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感覺越來越冷,玉笙窩在狐貍裘皮白玉榻上一動不動。
她記得那一年她和慕小五打了一年,也比不過那一天晚上打的厲害。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那一天晚上,他們大概打壞了一座酒樓,五家民宅,三家酒鋪,兩家小店。
如此拆墻毀屋,自然引得民怨沸騰,自然也驚動了官府。
官府管不了慕小五可是管得了她。
官府的人來了搗頭便磕,一聲令下捉拿妖女,開啟了她的逃亡之路。
她隨手丟出漫天金葉子,民怨不沸騰了,哄搶的人群也阻擋住了追殺的官府。
那一天晚上他們打斷了彼此的三根肋骨,然后插了彼此一刀。
真真正正的生死對決還是誰都不會留情的,可終究還是給彼此雙方留了一線生機。
否則她不知道他們當天會不會雙雙死在對方手下?
她有能力殺死慕小五,慕小五也能殺死她。
不過很強悍,她確實很強悍,真可謂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可憐她現在三魂缺少七魄,連基本修行都做不到,也不知何時能夠重回她的人生巔峰?
“玉笙,幾天沒吃東西了?來嘗嘗姐姐親自做的桂花糕,還有桂花酒,你最喜歡的崇明老白酒加千年糖桂釀的!
“玉笙你就吃一點吧,你不吃東西,我們怎么放心得下?人家的小心肝都快要心疼死了!
玉笙奄奄一息的躺在白玉榻上,樓心月,綠玉歌輪番上陣,苦口婆心的勸她好歹吃一口,免得餓死了。
其實她也就今天早上和中午沒吃好不好?
至于餓死嗎?
不想吃,都走開。
戲能不能不要那么多,我又不是來飄的。(有些禁忌字,你明白的。)
“起開起開,你們做的飯有我老頭子做的好吃?還敢拿出來顯擺?也不知誰給的勇氣?”
“小家伙,冰糖葫蘆吃不,我用上好冰糖熬的?”
“不吃!
“糖炒栗子吃不,我剛炒出來的?”
“不吃!
“八寶鴨?”
“椒鹽雞?”
“糯米團子?”
“酒釀丸子?”
“不想吃!
“多大點事啊,想當年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情況可是比現在慘烈多了,也沒說要死要活!
“我就是不想吃東西,沒說要死要活?誰要死要活了,我辟谷行不行……”
玉笙微微睜開眼睛,廚子大爺擺了一桌子的菜,慢悠悠離開。
廚子大爺第一次見她?
那也是她第一次進楚國的皇宮。
楚皇宮是一座嶄新的宮殿,因為慕明灝當年反了大周的時候,慕傾城一把火把整個大周的皇宮燒了個干干凈凈,連大周皇宮里的一只蟲子都沒留。
慕傾城痛恨大周王朝,痛恨大周的皇宮,痛恨她當質子的那五年。
是啊,她第一次在楚皇宮中遇到廚子大爺時是挺慘烈。
那一天她和慕小五在空蕩蕩的大殿,毫無顧忌的互扇耳光。
“你們明明知道這一切不關云湛哥哥的事,還要讓他抗下那骯臟的一切!
“是你什么都不懂,偏偏多管閑事。”
“我多管閑事,還是你們骯臟不堪?你們做下的事還不容許別人告?”
“我們如何骯臟不堪也不關你的事!
“是不關我的事,那云湛哥哥關不關我的事?”
“云湛皇兄所遭受的不白之冤就是因為你多管閑事!
“你家的閑事我是管不起,一個個睜著眼睛說瞎話,當真不要臉面!
“你一個粗鄙不堪的女人知道什么叫臉面?”
“我早晚有一天滅了你們……”
“你有本事現在就滅了我們啊,籠中困獸說什么大話?”
“困獸又怎樣,我現在就走,我看你們誰能攔得住我?”
“你敢走一個試試?你敢走,我就把你鎖在身邊,任意欺凌。”
周明年抱著飛雪,拿著太上仙宗的玉牌,真的告到了御前,慕云湛根本沒有任何狡辯,承擔下了一切責任,主動請纓前往燕國做質子,以贖他一身深重的罪孽。
天下第一公子名譽掃地,她和慕小五啊,就在他的太子府,你一言我一語的互扇耳光,仿佛只有那樣才能發泄出心中的痛苦。
現如今想來也夠傻缺,她怎地也沒躲躲,忒墮了她的顏面。
響亮的耳光嚇得端菜的廚子大爺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倒霉啊,真是倒霉,遇到這兩個祖宗互扇耳光,這傳出去還要不要腦袋了?
那一年慕傾城嫁給了妖皇,慕云湛去了燕國當質子,而她去了太上仙宗拜了師,又跟慕小五成了同門師兄妹。
孽緣啊,孽緣。
這一次打架可是根本不必有什么忌諱了,同門切磋,理由多充分。
那一年水靈心帶著水嫵從燕國歸來,算是交換了質子。
那一年據說姬小霸王聽聞太子被大庭廣眾之下扇耳光,激動的一夜未睡,第二天就架船出海,尋找碧落宮去了。
那一年周自橫出生,飛雪因為身體過于孱弱不幸離世。
周明年還她碧水刃,說為了感謝她贈予他們一家三口活命之恩,他孩子的名字跟她同音不同字。
呵呵,你還真不忌諱?
君子做事坦坦蕩蕩,無甚忌諱。
那么孩子是你的嗎?
是,飛雪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你們那個故事太簡單了,我不相信你們兩年沒見,依舊可以心有靈犀的可以置太上仙宗弟子與死地。
你就當我們心有靈犀吧。
你當年如何從山賊手中逃脫的,又怎么得罪知府公子的?
那知府公子下了什么狠手殺你?
當年我在亂葬崗埋了很多人,有街上流浪的乞丐,有江湖中草莽豪杰,有犯了錯的大家閨秀,還有清貴人家丟出來大著肚子的小妾,你信嗎?母親死了,那肚子里的孩子還活著。
如果天下只有我一個人在對抗不公,對抗罪惡,那這個世界將會多孤獨?
天下還是有希望的吧?
就算沒有希望也該有報應,報應就算被人攔在路上,也遲早會到來。
我從來不相信報應,只相信正義。
多年以后,慕小五那個混蛋終于如愿以償將她鎖在他身邊。
任意欺凌,他果然任意欺凌她。
周明年的記憶中,他再一次見到她,大概是在十年后。
十年后她應該二十有四,那一年圣上圣后因為舊疾發作,又閉了死關。
慕小五作為太子,自然該掌政理國,周明年作為一個臣子,自該進宮議事。
那一天慕小五議事的地方不在他的太子府,而在太液池。
太液池清風徐徐,周明年站在一棵樹下,靜靜的等候太子召喚。
陽光如金子一般從樹影間灑落下來,他在那婆娑樹影間看見了十年前見過的少女。
少女被太子一把攬在懷里,眉眼間盡是嬌媚的風情,像只慵懶的貓。
很難得,很難得她沒有跳起來,插他兩刀,而是安安靜靜的任由他輕薄。
“真是個不知饜足的小東西,我一定要把你養胖了,給我生個胖娃娃!
隱隱約約似乎傳來太子的聲音。
那個年輕的太子當著所有臣子的面,毫不顧及的輕薄那個少女,眼睛里全是那令人沉溺其中的愛意。
不知道誰不知饜足?
那一年以死進言的老臣有很多,太子當然成全了他們忠誠耿直的愿望。
那一年鳳凰城死了很多達官貴人,都是和那個少女有關系。
那一年就連思解語那個名副其實的太子妃也被梟首,掛在城門上以儆效尤,而思相國卻喊不出一個冤字來。
他們太子執意要留她在身邊,誰能擰過這條大腿?
什么叫紅顏禍水,這就叫紅顏禍水。
那些人命不是她殺,卻偏偏都記在她的身上。
太子走到哪里都帶著她,她所有的事情他都親力親為,從不假手于人。
這是什么意思?
是囚禁,是禁錮。
他到最后果然禁錮了她,讓她成為他的枕邊人。
他當著他家大臣的面,無所顧忌的輕薄她,也讓她成了眾矢之的。
呵呵,好一手算計。
殺人總得找個借口,尤其是殺一些根深蒂固的老臣。
她大概就是他當時最好的借口吧?
而慕小七是他一把絕世鋒利的劍刃,他所指之地,一個活口不留。
玉笙想,大概就是那段時間北落死在了慕云澈手中,橫星輝,楚動,無涯他們也死在了慕云澈手中。
再仔細想想,大概也就是那時,不知道誰打開了鳳凰城的結界,招惹來了許多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啊,是鬼門拿手好戲。
于是鬼門滿門被藍青峰屠戮在城外。
“忘川之前你為我鬼門指路,生死之際我鬼門自該為你開路,我們兩清了……”
現在想想,原來鬼門硬闖城門,是為了讓她離開。
兩清也好,和她有沾惹的都沒好下場。
歸根究底,是他把她逼到絕境,斬斷她所有羽翼,只給她留下唯一的出路,就是永遠留在他身邊。
那一天,她拿出碧水刃,周明年了然的接過,一句話未說,決絕的轉身離開。
五年以后,碧水刃再一次回到她的手中,恍如隔世。
碧水刃在她手中不停的嗡鳴,好像歡快的歌唱,可是她卻不敢讓碧水刃出鞘。
玉笙閉著眼睛,決定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了。
她為什么要想起這些不明不白的事情,真是令人絕望。
夕陽西下,李煦陽來了。
“玉笙,你的貓我給你找回來了。”
李煦陽抓著一只貓,笑眼彎彎。
“你打它了?”
此生大概避不過他了。
玉笙睜開眼睛,怔怔的看著李煦陽問。
她那特立獨行的貓什么時候這般聽話過?
“我哪里敢?你看它把我撓的。”
李煦陽伸出被貓撓的全是紅印子的手,可憐巴巴的說道。
“既然貓回來了,你走吧!”玉笙抱過貓,毫不客氣的趕人,她真的沒心情看到這張臉。
“玉笙,玉笙,別生氣了,我錯了,我真知道錯了,玉笙,你跟我來!
李煦陽不由分說,拉起玉笙就跑。
剛到她手里的貓又跑了。
“去哪里,去哪里?”
“玉笙,不要不開心,我帶你去看螢火蟲!
“要不要那么狗血?”
柳堤水蓼的小洲間,有三兩間屋舍,屋舍的籬笆墻下種了一排排的茉莉花。
茉莉花香氣撲鼻,他握著她的手,始終不肯松開,玉笙恍惚如夢,仿佛上一輩子,他也是這樣拉著她的手走過人群,走過街道,走過萬水千山,走到這一片世外桃源。
“哪里有螢火蟲?”
太陽最后一絲光明落了下來,天空清冥而純凈,玉笙轉頭就要走,被李煦陽一把拉住。
“不要著急,晚一點才會有!
他笑眼彎彎,漆黑的眸光宛如璀璨黑珍珠一般,帶著大海的風華,奪人心魄的望著她。
“那我晚一點自己來。”
玉笙扯了扯嘴角,想甩開他的手,然而怎么可能甩的開。
他就是喜歡騙她,他就是喜歡恃強凌弱,他就是喜歡禁錮她。
“玉笙,你跟我來。”
他拉著她轉到那三兩間屋舍后面。
屋舍后居然是幾席菜苗綠油油的生長。
“玉笙,自從我回來之后,我每日都會來這里伺弄這些菜,你看都是你喜歡的,我今天做給你吃。”
青綠的幾種小菜長勢喜人,看起來十分鮮嫩可口。
他帶著她在菜田里說著這個菜如何如何做才更加菜色青翠,原汁原味,說那個菜如何如何難養,他撒了三遍種子,日日不敢缺水,才種出這幾根菜苗,今天采了試一試味道如何……
嗯,說得玉笙忽然之間肚子咕嚕嚕的餓了。
她老老實實的跟著他采摘了些青菜,他讓她采一些茉莉花泡茶,自己便在灶爐間忙忙碌碌。
一朵朵茉莉花飄在茶杯中,香氣濃郁,玉笙坐在屋檐下慢慢的喝著,靜靜的看著那個修長的身影。
高高在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他竟然會做飯?
好像幻覺一樣啊。
曾經的她最討厭做菜,最喜歡熬桃花羹給他們喝,還要他們必須喝完。
如今想來,被慕云澈騙,實屬活該。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清風徐徐,靜夜沉沉。
一方小桌上擺著四道樸素精致的青菜,他給她盛了碗湯,笑瞇瞇的讓她吃。
此時一點點螢火時而明亮,時而熄滅,星星點點,穿梭在開得正好茉莉花中。
“玉笙,你看這青青翠翠的多好看?”
他給她不停的夾菜,笑眼彎彎。
“是啊,菜不錯,人也不錯。”
玉笙漫不經心的吃著菜,笑得如和煦春風。
慕云澈說他的不擇手段都是跟她學的。
周明年的故事也在告訴她,她要隱忍,哪怕隱忍三五年。
“我當然不錯,像我這樣上得了廳堂入得了廚房的人哪里去找?”
“會做飯的廚子好像遍地都是,我胭脂海有一個大爺做飯就挺好吃,好像以前是個御廚!
玉笙喝著湯,燙痛了受傷的嘴唇,不由嗤笑道。
“他可有我好看?”
他的手指輕輕撫在她唇角傷口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他倒是沒你臉皮厚!
玉笙忍痛冷笑。
“玉笙……”他輕輕的喚她的名字:“你喜歡這里嗎?”
遮擋著月亮的云彩飄過,皓月瀉寒光,割人腸。
他看著她,星眸如海,令人沉溺。
“挺好,在這里你是你,我是我,無什其他,挺好!
玉笙幽幽一嘆,那樣的目光太刺眼,她討厭被他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可是她躲不開他。
仿佛他只要靠近她,她就被他施了定身術,只能老老實實的跟他待在一起。
“那我們就在這里住幾天?”
他握住了她的手,不容許她有所猶疑。
“嗯,我住哪里都一樣!
他是握著她的手,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到,看不到他們之間任何點點滴滴。
從碧水刃中她知道她們十二歲那年相識,相識的過程并不美好。
十三歲那年他們又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在一起待了一年整,然后互扇一頓耳光。
之后呢,鳳凰城的事好像太過于慘烈。
但她那一顆心卻是那樣的想要留在他身邊,哪怕什么都不說也好。
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那么想念一個人,哪怕他就在她眼前。
這種感覺并不是慕云澈刻意而為所產生的。
如慕云澈所說她見到他那一刻就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的心全在他的身上。
玉笙覺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
既然躲不開,那就不躲了,堂堂正正的面對吧。
“玉笙,我希望這個地方只屬于我們兩個!
他們兩個吃飽喝足躺在搖搖椅上,像兩個老頭老太,搖啊搖的曬月亮,但他還是很不滿意的說道。
“這個地方除了我還有誰,你莫嚇我!
玉笙有點懵,四處亂看。
“你若再不走,我打你個灰飛煙滅!
他很惱怒的彈了彈她的乾坤袋,乾坤袋里飄出那個抱孩子的女鬼。
“公子,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可千萬不能相信男人的話啊……”
哎呦太可怕了,不敢看,不敢看。
“呵呵,你真想灰飛煙滅?”
他那張風華絕代的臉青黑青黑,難看得很。
“那個翠微,你去城外風水好的地方挖個坑,給她遷個墳,她以前那個地風水太差,容易變成冤魂不散的厲鬼,然后你在那里等幾天,等著埋她相公,讓他們夫妻團聚,也算是一件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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