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坊里,如霞的緞布陳列在及腰高的木臺上,被絡繹不絕的客人隨意挑揀。
陸韶站在二樓的欄桿處,俯視下方,視線飛快地掃過,像是在尋找什么。
“大公子。”
面相富態的掌柜步履緩慢,在陸韶身旁站定后,眼睛不經意地順著陸韶的視線朝下瞥了一眼,又飛快收回視線,然后若無其事地開口叫了陸韶一聲。
陸韶姿勢未變,只有眼睛轉動了一下,朝掌柜的方向遞來一個疑問的眼神。
掌柜瞇著眼睛,笑得像只招財的瑞獸,“白鹿山莊那邊已經談妥,愿意歸于我們盟下。素來與金銀山莊合作的商戶也打點好了,屬下可以保證,不出半月,金銀山莊必然會成為潁州城的一段過去,和一個人人唾罵的對象。”
陸韶微微頷首,“我來時,范質向我說起過梅掌柜,他的原話是‘五湖四海盤中算,三教九流珠上忙’。當時我心中尚存一絲疑慮,但今日一見,我便知道范質沒有說錯,縱橫淮水兩岸的金算盤果然名不虛傳。”
除了對上郭知宜的時候,陸韶臉上一貫沒有什么表情,整個人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肅厲感。就如現下,夸人的時候也是不茍言笑。
看起來......雖然格外認真,但有點用力過猛。
梅掌柜哭笑不得,“大公子謬贊,屬下不過盡己所能,不敢居功,不敢居功。”
陸韶對梅掌柜的謙詞不置可否。
“此次我南下,一為途盟,二為蛛網,如今途盟之事已成大半,只有蛛網之事仍舊頭緒混亂,少不得要請梅掌柜費心了。”
梅掌柜樂呵呵地一笑,“大公子放心。潁、壽兩州境內,凡是商會的人都在秘密地留意公子所說之事。”
“如此極好。”
陸韶點了點頭,視線一轉,落到錦繡坊里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姜荷。
姜荷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紅衣翠袖,整個人鮮亮得仿佛初春最明媚動人的花骨朵。
她修長白皙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在店內四周的錦緞上劃過,眼神自始至終都沒有落到手下的布料上,而是在店內逡巡,像是在尋找什么。
梅掌柜看了眼身前挺拔的身影,打趣道:“她莫不是在找公子?”
陸韶沒有說話,轉身就離開欄桿,推門進了一個隱蔽的里間。
梅掌柜察覺到什么,“公子?”
陸韶點頭,“有人在跟蹤她,不是我們的人。”
梅掌柜摸著小胡子嘀咕:“那會是誰呢?難道是姜茂文察覺到什么了?”
陸韶正欲開口說什么,被突然趕到的侍衛忍冬打斷,陸韶蹙眉道,“出什么事了?”
忍冬喘著氣到:“唐,唐大人那邊,查到姜茂文那老狐貍后面的人了。”
“誰?”
“刑部尚書姜茂典。”
陸韶的臉色一變,梅掌柜瞇起的笑眼掀開一條縫,透出些許精光。
一陣短暫的安靜之后,陸韶抬手在桌子上捶了一下,懊惱道:“姜茂文,姜茂典,我早先竟然沒有想到。
但是話說回來,他們身份相差如此懸殊,兩人的關系應該不是很親近?”他并沒有發現金銀山莊和刑部尚書姜茂典有什么來往。
忍冬:“他們兩個的確是同族兄弟,姜大人的祖父和姜茂文的祖父是堂兄弟,他們兩個人算是同輩的堂兄弟,雖有往來,但不親近。”
陸韶眼睛瞇起,“金銀山莊的事情姜尚書插手過嗎?”
“應是......沒有。”
陸韶冷靜地思考了一下,稍微松了口氣,“還好,我們手腳還是自由的,不必顧忌姜尚書。”
“為何?”
陸韶想起姜茂文的模樣,搖了搖頭,“姜茂文這個人勢利又短視,如果能扯著姜尚書這么大一塊虎皮嚇人,那么有關他和姜尚書的事情不會一點風聲都沒有。
姜尚書和姜茂文可能不止是關系不親近這么簡單,甚至存在某種齟齬也說不定。”
“不,是必定存在齟齬。”笑面的梅掌柜忽然開口,悠悠一笑,“擺在面前的不就是嗎?”
陸韶眉梢微動,“你的意思是……把這件事牽扯到姜尚書身上?可一旦把姜尚書拉下水,事情的發展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
梅掌柜搖頭輕笑,“大公子以為,金銀山莊和姜尚書的事情該如何解決呢?”
“全當做不知道,姜尚書不會主動趟這趟渾水。”
“公子所言有理,”梅掌柜話音一轉,“然,此乃下策,尤其是對長安郡君來說。”
陸韶側首看他,眼神微冷,視線里探究意味很重。
梅掌柜頂著陸韶的目光,臉色沒有分毫變化,果斷道:“二公子曾交代過屬下,郡君乃未來的大夫人,切要尊之敬之。”
陸韶一僵,輕咳著轉過頭,唇畔微微上翹的弧度被緊緊地壓下,“上策是什么?”
“不直接把這件事牽扯到姜尚書,但可以間接,”梅掌柜捋了一把小胡子,笑道,“潁州姜家不是只有姜茂文一家。而他們,可沒有哪一家不想和姜尚書扯上關系,哪怕是一點點。”
梅掌柜接著說道:“恰巧,我認識姜家一個落魄的旁支,他們非但和姜茂文不親近,反而因為一些陳年舊事結下很深的梁子,如今兩家勢如水火。公子不妨好生利用一番,也許對長安郡君有大用呢。”
陸韶心中一震,迅速明白過來梅掌柜的意圖。
“那旁支在哪里,叫什么?”
梅掌柜一笑,“潁州城北,姜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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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嗚嗚地低吼著從街巷間穿過,身材瘦削的男人低咒了一句,縮了縮脖子,加快腳步鉆入家中。
迎頭又是孩子的哭聲。
“爹爹,我頭疼。”面黃肌瘦的女孩子縮在母親懷里,低低地哭著道。
姜茂林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轉過身,強擠出一絲笑意,“云云忍一忍,明天就去看大夫。”
女孩的哭聲更大,“爹爹騙人,爹爹昨天就是這么說的。”
姜茂林臉上的表情一僵。
懷抱著小女孩的婦人低聲呵斥了女孩兩句。
姜茂林起身,看著四面空蕩的墻壁,聽著從窗縫房頂漏進來的風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抬手蓋住了泛紅的雙眼。
怎么辦?
怎么辦??
他到底該怎么辦?!!
他的女兒頭疼,他這個父親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她疼得徹夜難眠,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姜茂林滿心都是絕望。
這時,把女孩放回屋中之后,雙目含愁的婦人緩緩走到姜茂林身邊,把軟軟的手搭在姜茂林身上,閉著眼顫聲道:“夫君,我們送云云去吧。”
姜茂林手一抖,“你,你剛剛說什么?”
婦人掏出帕子,低泣道:“云云的頭疾......為了云云的頭疾,夫君已經搭上了自己全部的家當,可,可云云卻不見絲毫好轉,就算能找到醫治云云的辦法,我與夫君身無分文,也請不起大夫買不起藥。與其繼續這樣拖著,倒不如......不如,讓云云安樂痛快地離開,對所有人都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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