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幼孜是何時說完的,桐拂并不曉得。他又是何時離開的,她也不曉得。
屋子里唯一的燭火,早已熄滅。晨曦極微極淡,映在窗上。她心里,就如同那若有若無的光亮,無盡荒涼。
一千年前,劉宋間人,煌煌健康宮,早化作云煙塵埃。
劉休仁自然亦是,還有張景云、文遠、王景文、吳喜、張興世……還有小鯸子,楊徽……
但為何偏偏是這般結(jié)局?
泰始七年,明帝召吳喜至內(nèi)殿談話說笑,并賜名撰及金銀制御用食具。當夜,賜毒酒而亡。責其出自卑寒,少被驅(qū)使,利口任詐,輕狡萬端……賣弄威恩,茍取物情,處處交結(jié),皆為黨與……罪釁山積,志意難容,雖有功效,不足自補,交為國患,焉得不除……
王景文與友人棋局過半,飲明帝所賜毒酒而亡……
壽寂之,免官流放越州,逃亡途中被殺……
五月初一,宋明帝召劉休仁入宮,命其至尚書省安歇,次日早覲見。當夜,劉休仁飲毒酒,亡。次日,稱建安王謀逆失敗畏罪自裁,追貶始安縣王……
明書說過,劉休仁不會背叛的兄長,從前不會,以后也不會。彼時她聽著,覺得就是這般,雖然她也說不清何故。那個看起來喜怒無常時而有些癲狂的劉休仁,他不會背叛自己的兄長……
當那杯毒酒送到他的面前,他會是如何的樣子?
桐拂想不下去,她站起身走到門前,猛地將門推開。春寒料峭,一擁而上,瞬時將她緊緊包裹著。
她被悔意反復(fù)撕扯,不該去那里,也不該去見那些人。她本該安靜地置身事外,冷眼旁觀,永不顧盼……
她走出院門,外頭巷內(nèi)無人,只在高墻的頂上看到一點點晨曦的光亮。順著巷道走出去,并沒有很久就到了河邊。淮水的氣息,岸邊纏綿不休河水拍岸的聲響,令她的鼻子酸了酸。
偶有輕盈漁船掠過,可見船頭魚筐里兀自翻躍掙扎的河魚。船尾爐火上,魚粥新滾,騰起的煙氣很快消散在河面。船娘將那粥仔細盛了,笑意吟吟端著往那船頭去,撐船的人該是餓了……
桐拂看得出神,沒在意金幼孜何時到了身旁,“天還沒亮,跑出來做什么?”他聽起來不大高興,但已是盡力將這不高興壓著。
她扭過頭,他身上穿著朝服,手拿象笏。
“屋子里悶,出來透透氣。”她又扭頭望向河面,“從小我就喜在河邊坐著,也不干什么,就這么看著,心里就覺著舒服。”
“昨日回去,我仔細想了想,你說的陰兵助陣,雖是民間相傳的說法,但我應(yīng)是在何處見過。至于銅哨、藥丸,這些找起來就更麻煩。我今日要去文華殿為太子授春秋,倒是可以去那里尋些書冊看看……”
“太子?”桐拂一愣,轉(zhuǎn)頭盯著他。
金幼孜點頭,“朱高熾如今已是皇太子。奉陛下旨意,翰林院官員為太子講解儒經(jīng),解縉授尚書、楊士奇授易經(jīng)、胡廣授詩經(jīng)。”
她哼了一聲,“他素來偏愛朱高煦,只因那一個更似他自己恃強好斗……”
“小拂!”金幼孜急忙在她身旁坐下,也顧不得弄臟了朝服,“怎么又隨口胡說?!”
“我胡說了么?”她瞥了他一眼,“他拖了這么久才立太子,難道不是因為他一直猶豫不決?朱高熾乃太祖所立,且從無過錯廢之無名,他竟也遲遲拿不定主意……”
金幼孜急得一把捉了她的手,“你能不能少說兩句?給旁人聽去了,小命要不要了?
立儲之事商議已久,淇國公邱福、駙馬王寧皆喜朱高煦,常在陛下面前稱贊,請立朱高煦為太子。陛下以世子仁賢,朱高煦過失太多,并未同意。
如今封朱高煦為漢王,藩國云南。”
桐拂又一聲冷哼,“朱高煦會乖乖去云南就藩?”
金幼孜一嘆,“他的確不肯去,口稱無罪不該被趕去萬里之外。”
她沉默了很久,“那欹器,你若見到廖卿,麻煩他遣人來取回去。”
“你不想……”
“是,我不想再回去。”她打斷得很迅速。
“好。”他應(yīng)諾得也很迅速,“都依你。”
……
舟子方轉(zhuǎn)過水道巷口,李景隆就瞧見高高坐在水邊石欄桿上的那個身影。
春寒猶盛,她已換了薄裙衫,早櫻的顏色,銀綃的裙裾長長垂至河面,時時將那水面撩動。
她發(fā)間金釵上,五色彩翼的桐花鳳,啾得一聲沖他飛來,在他身前盤繞幾番,停去了一旁的柳枝間。
她轉(zhuǎn)過面龐,半幅面紗的上面,一雙眼眸中,恍若掬滿星辰。
“九江……”她的聲音里盡是笑意。
李景隆的舟子恰停在她面前,“難怪今日河中游魚皆沉在水底,竟是阿容臨水照。”他揚著面龐。
她咯咯笑著,忽地張開手臂跳將下來,被他一把抱在懷中。舟子晃了晃,復(fù)又停穩(wěn)了。
“又淘氣!”他佯怒,“若我沒接住可如何是好?”
她摟著他的脖頸,“那我也要將九江拖下水去……”那笑顏明媚,晃亂了他的心。
他這么抱著她上了岸,一路走進屋子,“這些日子可有悶著?”
她撲哧笑出聲,“九江將這鄰著的幾家院子都買下了,置了樂人、舞姬、雜耍、琴屋,還搭了戲臺,我哪兒還能悶著?
昨夜那支新舞,當真好看,九江挑舞姬的本事也是無人能及了……”
瞧她笑語晏晏說個不停,他舍不得將她放下,摟著她同坐在靠河岸的圓窗前,“哦?什么舞?我竟未瞧過。”
“九江又哄我,”她嗔道,“如今九江在皇帝面前極盡榮寵,想要什么要不著……”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未再說下去。
“如若有什么……”他忽然道,“阿容可會……”他亦未能說下去。
兮容依在他懷中,“阿容從來都在這里,不曾離開過。”
窗外急促的腳步聲,和低語傳來,他的身子一僵,很快又恢復(fù)如常。
他的指尖,在她的眉眼間流連,“有些事,剜心刻骨。阿容應(yīng)是一刻不曾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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