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初年,新皇始登基,遼東戰事便傳來急劇惡化的消息,兵敗將走,戰線緊縮,戰火朝邊內拉近,四方邊關作廢,大都淪為清軍領地。
而這一切消息,對民眾皆盡封鎖,民眾如若知曉,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甚至于王朝動蕩。
邊關戰火逐漸消退了下去,朝著大明境內拉近。
可那邊關,余下的,又有何好光景來?
塞草連天,膏腴荒蕪,雞犬無聲,村煙斷絕。
小村廢墟旁,一截半焦的榆木牢牢扎根在焦土之上,將士與平民尸體流出的血水滋養了它。
榆木的根部,又再一次的抽出絲絲嫩芽來,那靠近根部之處,迸出了三兩片嫩葉,葉片的脈絡之中,宛轉著血色的汁液,不知是否是那滲進土壤的血水。
視線朝四野散去,不遠處有片萬人坑。
修羅場中,將士尸骨已然腐爛。
尸體散發出的尸臭,吸引來了一群烏鴉。
它們或停留在燒焦的榆木之上,觀望;或盤旋在天空,然后一下子俯沖下來,掠過焦草;或直接停留在一具具尸首上,細細品食。
望起頭顱,可瞧見一只鷹。
它,于那高空久久盤旋著。
它低下了頭來,俯瞰著這片血水橫流的幽冥之地,在發出一聲嘶鳴后,選擇了揮翅離開。
這里,狂風吹不動焦草,這里,已然聞不見兵刃交接的聲音,亦不聞鐵馬踏在人骨頭上傳來的脆裂聲。
又一陣風嗚嗚的吹過,吹過干枯的白骨,風飄去遠方時,捎帶了亡靈的哀鳴。
能逃走的,或不戰而逃的,都已經走了,不曾走的,或不肯走的,如今大都躺在了眼前這片修羅場之中,時光催蝕,他們一一化作了白骨,與斷裂兵刃葬在了一起。
沒人為他們收尸,亦沒人來得及為他們收尸。
城池破時,將旗斜時,大部分人,還不都只顧得慌張逃竄,保全自身性命,哪里還曾想得起這些尸軀,這些所謂曾經一同作戰的朋友。
在此亂世,在此朝野,又有多少將領會在乎下層兵士的性命?
很少,很少,聊勝于無。
如同撒豆成兵般,下層士兵,不過只是上層將領手中的一把豆子,被拋下,作戰,然后死亡,然后將領再去他處抓一把新鮮的黃豆來,再次拋下,再驅使那些下層兵士們為其升官加爵而搏命。
那些明朝所謂的上層將領所考慮的,不過僅僅是如何靠尸體拿下城池,如何推脫,將戰敗責任置于他人頭上,如若僥幸勝了,便考慮如何向上面邀得更大的功勞。
呵,真真可笑的一個世道。
在魏忠賢為首的魏黨控制下,忠臣良將已然不多,余下的,不過是些貪生怕死的草包官員,他們大都考慮的是自身如何升遷,如何在亂世中保全自己的性命,如何更好的奉承那九千歲罷了。
......
......
逃亡的不止敗走的兵士們,與此同時,還有一群人亦在逃亡路途中。
他們逃離原有的村莊,逃離原本熟悉的環境,他們撿拾了些細軟便匆匆上路,逃向未知的荒野之中去。
為何他們要逃亡,戰火?
是,也不是。
上面依舊在不停的征兵,甚至有些地方達到了老幼婦孺也不肯放過的地步,他們只得逃離,在這世道,若被強行征兵,派到了戰場去,那結局只得一條路可走—死亡。
上有征兵,外有入侵,他們就如同浮萍般,在這亂世之中飄蕩,無所依亦無所靠。
如今這個世道,也唯有那些在別處還有親戚可以救濟一番的人的光景要好上許多,他們,至少還有一個為之前進的方向。
......
......
人群蜿蜒在山間、低谷處,斷斷續續,如同一只蚯蚓,被截斷后,強忍疼痛,與過去分割,又再一次成長為一個單獨的新的個體。
“娘,我們還有多久才可以到達邊關,去找到爹?”
“您說爹在軍營里面當火夫,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
孩子舔著手指縫里的燒餅碎,向著一旁的婦人不停地問道。
婦人摸了摸孩子的頭,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將孩子摟在了懷里。
她抬起頭來,望向著前方煙斜霧痕的深谷:白霧朦朧,遮住前行的道路,豺狼野獸潛行其中,伺機捕獲他們這群“逃亡的獵物”。
可他們別無選擇,他們只得走這條險道,畢竟在這世道,人心,可比這蠻荒野獸更為可怕。
她下意識將孩子摟得更緊了些,風吹開了她表層的烏發,露出了里面的華發來。
一山望一山,前路漫漫,她亦不知還要走多久,是否,自己與孩子能堅持到那一天。
“幡兒,我們就快要尋到你爹了,到時候我們就不用在逃亡了,也不用再擔驚受怕了,我們三個在一起,就有家了,就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
婦人的眼淚滴答墜落在地,伴隨著塵埃濺起。
“等下我們進入山谷時,你一定要跟緊娘,記住一定要抓住娘的手,一定要記住!”,婦人蹲身下來,語氣加重了些。
小孩不懂,他只是木然的點了點頭,然后用自己的手將婦人環抱在他小小的懷中。
這是之前村口那個小虎教給他的,他說這樣做,便能將自己的溫暖傳遞到別人身上。
那個胖小伙是他為數不多的伙伴,他們本約定說好要一起走的,可惜那家人晚了一步。
他的爹娘被官兵抓走了,他也失去了蹤跡。
“有緣,一定會再在見到的。”
當時的他哭著不肯走,婦人說了這句話之后他才肯離開。
他那時不懂有緣二字的含義,只是相信日后一定會再相見那寥寥數字。
......
人群一步一步沒入云煙籠罩的山谷,像被山鬽吞入腹中,化作一灘血水。
四周傳來山狼嚎叫,一盞又一盞泛著綠光的燈籠在白霧中明滅閃爍。
婦人下意識的將孩子的手攥緊,將他拉近在身旁。她小心翼翼的跟緊人群,不敢掉下隊來。
因為她沒有能力護住孩子的同時逃離,她能做的,只有跟緊人群。
山谷逐漸陰暗了下來,日墜,星升,周圍的狼趁著暗下來的天空,逼得更加的近了些,行走在山間的人群依稀能聽得見四周狼發出的沉重呼吸聲。
人群在這種聲音的脅迫下躁動不安了起來,畢竟,都抵達了這個地步,誰也不想葬身狼腹,誰都想活著離開這山谷。
“拿過來吧!老頭子!”
前方發生了爭執,婦人牽著孩子聞聲靠近。
“你究竟將那件東西藏在了何處,快說!不然,我定將你殺了喂狼,用你的血肉為引,說不定還可為我等尋得一條出路。”
一青壯男子一把搶過走在前方的一老叟的的行李,隨即,男子身旁另一人對著老叟威脅似地說道。
“這窮山惡水的,你怕是也行不了多遠了。”
那男子將老叟行李解開,內里物品散落了一地。
那皮色更暗些的一人掏出別在腰間的小刀,神色頗冷。
眾人尚未回過神來這出鬧劇究竟是誰人導演。
一小股血噗呲一聲,噴濺了出來,濺在那朵從青石縫中長出的小花上,鮮紅色的血液宛如露珠般,附著在小花的花瓣上,積攢到一定量后,順著花瓣滑落了下去,滴在那青石之上。
山谷寂靜無聲,風似乎也凝固了起來,人們的耳朵此時只聽得見血滴答滴答墜地的聲音。
老叟捂著喉嚨處裂開的傷痕,想轉頭去瞧瞧那個殺害自己的“兇手”。
“是......是你。”他伸出手指向那人,瞳孔擴大,一臉的難以置信。
“汩汩......”血液止不住的從老叟手縫中冒出。
老叟支撐不住,軟軟倒伏在了地上,抽搐了一小會兒后,身子僵直躺在地上,再也沒有了動靜。
他甚至來不及拿出他們尋找的那件“東西”。
那個殺人的男子用布條將匕首上的血液抹凈,緩緩走到剛剛搶奪老叟行李的兩人身旁,周圍無一人發聲,只是冷漠的觀看著。
婦人將孩子藏在了身后,不愿讓他看見眼前這血腥的一幕。
......
......
每個人都緊緊抱著自己的行李,露出謹慎的神色。
“那三人應該便是半路劫道的山匪吧。”此時大部分人內心都這般想到。
有甚者,更是拿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匕首,防衛著面前三人。
.......
.......
“還望各位大俠能保全我的性命,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商人模樣的肥胖男子滿臉堆笑的拿出一些金銀首飾,肥肉亂顫的跑了過去,將這些財物放到了這些所謂“大俠”的面前。
此舉,暫時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嗯。”
剛剛殺掉老叟的男子將匕首收起,重新放回腰間。他只是漠然的點了點頭,便未再言一語。
“謝謝大俠!謝謝大俠!”那個胖子不停的做著輯。
“好了,你可以滾了。”
男子收過金銀首飾后,身旁那頗為壯碩的男子一腳,將眼前這點頭哈腰的商人踹倒在地。
“走了,想留下陪著這老頭的也可以。”膚色較黑的漢子說到。
那殺害老叟之人緩緩地穿過人群,人群紛紛閃開,為其讓道。
男孩縮在婦人背后,將腦袋微微探了出來。
他看見了那個殺人的男子,他是如此的冷漠,從他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波動來,唯一看得出來的,怕是只有那一道從左眼橫亙到鼻尖的刀疤。
男人將目光匯聚在了男孩的身上,孩子趕緊將頭縮了回去,可依舊看見了刀疤男子那一抹笑容,似乎有著一種道不明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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