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她輕輕地關(guān)上了房門。

    聽著那聲咔嚓聲，湘紅聽見自己心內(nèi)某處碎了。她知道，自己關(guān)上的不僅僅是一扇木門，而是生命中的一扇門。

    她以前進(jìn)到門里，曾在那兒看見一個新世界，那時她以為只要辛苦耕耘，就會春有花、夏有蔭、秋有果，現(xiàn)在看來，這扇門內(nèi)屬于她的只有“路有凍死骨”的冬天。

    悲傷如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撒了滿天，也落了她全身。通過那條霓虹閃爍的夢幻走廊時，她感覺自己像朵飄蕩在城市上空的孤魂。

    這天晚上，湘紅躺在出租屋簡陋但整潔的床上哭了大半夜，直哭得眼如爛桃才沉沉睡去。

    她夢見自己在熱鬧的街市中被人抓住，脫得寸絲不剩，魚一般光溜溜的被人釘在櫥窗里展示。

    突然，一個天雷落下，“轟”地炸碎了櫥窗，櫥窗上的玻璃飛起，像一只只吃肉的禿鷹圍繞著她轉(zhuǎn)，眼睛電燈泡似的晃得她睜不開眼。

    就在那片耀眼的光芒中，一個金燦燦的女子，手舉一把明晃晃的刀朝她撲來，凄厲的罵聲帶著難扼的怒氣：

    叫你勾引我爸，我砍死你！叫你勾引我爸，我把你剁成肉醬！

    女子手中的刀舞出一片炫目的光圈，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罩住了湘紅。湘紅東挪西躲，怎么也躲不開她的刀鋒。

    過了一會兒，小趙和李英從天上跳下來，披頭散發(fā)的要她還自己的孩子。

    麥金！麥伯伯！寶權(quán)！

    她剛喊出這幾句，刀就劈中了她的心臟，她看見心臟落在地下，化成了叢叢簇簇的石蒜花。

    讀書時她才知道，老家山上常見的石蒜花在書里居然叫著彼岸花。還說紅色的盛開在地獄，白色的綻放在天堂。

    她家院前院后就開了很多石蒜花，有紅也有白。那時她就在想，按照書上的說法，她家是天堂還是地獄呢？

    這會兒，她看見的肯定是地獄。只有在地獄，人才可能沒有心而活著；只有在地獄，人的心才能幻化成婀娜多姿的彼岸花吧？

    你個沒良心的人，你個忘恩負(fù)義的人，你個拐賣孩子的人販子。

    空中傳來霹靂般的罵聲。每一聲罵聲落地時都變成了一顆石子，砸在由出心臟變成的彼岸花上，疼得她跳腳亂叫：

    不，我沒有忘恩負(fù)義，我也沒有勾引麥伯伯，我和麥伯伯是真心喜歡的！我不是人販子！

    她喊得用勁，嗓子火辣辣地疼，憋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一骨碌地爬起來，只見街燈照得窗簾透亮，樹枝的亂影在窗簾上搖曳著，她怔怔的望著窗簾，倏的想起老家的月影來。

    楝花風(fēng)山清水秀，特別適宜看月亮。這話怎么講呢？就是說她在縣城、在省城看的月亮，都沒有在楝花風(fēng)看的月亮圓、看的月亮大。

    老家的姑娘在乞巧節(jié)那天會在月下穿針，向月亮乞求美滿姻緣；八月中秋，妹子們成群結(jié)伙地在月下跳扁擔(dān)神、請月姑姐，那時的月亮，就像被人扔到天上的一個玉盤，又像情人相贈的禮物，怎么也看不夠。

    可是城里呢，城里的燈那么亮，月亮掛在天邊可有可無，加上城里的高樓把天空割得支離破碎，月亮只能在高樓割出的窄巷子里行走，月輝完全被燈光淹沒，城里人感覺不到月亮的存在，也根本不需要月亮。

    可我需要月亮。我的月亮，你好嗎？

    湘紅撩開一角窗簾，看見下面小街上的店鋪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嘈雜的菜市場終于安靜了下來。這條街上樹不多，幸運(yùn)的是她窗外有一棵大的泡桐樹。

    有月亮的晚上，她常常站在窗邊，透過樹葉縫隙看天、看月。有些不能對別人說的話她對月亮說，她對月亮說她的思念、說她的野心、說她的夢想。現(xiàn)在她也一樣：

    月亮，昨天我還是惠顯公司的經(jīng)理，手拿大哥大，穿著漂亮的套裙，出入各大賓館，有時在街上還能看到我拍的海報。

    可今天呢，我又變成了一年前的我，雖然我存折上有幾萬塊錢，可以租更好的房子，可我不敢租，我怕花了以后找不到工作，又得回楝花風(fēng)去，你說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月亮像是聽見了她的話，從云朵里鉆出，可它無能為力，所以只能羞澀的露出半個臉。

    難道我就這樣打退堂鼓了嗎？不，我絕不退縮。

    湘紅咬著牙齒，自己給自己鼓勁。一陣風(fēng)來，吹來的不是香氣，而是下面地溝油的臭味兒。湘紅用手掩著鼻子，下決心一定要離開這個到處都是地溝油味道的地方！

    發(fā)了會兒誓，睡意襲上來，湘紅睡到了第二天上午的9:30。確切的說，她是9:30時被一陣拍門聲吵醒的。

    恍恍惚惚的，她錯認(rèn)為是電話鈴聲，伸手去包里掏大哥大，好一陣才想起來，大哥大昨天已經(jīng)還給楊老板了。

    湘紅，我是蕭平，你在嗎？

    湘紅連忙穿戴整齊地起身開門。蕭平帶著股冷風(fēng)走進(jìn)屋來。蕭紅看見他頭發(fā)上落滿了白白的雪花，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

    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呢，明年肯定是個好年成。看，給你帶了鹵豬手、醬鴨，還有你最愛吃的酸辣海苔。

    蕭平從包里掏出幾樣熟食放到桌上，饑腸轆轆的湘紅聽見了肚子的鳴聲。

    哈哈，天將午，饑腸響如鼓。糧食封鎖已三月，囊中存米清可數(shù)，野菜和水煮。真是太感謝了。

    湘紅一邊背著陳毅的贛南游擊詞，一邊抓起塊乳豬手就送進(jìn)了嘴。

    蕭平皺起了眉：呀，牙不刷臉不洗就吃起來了，也太不講衛(wèi)生了。

    湘紅沒空理他，因為那塊鹵豬手太大，抓到手里不好看，便全塞進(jìn)了嘴中，現(xiàn)在嘴包嘴裹的吃相難看，忙用手捂著嘴，瞪了他一眼。蕭平笑了，贊嘆道：

    湘紅，你真是深山出俊鳥啊。不但人長得好，腦子也好，雖然你沒讀幾年書吧，可談吐比讀了大學(xué)的人還要文雅。我問你，知不知道你父母為什么叫你湘紅？你們家有湖南人血統(tǒng)嗎？

    這時湘紅終于把那塊乳豬手吞進(jìn)了肚子里，這才騰出空回答說：應(yīng)該沒有的。我父親原來在廣東韶關(guān)地區(qū)的一所小學(xué)當(dāng)老師，62年饑荒的時候廣東活不下去了，這才逃難逃到江西。他沒有戶口，只好倒插門跟了我娘，也當(dāng)過幾年代課老師，小時候他經(jīng)常教我背詩詞，所以我還記得幾首。

    難怪我覺得你氣質(zhì)不像農(nóng)村的女孩子，原來家學(xué)有淵源呢。

    蕭平說罷，忍不住也手抓了一塊豬手啃起來：聽說你和東家鬧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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