匯集一處,越發(fā)令人困惑,晢曄主力大軍的方位忽南忽北,忽東忽西,真假難辨。
溫遙從軍多年,從未有過這般頭皮麻栗的感覺。對手明明已經(jīng)到了眼前,殺氣彌漫,可自己就是摸不清他們的行蹤,象一個等待刺客的瞎子。
虞坡在玉門關(guān)被剝成血鷹,對人心震嚇極深。各城嚴守靜待,沒有慌亂,只是到處散布著難以言述的恐懼。
三月初十,靈州被一場奇怪的大霧籠罩,五十步外不可見物。
溫遙令人在壕溝外增設(shè)鈴架,以防偷襲。既要倚仗聽覺,守軍必須噤聲,連城頭的旗幟都被捆卷起來。
溫遙巡視城樓,古老的重鎮(zhèn)一片肅殺死寂,耳中只有遙遠的風沙、士兵的呼吸和黃河開河前的陣陣裂冰聲。
一片暗淡的灰茫中,似有飄渺的樂音,半真半幻,溫遙豎耳凝聽,卻又什么都聽不見。
大霧整整凝聚兩日,才漸漸散淡。隔日傍晚,一串馬蹄急響打破了靈州的死靜。
哨探來不及勒穩(wěn),從馬上竄跌下來,“防御使,豐安軍全軍覆沒,方圓五里血尸遍野,無人幸存!”
溫遙還沒反應(yīng)過來,又是接二連三的急報。
“防御使!靈武、懷遠二城皆破,城中屯糧搬空,軍民老幼全部屠盡!”
“防御使,云皋寨四門大開,守軍自相殘殺而死,寨中軍馬、箭器、糧谷席卷一空!”
溫遙耳如鳴鐘,驚得站立不穩(wěn)。
豐安軍駐守在黃河西岸外一百八十里的大漠中,兵八千,戰(zhàn)馬一千三。靈武、懷遠皆在東岸,地處靈州之北,雙城統(tǒng)軍各萬。云皋寨在靈州西南,昨日冒霧來信,并無異樣。
一夕之間,遍地開花,沒有烽火急報,沒有驚天廝殺,一切悄無聲息,如同妖術(shù)魔咒。
想要兩日內(nèi)大破這么多方位不同的城寨,并且屠城血洗,沒有幾支十萬以上的軍隊,如何做到?
而他仍象睜眼瞎一樣,找不到敵軍的一兵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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