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恩門外的樂館是個好去處,平素鮮少有人出入此地,每日午后,程清宛便是先到此處彈曲,然后再回書堂。
這里的樂器不染纖塵,似有宮人定期來擦拭,可惜琴弦松動,音不成調(diào),顯然已許久無人彈撥。
程清宛挑了一把螺鈿紫檀琵琶,轉(zhuǎn)軸撥弦,作為暫用的樂器。這日,她抱著琵琶試曲,指如飛花,珠玉走盤。
門外,有人駐足靜聽,一曲彈畢后才輕聲道:“原來是你在這里彈琵琶。”
程清宛抬頭見有人到來,放下琵琶,屈身行一禮:“五公主。”
來人正是五公主周月莘,她一步步走進(jìn)來,望著滿室樂器,心中五味混雜,似自言道:“自他棄琴后,這間樂室便閑置了,我這幾日隱約聽見曲聲,自知不會是他,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走近來看。”
“他?”程清宛忍不住問。
“是我的大哥哥。”周月莘道:“孝惠娘娘殯天那年,陛下降旨舉國哀悼,禁舞樂二十七日,大哥哥就是從那時起不再弄琴了。”
她口中的孝惠娘娘,是原先的孟賢妃,生前頗得陛下愛重,薨后追封作皇后。
程清宛寬慰道:“殿下大抵是怕觸琴傷情。”
孝惠皇后擅琴,大皇子的琴藝便是她教導(dǎo)的。
周月莘淡淡一笑,說道:“不止是他,陛下從那以后也不太愛聽弦樂了,還是淑妃娘娘心思玲瓏,尋了些奇人異士來供陛下賞樂。”
陛下從前愛弦樂,工字畫,自孝惠皇后殯天,他對弦樂的興致便淡了,這幾年竟慢慢熱忱于幻術(shù),如今大名鼎鼎的術(shù)士羅濟(jì),便是由淑妃向陛下舉薦的。
程清宛猜她是為陛下和大皇子的忘情而傷心,輕聲問道:“五公主若是怕人淡忘弦樂,何不自己弄琴?”
周月莘搖搖頭,最后望一眼角落里的瑤琴,對程清宛道:“差不多到時辰了,我們該回去了。”
樂館在上十間,公主館在下十間,周月莘回去時不走小徑,而是從諸王館廊下路過,經(jīng)過第二間書堂時,她在窗下頓足。
程清宛與她一起走,見她忽然停下望向窗內(nèi),便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書堂里,講官正坐在左案閱卷,大皇子與侍讀則捧書觀覽,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窗外站著兩個人。
周月莘只停留一小刻,然后悄悄地走了,遠(yuǎn)離了書堂才與程清宛道:“大哥哥也很不容易。”
言下之意,便是不愿為兒女情長耽誤他的前程。
大皇子年逾二十,早已過了出閣的年紀(jì),本該出宮另立府邸,但因陛下偏愛,不忍父子分居兩地,便一直留他住在皇宮,任用鴻儒名士作為他的老師。
然而聽周月莘之言,即使風(fēng)光如大皇子,也有他不如意的地方。
放堂后,程清宛等人正準(zhǔn)備回去,有小宮女來傳話,說是五公主請十一公主和程女史到青鸞宮玩兒。
寶兒一聽到青鸞宮,心里有些抵觸,悄悄對程清宛道:“青鸞宮死氣沉沉的,我不愿意去。”
她又不好直言拒絕,于是讓程清宛一人去。
好在周月莘并不介意,她真正要請的人是程清宛,讓寶兒一同來,是為避免不必要的猜忌。
她由宮女扶著上了肩輿,而后笑邀程清宛同坐:“長秋宮離書堂有些遠(yuǎn),程姑娘和我一同坐罷。”
程清宛謝而拒之,周月莘再三邀請,見她仍不肯受,便不再勉強(qiáng),由她與宮女陪侍在一旁跟隨。
周月莘坐在肩輿上,歉然道:“程姑娘太重規(guī)矩了,我事先沒打招呼,就冒昧把你請來,請勿見怪。”
程清宛不知她是何目的,略微保持距離,笑了笑道:“您言重了。”
周月莘淺笑道:“程姑娘與我年紀(jì)相當(dāng),又擅琵琶,我今日一見便覺親切,這才想請你到青鸞宮坐坐。”
“公主過譽(yù)了。”客套的話,程清宛不敢當(dāng)真,她說道:“您身邊有盡職盡責(zé)的先生,有同進(jìn)同退的陪侍,有伶俐體貼的宮女,比起我來,她們更能為你解憂。”
她有意疏遠(yuǎn),周月莘卻恍若未覺:“先生固然盡職,但豈可事事勞煩他?底下的人雖然盡責(zé),可她們到底不能懂我的憂愁。”
一句底下的人,讓同行的兩個陪侍把目光轉(zhuǎn)到程清宛身上,程清宛只好問她:“敢問公主因何事憂愁?”
周月莘聽她有此問,撲哧笑道:“不談也罷,第一日見面就與你大倒苦水,這是我的不對,你可莫因此煩了我。”
她忽然改口,程清宛亦無意追問,一路相安無事。
肩輿抬進(jìn)清平門后,往左拐了個彎,直走進(jìn)青鸞宮。
青鸞宮是老宮殿,處處冷冷清清,倒不是說它破舊,而是這個宮里花草稀疏,仆役寥寥。
倘使碰了面,宮女們面上即便帶著笑,也看不出她有多歡喜,闔宮上下說話做事一板一眼,確實如寶兒所說的“死氣沉沉”。
周月莘說的請人來玩兒,其實就是吃茶閑聊,再彈幾首曲子,不多久就讓宮女提燈送人回去。
路上,程清宛極力回想在青鸞宮時,周月莘說過的每一句話,然而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引人注意話語,似乎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對話。
回屋后,她與東珠說及此事:“我年幼時就曾聽說,陛下對孟賢妃十分愛重,可她走之后,青鸞宮竟那樣冷清,宮里只住著一位未及笄的公主,一位不年輕的妃嬪,和幾個看似呆滯的仆役。”
東珠笑道:“可巧了,我這些日子聽人閑談時,恰好聽說過青鸞宮。據(jù)說那里從前是孝惠皇后的寢宮,后來皇后殯天,陛下難忘舊情,讓青鸞宮保持原來的規(guī)制,不再增添一草一木,也不允許嬪妃再住進(jìn)去。”
程清宛問:“這么說我今日所見,便是孝惠皇后尚在時的青鸞宮?”
東珠搖一搖頭,湊過去在她耳邊小聲道:“陛下處死了一批宮人給孝惠皇后殉葬,據(jù)說其中還有一位才人,這些事并不允許人議論的。”
孝惠皇后殯天之年,是以皇貴妃禮制下葬,次年才追封為皇后,以數(shù)十人殉葬,當(dāng)中又有嬪妃,這顯然是不合禮制的。
東珠婉言道:“青鸞宮的事兒雖然邪乎,但它與咱們又沒有太多牽扯,姑娘還是少去些為妙。”她嘆了一口氣,“話又說回來,五公主邀您去玩兒,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程清宛雖無頭緒,但仍笑道:“不必太過憂慮,她若無惡意便罷了,但若藏了別的心思,早晚都會露出馬腳的。”
至于青鸞宮,她暫時不欲深究,西偏殿的事兒尚未解決,哪還有心思去應(yīng)付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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