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山中無日,我們這群狂熱于詩歌的潑皮,那些年多在昏天黑地的酒鄉書夢中,憤世嫉俗地揮霍著青春。每到周末,鄉下教書的同人都要進城燕聚;我們刻蠟版油印地下詩刊,各自談每周讀書心得,相互辯難,恍有稷下之風。夏日深夜,一輪好月照臨煙火寂寥的孤城,街肆渾無人跡。酒酣的蘇家橋提議,何不裸體上街“行散”——行散是指魏晉中人服下五石散之類藥物后,燥熱難當,必須裸身奔走以便發散藥力——于是我們也就寸紗不沾地上街漫步。幾個白花花的醉軀晃蕩在尋常巷陌,偶爾窺見的人必定驚駭地以為,土家趕尸的隊伍竟然再現于當世。
這樣行散之時,往往殘醉猶在。那時的我輩,每多促狹放誕之舉;路遇一些機關門前掛著的名稱木牌,蘇家橋與我便去憤憤摘下,兩人抬著一路狂奔,再尋一角落扔下。某次扔后他才發現,木牌上赫然大書的是“人民法院”,朗聲大笑曰:這個惹不得。于是,我們又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掛上。
那時我們要坐三天長途汽車,才能抵達省城。我們與山外的唯一聯系,是讀書。如饑似渴的,使我們與漸次開放的時代保持著同步的成長。于是知道我們這個深山僻野的詩社,事實上也在呼應著山外的新文學社團運動。其時,我們也曾多么渴望走出那群山的包圍。1984年的冬天,傳來大西北招聘人才無須檔案戶口的消息,我決定西出陽關。蘇家橋聞之,擔心我獨行有險,一去難歸,當即回家打好行裝,準備與家人不辭而別。惜乎那一次的突圍,后來竟因我家的干預而終未成行。
1988年,我終于再次畢業分到海南。回山辭別,那時他也調到了州府某中專任教。他從利川送我到恩施,過家門而不入,又陪我坐貨車到武漢。想到旅途迢遙,孤乘無趣,他遂陪我火車到湛江。還是不忍看我獨行遠引,又顛沛到海安;最后干脆一帆渡海,萬里相送到了海口,次日才又獨自踏上漫長歸途。那時我們都是囊無余錢的人,這樣的友道深情,不啻桃花千尺矣。
五
蘇家橋的孤憤同樣源自其家世。其父與家嚴同為小地主之子,同時在恩施易幟之后投身革大第一期,同屆結業分往利川,在文沙場剿匪;蘇父是區長,家嚴任書記。“文革”期間,蘇父是人民銀行行長,蘇母是食品公司干部。就像當年的諸多家庭悲劇一樣,父親成為“走資派”被打倒批斗下放之時,母親卻成為造反派站在了對立的一方。
政治路線的人為劃界,使得這個家庭瀕臨分裂。他的哥哥姐姐皆已下鄉,幾歲的他不得不每天面對父母彼此的唇槍舌劍和輪番被批斗——因為“文革”的真實情況并不是造反派一直在上,造反派也并不都是打砸搶人員。多數造反派甚至可以說是當年的“右憤”,長期對社會不公的憤恨,使得他們在領袖的召喚下,站出來開始挑戰官僚體制。就算“文革”中,造反派也曾幾反幾復地被打下懲處。
母親革命去了,落魄而嗜酒的父親帶著他度日。郁悶的父親借酒澆愁之際,竟不忘給十歲的他也斟上對酌,于是很早開始,他就已深得酒中旨趣。父親復位了,無暇顧及他,他又只能跟隨下放的母親到農村生活。父母分居而不離異,皆因不忍撇下他這個孩子。
他就這樣在離亂時代中沉默成長,隨時目睹著父母的交相攻伐,以及不斷改頭換面的官場政治對雙親的輪番迫害。他無法鑒別長輩立場的是非,卻漸漸看清社會的善惡。在他工作之后,他曾努力企圖彌合雙親的歷史縫隙;兩個都已退休的老人,在子女的勸說之下,終于住到了一個屋檐下,但是仍舊終年分居,老死未幾,其母在抑郁一生之后悄然萎去,其父卻患上了間歇性老年癡呆。半生尊嚴現在卻不時失憶的父親,一旦發病就回到了紅色恐怖的年代——每天拉著他驚慌地祈求抑或咆哮:他們又抓我來了,快帶我躲一躲吧!這些中年遭逢階級斗爭折磨的老輩,余生都深陷于受迫害的驚恐之中。
那時的蘇家橋已經調到了自治州人行工作,成家育子的他,不得不同時照料老父的生活。癡呆的老人如弱智的孩子,隨時在家里和他單位院子就地便溺;壽則多辱的情景,不免令他心痛且難堪。他常常對我感嘆,自己老去設若不能尊嚴有質量地活著,則一定自決。后來,偶爾清醒的父親獨自回到利川,獨自在其衰朽殘年,最后尊嚴地跳進了清江……
其父一如吾父,至死也未告訴過他——關于他們家族的來歷,至死也未回過故鄉。那一代投身革命的所謂剝削階級的子弟們,多在家破人亡之后,悄然掩埋了自己的寒苦記憶。
待他如母的姐姐,曾經是利川的美女。由于“文革”禍亂,失學下放,早早就嫁給了一個武漢知青。知青最終返城,留下一個兒子在山里;姐姐再嫁工人,工廠倒閉,夫妻下崗。姐姐在一個冬天,毫無知覺地死于煤氣中毒。姐姐的長子,那個在我們訓誡下長大的老實孩子,卻在我們這一代老去之后,成為利川新一代古惑仔,在一場復仇之戰后,身負命案而入獄。
六
這一切厄運之后,中文系畢業的蘇家橋,竟然成了銀行的經濟師,終于步入了他日漸安穩的中年。行長曾經是其父一手栽培的舊部,他的同學也多已成為州里的要員。唯獨他堅持不黨不群,廁身于經濟時代的洪潮浪底,憑手藝悄無聲息地枯澹生活著。他現在是銀行唯一資格最老的科員,獨往獨來,絕不逢迎于任何上司。單位福利甚好,時常瓜分蔬菜水果;他總是在一眾挑揀離開后才去看看,倘有殘余便隨興取一點回家。他完全與世無爭,且幽默豁達,與人為善,自然成了眾人歡喜的怪物。大家戲稱其為行長,就是面對真的行長,他也一樣朗聲模擬官腔應諾。領導知其向無野心,不以為忤,同事則暗佩其渾無體制之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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