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放亮,李義罕便率軍入谷,要甕中捉鱉。
走到一半,探騎來報,趕去西邊谷口截擊的蕭關軍晚到一步,和月鶻軍堪堪碰上,沒來得及封堵,擦邊交了一下鋒,月鶻軍就突圍而去,蕭關軍緊追不舍。
李義罕催馬加速,晌午前跟上蕭關軍,不出所料的是,月鶻軍又如魅影一樣失蹤不見。
這一帶的地面都是碎石沙礫,痕跡混亂,李義罕停軍察看,猛聽一聲尖銳的鷹叫,月鶻軍陡然出現,就象從地下鉆出的一樣,從兩面合抄而至。
這些月鶻軍身裹土色裘皮,頭扎土色布巾,只露一雙眼睛,連戰馬也罩著土色披毯,在荒野上如同隱形,不知埋伏了多久。
李義罕吃了一驚,想捉鱉可千萬別被捉了,號令左右,迎敵沖擊。
一接戰,他便發覺這支月鶻軍不僅裝束詭詐,戰術也難以捉摸。
蕭關軍人數占優,復仇心盛,自是銳勇,可幾番奔殺,總象沖進一個大篩子,戰不到實處,每次都被莫名其妙的分成小股,各自陷于包圍,拼殺一陣,又象鳥哺食那樣被敵軍吐出來,反反復復。
對手不在絞殺,而在盤弄。這些月鶻軍分不出誰是主將,每個人都可指揮決斷,是獨立又串聯的千節蟲。
李義罕越戰越驚,什么人才能訓練出這樣的騎軍?
糾纏了一個時辰,身后傳來盛軍號角,新泉戍、洛源戍收到報信,連夜出軍赴援,同時趕至。
月鶻軍見狀,迅速收勢,向北奔撤。
李義罕清點蕭關軍,發現死少傷多,而且傷者大多是被長鉤鉤下馬,搗了胯下命根,襠處一個血窟窿。
士可殺不可辱,李義罕怒不可遏,他吩咐傷兵回蕭關休整,暗想月鶻這種奇異戰術,一可當百,必須重兵圍之,方能得勝。
眼下剛摸出頭緒,不能撒手,他率領蕭關余軍和援軍會合,總近將近萬騎,繼續追擊。
這一追,又是茫無蹤跡,剛才一戰如同怪夢。李義罕提防那土色裝束,總覺得山下、石后冷不丁就會竄出伏軍。
尋至黃昏,盛軍疲累饑渴,哨探來報:“將軍,邊樂川源頭的山洞里有一閃而過的火光,洞外發現月鶻軍馬的蹄印。”
李義罕一愣,邊樂川沿岸的藏兵洞連盛軍都不熟悉,不敢貿然進入,生怕迷失,這些月鶻軍竟然進了洞,玩起了老鼠躲貓。
洛源軍統帥道:“月鶻軍舍騎戰而入洞,不尋常,恐怕是個圈套。”
李義罕點頭,“不能輕易入洞去追,若是分兵去堵各個洞口,又會化整為零,讓他們各個擊破。”
幾名將領商議之后,仍將主力留在一處,守在邊樂川峽口,然后派數支小隊人馬盯牢藏兵洞口,一有動靜,以烽火狼煙為號。
整整一晚烽火不斷,簡直是一鍋到處冒泡的巖漿,月鶻軍虛虛實實,和盛軍混戰數場,探頭即收,盛軍沖進洞里,又被伏擊而退,洞中深廣復雜,熏煙也不奏效。
僵持到天明,李義罕整整兩夜未眠,頭沉腦脹,心中隱隱不安。
曙光漸露,遠處山川亮處橙紅,暗處黑紫,雙色交界線隨著日頭升起無聲無息的移近。
李義罕瞇眼遠眺,才一瞬,雙眼陡然睜圓。
平滑的明暗交線上,突然拱起密密麻麻的彎刀鐵騎,旗幟是月鶻的月牙旗,左右為青旗,正中為金旗。
金旗下方有一名看不清面目的金甲將領,與周圍的黑甲騎兵截然不同,旭日之下耀眼奪目。
李義罕用力揉眼,確信不是幻覺,他派出那么多哨探,為何這支龐然大軍到了身后,竟然毫無察覺?
他已見識過月鶻軍的隱蔽手段,但根本想不出晢曄為訓練神出鬼沒的騎兵花了多少心思,從人馬裝備、行軍技巧、反察之策到嚴酷紀律,不遺余力。
李義罕捏緊雙鉤槍,看來敵軍把他們拖延在此,是為了等待這支月鶻主力軍從背后合圍。
此刻前方是藏滿月鶻軍的峽谷山洞,背后被月鶻主力堵截,盛軍又從捕鼠之貓變成了陷進捕夾的老鼠。
只聽幾聲尖銳長唳,金旗軍中飛起數只獵鷹,從盛軍頭頂掠過。
藏兵洞中的月鶻黑旗軍、紅旗軍聽聞此訊,從各個洞口同時殺出。
李義罕指揮盛軍,“建功之日已到,直沖金旗,取晢曄首級!”
若在前后夾擊中畏首畏尾,只會覆滅,不如孤注一擲,卯準一頭,拼命殺出生路。
盛軍齊聲吶喊,萬騎奔發,沖向鐮刀般的金旗軍陣。
這是盛軍第一次和晢曄主力正面交戰,金旗軍沒有閃避變陣,而是先令騎射手執反曲弓一陣猛射。
盛軍弓箭射程不及,前排人馬半數倒斃,李義罕繼續喊沖,縱馬躍過前排尸首,左肩中箭,猶自不顧。
盛軍將士見他剛勇,策馬緊隨其后,月鶻金旗軍見狀,稍稍后撤,將鋒線拉成一個口袋,吸引盛軍深沖,以便合圍。
李義罕盯準敵方金甲主帥,那人帶著金色面具,不以面目示人。
金旗軍再度拉弓,卻被金甲將領喝止,沒有放箭,任由李義罕沖到跟前。
李義罕罵道:“狼心狗肺的月鶻賊寇,也知道沒臉見人?”
提槍搠刺,金甲將領甩開金色彎刀,將槍震開。
李義罕被刀光晃得眼睛一花,身上又麻又緊,難道這就是那把可怖的銀月刀?
一走神,臂上被彎刀割裂,他須發賁張,怒喝反擊,雙馬交旋,塵沙遮影。
盛軍攢足勢頭與金旗軍接撞一處,可惜未能沖開豁口,只得陷入拼殺。
月鶻軍的彎刀背厚刃薄,一碰上便拉出深長的創口,而且不會被盔甲彈飛,更不會嵌住拔不出來,盛軍的直槍長矛如果一擊未中,靈活不夠,極易被彎刀斬斷。
李義罕一邊架招,一邊觀勢,兩邊青旗軍已經包抄過來,背后黑、紅旗軍也緊逼壓上,就要象漩渦一樣把盛軍吞沒。
正危急,西南方和東方號角連鳴,大盛白山、長樂二戍守軍趕至,還有從更遠來到的同川軍、原平軍,他們原本奔赴蕭關,中途聽聞邊樂川開戰,便調轉方向,直趨交戰處。
戰局如同滾了幾滾的肉龍,夾層翻轉,月鶻軍又被增援的盛軍圍住。
金甲將領垂眼一嘆,不再和李義罕纏斗,呼令左右,率軍突圍。
李義罕停手之后,方覺后怕,回想起來,金甲將領的本領比自己高太多,但一直手下留情,不知是何用意。
月鶻軍在重圍中游刃有余,幾番兜繞,四旗成功合軍,沖破攔截,向遠離邊樂川的西面突殺。
盛軍糾纏不放,這一場大戰斷斷續續到了日暮,盛軍無力再追,收兵一處,背依麥田山駐扎。
邊樂川離靈州不算太遠,靈州必然早已得訊,只是尚未恢復元氣,不宜出戰,然而以月鶻這般匪夷所思的戰力戰術,現下集結的盛軍就算人數占優,也難以取勝,豈不白白錯過滅敵時機。
李義罕派人急報溫遙,說盛軍已經咬上月鶻主力,希望靈州出援軍截擊敵后,共殲晢曄。
溫遙早已收到戰報,他起先還不確定,現在堅信晢曄已經放棄聆音蠱,從暗到明,聚力和盛軍會戰。
靈州無論如何都要面對這場生死對決,城中將士清蠱后還需休養,然而時不我待,李義罕這一報急,靈州不能不應。
甘振見勢難阻,直言相勸:“防御使,靈州重守,月鶻軍沒有輜重和攻城梯械,他們步步引誘,就是想將靈州軍調出城外!”
溫遙橫眉冷目,“難道你要我坐視不理,讓李義罕孤掌難鳴?盛軍倉促集結,沒有主帥,彼此配合不熟,李義罕難以掌控全局,我若不接應,他們皆是赴死!靈州之重,我不會掉以輕心,甘振,你現在雖是普通軍卒,可這里都是明白人,我信得過你,我留五千人馬,讓你在此助守靈州,我再給你三支令箭,萬一戰況不利,你可去宥州、鹽池、石嶺調兵,以應急變。”
甘振心中發冷,溫遙復仇志堅,月鶻軍這條捉不住的鯰魚總算被鉤住尾巴,他要重擊其首,讓它碎在砧板上。宥州、鹽池、石嶺三鎮再動,便是傾盡西北所有兵力,賭注越押越大。
望著溫遙的嚴毅之色,甘振沉吟一瞬,復又釋然,這世上有太多境況由不得人瞻前顧后的斟酌優選,自月鶻劇變以來,何曾有過穩妥完備之時,他自己又何嘗不盼痛快一戰?到這一步,還有什么豁不出去,當即上前,接過令箭。
溫遙披甲點兵,連夜征卒,集結騎兵、步將將近五萬,從靈州出師南下。
駐扎在麥田山的盛軍將領們這一晚也沒安歇,忙著定奪次日的對策,有建議一鼓作氣大軍追擊的,有想分軍幾股調度狩獵的,有想駐守在此等靈州出軍雙面合圍的,彼此不服,爭執到破曉,哨探驚報:月鶻軍去而復返,已到麥田山下!
將領們奔出營帳,麥田山下是一片開闊平野,東邊星稀云淡,朝霞勻長,是個無風的大晴天。
月鶻軍在平野上橫向展開,陣列于正北,左翼黑旗,右翼紅旗,青旗排在左右內側,正中仍為金旗,乍看和昨日差不多,可人馬緊湊,數量足有之前的四五倍,彎刀云立,弓箭連綿。
若說這是埋伏,可并無趁夜偷襲,若說這是正戰,又來去詭異,陣中殺氣凝冰,連擅自刨蹄晃首的戰馬都沒有,就象突然出現在藏兵洞外時一樣整齊肅穆,宛如從天飄降的鬼影。
盛軍總也摸不準月鶻人的套路,爭執了一宿的將領們陷入沉默。
麥田山名為山,但坡緩開闊,盛軍營寨扎得匆忙,難以御守,此刻也不用琢磨對手套路了,李義罕喝道:“還等什么,迎敵!”
盛軍擊鼓列陣,正面對壘,各軍沒有一同演練過,一片推搡奔忙之后,蕭關、新泉、洛源軍排為中軍,白山、長樂軍居左翼,同川、原平軍居右翼,李義罕作了中軍帥,他從來沒有指揮過如此規模的陣仗,手心微微發冷。
對手頗有耐心,一動不動的等盛軍排列完畢。
月鶻中軍的金甲主將單騎出陣,不急不緩的騎馬橫踱了一個來回,用流利的漢話喊道:“你們既然歇足一宿,擺好陣勢,便是有備之戰,咱們明刀明槍,彼此公平,死亦無冤,可有異議?”
他依舊面具遮臉,嗓音清澈宏亮,聽起來十分年輕,如此冷峻的字眼,卻如誦讀情詩一樣令人神癡,讓人好奇他的相貌是否和他的嗓音一樣溫雅。
李義罕冷笑:“月鶻依仗蠱蟲,賺了些便宜,現在要動真格的,倒是婊子立碑。喂,你藏頭縮臉,就不怕冤死?可敢把面具摘了,通名報姓,不然謠傳起來,說晢曄是個見不得人的丑八怪。”
金甲將領并不惱,“你是怕自己冤死,輸于誰手都不知道。”
盛軍中有人辨出他的聲音,紛紛呼喊:“他不是晢曄,是凜軍叛將尉遲陽!”
李義罕心中一頓,不是晢曄,已然這般陣勢。
尉遲陽奉令扮作晢曄主力,吸引大軍圍聚,現在身份既明,隨手摘了面具,扔到一邊,聽著盛軍的叫罵,心中黯然,臉上仍是淡漠,“已無凜軍,何來叛將?”
按晢曄的部署,月鶻軍應該在黎明前回馬突襲,尉遲陽以馬蹄蹄靴結霜為由,等到日出。
以前他愛惜名譽,現在脊梁骨都被戳爛了,早就不在乎,但由他打頭陣的會戰,他仍是執意要個光明磊落。
神荼的黑色剪影掠過朝陽,尉遲陽斜瞥一眼,不能再拖,他沉下眉頭,緩緩提刀,“李義罕,之前饒你,是因為你有月鶻血脈,今日你言辱君主,死無可恕!”
彎刀金光一圈,是出擊之令,月鶻左右黑、紅兩旗吶喊殺出,快若閃電,山震地抖,迅速抻開陣線,向盛軍包抄。
論人數,盛軍仍占優勢,月鶻卻是一副蛇吞大象的架勢。
李義罕左邊的新泉軍統帥道:“李將軍,尉遲陽想誘我們兩頭迎擊,使主陣薄弱,好利于他沖割。”
右邊的洛源軍統帥道:“月鶻騎射過人,若不阻止,萬一被他們突破,繞到背后山坡上俯射,不好應付。”
李義罕本還算個有主意的,耳邊聲音一多,反而延遲判斷。
左翼長樂軍統帥按捺不住,不等中軍號令便率部沖出,迎擊月鶻紅旗軍,白山軍緊隨其后。
左翼這一動,右翼原平軍、同川軍也不管不顧,順著月鶻黑旗軍奔馳的方向飛騎截擊。
盛軍陣型象伸翅的蝙蝠,兩向延伸。
左翼還未完全展開,便如船入逆潮,月鶻軍實在太快,騎射太猛,盛軍象撞上強有力的巨大釘板,沖不到二里便被壓住勢頭,再難向前。
李義罕調遠弓手、梭標手助攻,月鶻紅旗軍散成蹄鐵之形,一面突進,一面包卷,宛若一張大手捏住一個拳頭,手掌雖薄,拳頭卻始終擊之不穿,反而被手掌越攥越緊。
盛軍右翼卻是完全不同的情形,月鶻黑旗軍并非直進,而是向東南飛沖,盛軍右翼也隨之快速向右攔截,以免被敵軍反抄到背后,大軍面團般抻成長條,變得稀散。
一進射程,右翼箭簇遮空,人仰馬嘶,月鶻黑旗軍突然分成兩股,一股射住盛軍右翼主力,一股直插右翼內側的稀薄之處,用猛箭射開一個缺口,這一下蝙蝠斷翅,黑旗軍加快沖速,直奔缺口,搗向盛軍中軍右腋。
李義罕令中軍右部的洛源軍布盾抵御,沖出去的右翼軍有一小半觀勢剎住,掉頭回援,右翼徹底斷成兩節。
月鶻黑旗軍象決壩的洪水一樣泄入右翼,所到之處刀戟沸騰,血甲橫飛,洛源軍一面抵御,一面奔赴決口。
就在右翼不可開交之時,左翼的月鶻紅旗軍已經偷偷繞到盛軍背后的山坡上,持弓俯射,盛軍左翼后方的長樂軍突遭背襲,亂作一團。
李義罕令中軍左部的新泉軍轉擊背后,助長樂軍反攻。
開戰并不太久,盛軍已經顧此失彼,僅余蕭關軍維守著最后的陣形。
李義罕小指斷口一陣抽痛,他與尉遲陽遠遠對視,振聲道:“靈州大軍將至,何懼猖敵?今日必見月鶻償還血債,撫我冤靈!”
蕭關軍齊聲怒喝:“報仇雪恨,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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