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他隨她爬上宮墻,恰巧看到除夕夜放于天際的簇簇煙花。
她扯著他的衣袖面露欣喜:“子夜,你看你看,煙花!”
“知道知道,我看見啦。”
“好看么?”
“好看。”
他知曉她問的是天上煙花,她卻不知他答的是花下之人。
后來,也是在這座宮墻上,他對她起誓:“主上,我愿與你同守幻璃。”她則沖他嫣然地笑,眼睛亮閃閃的,堪比繁星光輝。
說實話,他本瞧不起這些官家做派、從小嬌生慣養的王宮貴胄,可自打遇到她,他覺得自己的認識都變得淺薄起來,她告訴他君臣之道,告訴他幻璃城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法制,她曾直視他的眼睛,毫不避諱,毫不躲閃,以平素少有的認真神態告訴他:“子夜,有了法制才會有秩序,你事事與我作對,以最壞的惡意去揣測我,說到底是我做的不夠好,不足以令你信服,或是我的某些行為觸怒了你、惹你不快,你同我說,我改。”
尚記得那日的壁爐燒得正旺,他熱的心里發慌,覺得以前的那個小丫頭忽然長大了,他張口想要否認什么,卻喉嚨干澀,一句活也說不出。
他與她作對不假,言語上冒犯打壓她不假,可他從未以最壞的惡意揣測過她,因他知道,她是一張白紙,一張純粹無暇的白紙,是他不懷好意、費勁心機接近她,妄圖去沾染那抹純粹的潔白。
該改卻不能改的人,從來都是他。
最終,他似被扼住了喉,勉強一笑:“主上,你除了傻了點哪里都很好,不用改。”
她笑答:“那好,我不改。”
這些年月不過不過彈指一瞬,卻足以讓他將這小丫頭了解透徹。
他知這丫頭不記仇,看似長牙舞爪,實則內心柔軟,他知她見識頗短,被他帶去市井吃個糖葫蘆都深覺美味;他知她心上有道過不去的坎,在夢魘之際常常念叨赤凌的名字;他知她饞山果,便從后山討來當作她的生辰禮物;他知她手爪易涼,愛圍到爐邊找他取暖;他亦懂她闖禍后眼神里向他發出的求救信號,也知她最喜把他嘴邊,日日不厭其煩般喚他的名字,也曾趁他休息拿筆在他臉上作畫……
可就是這么一個古靈精怪、鬧騰煩人的小丫頭,卻讓他體會到前所未有的歡愉,時間一長,他竟從中咂摸出滿足的滋味,甚至享受有她陪伴的日子,不愿動手去終結這樣的年歲。
而后有日,幻璃國主看中他想把他帶到身邊,詢問他的意愿,他卻猶豫了。也因這須臾一頓,他錯過了伴君左右、平反冤情的最好機會。事后,他追思自己當時停頓的緣由,卻怎么也想不出。
直至他走回院落,看她蹲在一處靜靜打理著花草,心中恍然涌現出一個念頭:他若走了,這宮苑中的豺狼虎豹豈不得把她吞了?
冒出這念頭時,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是習慣了,習慣為她鞍前馬后,所以改不了根深蒂固的奴性?”
他尋求自我安慰,自嘲默想,閉目一瞬,卻聞得一縷芬芳,一睜眼便看到那丫頭緩緩逼近的臉,他呼吸一窒,慌忙后退,卻見她絲毫沒意識到不妥,朝自己走近一步,笑盈盈問道:“子夜呀,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激動的臉都紅了。”
臉紅?哪有!他暗自心想,又微微一愣:“好消息?”
“是啊,比如父王想把你留在身邊,給你升……”她話還沒說完,他的臉已然白了。
“是你讓王上收我?”他冷聲詰問。
“怎么?父王沒跟你講?”伏音困惑極了,小聲嘟囔了句,“不對啊,他昨日還夸你來著。”
“我不愿。”他斬釘截鐵。
她微愣:“為什么?你不是一直都不愿做一個小護衛嘛,反正你我相看兩相厭,倒不如……”
“是啊,相看兩相厭,”他自嘲笑笑,“我怎好意思承主上您的情呢?”言畢,他仍覺得怒火中燒,燒得心底難受,于是又補了一句,“你讓王上收我,我豈不是還能看到你?這些年,我早就受夠了,見你一次,我心里便不痛快一次,你何不多廢點心思把我送遠點?免得礙了彼此的眼。”說完便不再理會她,徑直走入房中。
他不知自己因何不快,又因何發作,料想是為一個炙手可得的好機會白白溜走而懊惱,再往別處他不敢深想,索性把自己的頭蒙在被中不念不想。
次日,她敲他的門告訴他,她決定把他送到西澤。
她說畫燭多次向她討他,說自己思慮了很久,最后覺得送他走才是對大家最好的決定,說她已得知他是池晝之子,知他來到幻璃、接近她的緣由。
她自以為得知了一切。
是的,自以為是,專橫獨斷。
就這般決定了他的去留,憑什么?!
他內心有無數野獸在叫囂、咆哮,可轉至嘴邊又變得云淡風輕。
“主上終于如愿以償,把我這個隨時可能招致禍端的災星引走了,恭喜恭喜,”他平復了心情,沖她粲然一笑,“主上要是沒有其他什么事,就請回吧,子夜還得去收拾東西,恐怕無暇照顧主上。”
“子夜,你可以拒絕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井形街找一店面……”
她的聲音落在他的耳里像極了哽咽,他清楚,這是自己心亂至廝產生的錯覺,于是他不去理會,只淡淡道:“我為何要拒絕,西城郡主多次邀約,我自是歡喜,主上是知道的,我一向喜歡功名利祿,說不定到了西澤,不光能過足官癮,還能混個駙馬爺當呢。”
“子夜,別開玩笑,這不好笑。”
“我沒開玩笑。”
“你在生氣。”
“我沒生氣,”他不去看她,只收拾自己的包袱,“主上,你也快到成婚的年紀了,按你這身份,也該嫁予某國的一個王宮貴胄,屆時你若愿告訴我,就差人到西澤捎個信,我便贈你上好的賀禮。”言畢,又笑了,“是我糊涂了,主上怎愿告訴我,我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個十足的騙子。”
“子夜,”她扯住他的衣袖,“我不嫁,我不要嫁到別處,我就留在幻璃……”
“主上,難道你想做一輩子的老姑娘嗎?若是如此,王上跟王后必定會失望,你的赤凌哥哥也會失望的,”他抽回自己的袖子,仍不看她一眼,“以后你到了別處,千萬莫要任性,別有事沒事成天往外跑,否則就不止我跟你‘相看兩相厭’了。”
“我從未……”
他忙打斷:“主上早些回去吧,咱也大了,整日孤男寡女同在一處恐遭人猜忌、落人話柄。”
她好像在極力否認什么,可他一概不愿聽,好似一旦聽了就會推翻好不容易做下的決定似的。
“父王同我說,池晝將軍的事確有蹊蹺,他派人徹查此事,查出眉目定會告知你,如若將軍真為奸人所害,父王定會還他一個公道;但星愿神女的事,父王說,他沒做錯……”
他冷哼一聲,只問:“主上還有何賜教?”
她躊躇一下:“子夜,保重。”
他收拾衣物的手頓住,輕“嗯”了聲,半天才補了句“主上,你也保重”,可當他回頭,門口哪還有那丫頭的影?
他愣愣地看向門外一隅,是他尚未進瀾雨閣時常伴他左右的榕樹。
那時,它雖枝繁葉茂,卻遠不及如今粗壯。
也是,都五年了。
連榕樹都改了模樣。
他雙眼微澀,揉了揉,方繼續收拾。
那夜,他整宿未眠。
推門時看到畫燭的笑顏,他愣了愣,隨后從房中拿出包裹,騎上馬匹,隨她出了幻璃城門,羽觴、簡夕趕來送他,他謝過,與她們一一告別。
他等了又等,那個人一直沒來。
待行期將至,他聽出有人吹橫笛,笛聲悲愴凄婉,斷斷續續,似女子哭泣,即使明知吹奏者是誰,明知聲音源自何處,他也未往那個方向瞧上一眼。
不看,不念,方可解脫。
待他隨西澤人馬走遠,笛聲再也聽不真切,他才往后看了看。
只見遠山連綿,城墻隱隱,瞧不見所念之人,唯有點點云雀凌空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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