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爾蓁生在明憲宗時期,對于當(dāng)今圣上的事兒雖然知道的不多,但這八年里也略微知道一些。三皇子是如今圣上的長子,皇后無出,至今沒有嫡子,圣上身體愈發(fā)不好,早早就立了太子以安民心。張爾蓁記得張巒說過,圣上是賢明君王,唯獨子嗣艱難。張巒說這句話時他們一家還沒有離開順天府,那時候圣上的確子嗣不多,只三皇子平安長大到六歲。可立了三皇子之后,后妃們相繼誕下龍子,如今朱祐樘已經(jīng)有了五個弟弟。三皇子朱祐樘生母位份極低又已薨多年,他的太子生活可想而知……
張爾蓁定定的看著這個可憐的少年,直到裘二爺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給她,她才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定,捧著姜湯喝完,又看著裘二爺仔細(xì)小心的喂朱祐樘飲藥。褐色藥汁順著他白皙的面龐流下來,裘二爺七尺大漢也能異常仔細(xì)的拿著純白色手絹輕輕擦拭著,極有耐心的喂完了整碗的中藥。
天色已黑,裘二爺想送張爾蓁回去,張爾蓁拼命搖頭,抓著梨花木交椅凳子不松手,說要等著朱祐樘醒過來討要獎勵。到底也是老熟人了,上次一別就是杳無音訊,張爾蓁一來有些擔(dān)心朱祐樘的身子,二來嘛——她也真沒地方可去。裘二爺便找來一個丫鬟伺候張爾蓁,吩咐丫鬟木桐帶著張爾蓁在朱祐樘的隔壁院子里歇下。張爾蓁想窩在長背交椅上等著朱祐樘醒過來,李少溪一把把她推出去,嘴里還念叨著“六年教之?dāng)?shù)與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張爾蓁只得裹著寬大的衣裳去隔壁院里休息。她也累了一天,沾到暖烘烘的床就睡死過去……
第二日雪停了,看來昨晚下了一夜,厚厚的積雪足有半尺,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張爾蓁早早就爬起來,換上木桐拿來的翠藍(lán)馬面裙,外面裹著銀鼠褂,腳上蹬著鹿皮褐色小短靴就往隔壁院去。朱祐樘還沒有醒過來,只裘二爺守在他身側(cè),瞇著眼睛。聽見開門聲,裘二爺瞧見圓滾滾的張爾蓁直直跑到殿下床前盯著殿下看,便啞著嗓子道:“方才神醫(yī)來瞧過了,說是待會兒就該醒了。”張爾蓁點點頭道:“是該醒了,這么睡下去也不是辦法。”裘二爺瞧著張爾蓁稚嫩的臉上一派嚴(yán)肅,心下有些感動道:“勞姑娘掛心了,殿下知道你這么擔(dān)憂也會早些醒過來的。”張爾蓁有些不好意思,耳尖敲敲泛紅,別怪她對帥哥沒有抵抗力呀,這么好看的太子躺在床上可惜了可惜了。
張爾蓁搬來一方鋪著厚厚棉墊子的矮敦子坐在塌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與裘二爺聊幾句,基本都是裘二爺問她,她回答幾句。沒過一會兒,裘二爺就知道了這個姑娘是武昌光化知縣家的大姑娘,來外祖父府上做客,因為被府里的毒仆欺負(fù),一生氣就跑出來而不敢回去。也不要裘二爺派人去通知金府的老爺,炸著毛說裘二爺如果派人去金府通報,她就再逃跑掉。裘二爺見著被仆人欺負(fù)的不敢回府的姑娘也有些納悶,知道張爾蓁沒說實話卻也不好再問。張爾蓁也很無奈,誰讓她就不是個擅長說瞎話的主兒呢。
朱祐樘感受到腹部傳來一陣一陣的疼痛,只感覺渾身都不舒服,渾渾噩噩的醒過來,瞧著頂上熟悉的藏青色垂幔棉布帳便知道自己又回來了。轉(zhuǎn)頭往邊上看去,就瞅見一張嬌嫩精致的小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長長的睫毛耷拉下來蓋住眼睛,鼻子俏挺小巧,紅嘟嘟的小嘴巴——這是個漂亮的女娃娃,可朱祐樘也覺得這個女娃娃有些眼熟。擰眉思索一下也沒想起來,便抬手準(zhǔn)備起身。因為張爾蓁起得早,剛才瞇著眼睛差點又睡過去,聽見動靜猛地睜開眼,四目相對,不覺開心道:“你醒了!你醒了!”
“是你?”
朱祐樘看著那雙神采奕奕的眸子,一瞬間便知道她是誰了。一年不見,這丫頭已經(jīng)變化了這么多,五官長開了些,瞧著身量也高了。朱祐樘記起他們一起騎馬的時候,即便是坐在馬上,她嬌小的也碰不到他的肩頭。張爾蓁剛要張嘴繼續(xù)講話,裘二爺李少溪已經(jīng)踏步進(jìn)來,張爾蓁忙讓位,李少溪探上朱祐樘的脈細(xì)細(xì)聽了會兒,似是舒了一口氣道:“蠱毒暫時是穩(wěn)住了,殿下再休息一陣兒就沒事了。”
朱祐樘聞言沒有作聲,看不出表情,裘二爺已經(jīng)跪在地上雙手抱拳道:“陷殿下于危境,小人該死,請殿下責(zé)罰。”
朱祐樘低頭瞟了一眼裘二爺,目光如炬,又抬頭定定看著張爾蓁。那目光深遠(yuǎn)悠長,張爾蓁竟然有些緊張,一張口就有些結(jié)巴,暗自掐了自己一把,真是個無用的,不就是太子嗎,我可是救了他的命呢,張口就道:“貴人安好,這次還是我救了你,算上上次,你可就欠我兩份人情了。”
朱祐樘面龐不自然的抖動了一下,收回目光,沙啞著聲音讓裘二爺起來,揮揮手示意他下去。裘二爺利索的下去準(zhǔn)備藥湯飯食了,李少溪嘆道:“殿下,現(xiàn)在四面楚歌,您還是盡早回京去罷。”朱祐樘點點頭,謝道:“多謝李神醫(yī)救命之恩。”李少溪繼續(xù)道:“您的毒已經(jīng)與血肉長在一起,只要蠱母不動彈,蠱蟲無礙,您的身體暫時也無礙。現(xiàn)如今我只是壓制住了蠱蟲,您還是盡早回去找到蠱蟲,方能徹底治愈了。”
“這次我們在滇南找到養(yǎng)蠱的能手,已經(jīng)分批送進(jìn)京城,多謝神醫(yī)掛念,我們即日就會起程。”朱祐樘說完,頓了一下接著道:“我知京城兇險難測,卻厚顏請神醫(yī)相隨進(jìn)京,如若神醫(yī)不肯……也無礙……”
李少溪早已經(jīng)有主意,道:“為醫(yī)者,必當(dāng)先具佛心。老夫不才,雖沒有佛悲之心,但亦有求學(xué)向悲之道,殿下不用憂心,老夫跟著殿下去順天府,一路就要叨擾您了。”
張爾蓁仔細(xì)端詳著朱祐樘,腦袋里努力回憶與這位太子有關(guān)的知識,他最后當(dāng)上皇帝了沒?可是腦袋空空啊,很多知識已經(jīng)隨著八年的明代生活消失殆盡了。張爾蓁多么后悔,早知道當(dāng)初就多看點歷史書了,現(xiàn)在傍大腿也能抱的安全安穩(wěn)啊——朱祐樘感覺到那雙水露露的大眼睛在打量自己,慢慢直起身子瞅著張爾蓁,嚴(yán)肅冰冷的面孔讓張爾蓁不自在的打了個激靈,心里道這顆大腿不好抱,悄悄的往后挪了兩步。
“張爾蓁,你怕我?”輕啟朱唇,朱祐樘眉頭緊皺,注意到她的小腳往后縮了幾分,又瞧見了她絞在一起的手。
“不怕不怕,我很榮幸還能被殿下記著名字,殿下穎悟絕倫,目達(dá)耳通,但也要注意身體安全,雪地里躺的久了,總會沒命的。”張爾蓁瞅著這個少年眉間抑郁不快,神情凜然,已經(jīng)與一年前大不一樣……
注意到張爾蓁詫異的眼睛,朱祐樘漸漸舒緩了表情,一瞬間覺得輕松不已。平日里殺機四伏,危險籠罩,一不小心就著了道,對著這小姑娘也起了防備。想到昨日的那幫刺客,朱祐樘心頭憤恨涌起,修長的手緊攥成拳,青筋暴起,自己已經(jīng)如行薄冰,偏偏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若是真想除了他,偏偏不能讓他們?nèi)缭福?br />
張爾蓁瞧見朱祐樘的手攥緊金邊褥子,知道他是想到了昨兒的事兒,心里有些不忍,大著膽子厚著臉皮走上前,脆脆的聲音勸道:“殿下才醒過來,就不要去想那些個不開心的事兒。當(dāng)日武昌時候,我從樹上掉下來,多虧了殿下護(hù)著我,我才沒有被那些刺客殺掉。等我醒過來的時候,殿下已經(jīng)離開光化了……”然后小著聲音偷偷說道:“殿下的玉佩我收著呢,就在金府里,有機會就還給你。”張爾蓁嘰嘰咕咕的說話,朱祐樘耐心的聽著也沒有打斷,這還是那個啰嗦又大膽的小姑娘。想起當(dāng)時她爬墻的樣子,眼里染上一抹笑意,抬手輕輕撫上張爾蓁的鬢間,柔聲道:“看著雖然像是長大了一點,但你好像又一點沒變。”
張爾蓁不樂意道:“我瞧著殿下身量長了,其實我也長了的,現(xiàn)在正是竄個子的時候,現(xiàn)在大概有四尺罷。”張爾蓁很驕傲,過個年她確實長了不少,一米三的她再也不用擔(dān)心長不高的問題啦。
朱祐樘眉眼間帶笑,聽著張爾蓁又嘰嘰喳喳的講話,說昨日她是怎么救了他的,多么英勇無畏,大氣凜然。希望殿下能記住這些恩情,以后要幫她忙的。裘二爺很快領(lǐng)著一些小廝進(jìn)來了,一碟一碟小菜端上來,幾個八仙蓮花白瓷碗里分別裝著清粥,有梗米紅棗粥,糯米冬筍粥,紅豆碧粳粥,紅米血燕粥,看的張爾蓁有些不好意思的咽口水,她也還沒吃早飯呢。朱祐樘由著裘二爺扶下床,坐在圓角雕花富貴椅上,身上披了件純白的袍子如謫仙一般。朱祐樘睨了一眼張爾蓁,吩咐裘二爺再去取一雙碗筷來,張爾蓁聽罷則很不客氣的坐在一旁,瞇著眼睛笑:“多謝殿下賜飯之恩。”朱祐樘用飯時不喜歡旁邊立著人,裘二爺拾掇完后就和李少溪一起下去了。房里暖烘烘的,只張爾蓁端著瓷碗喝粥的聲音,她好像昨晚上也沒吃飯呢,實在太餓了。
“你怎么跑出來了,不回去不礙事嗎?”十三歲的朱祐樘聲音依然清雅如玉,關(guān)切的話說出來讓聽者落淚聞?wù)邆摹垹栞鑴偛胚大口吃著血燕粥,還夾了一根蘿卜條擱進(jìn)嘴里。昨日裘二爺問她話時她也能笑嘻嘻糊弄過去,李神醫(yī)關(guān)切的眼神也沒有讓她動容多少,可聽著朱祐樘冷冰冰的話,張爾蓁竟然抑制不住的紅了眼眶,身體本能的開始流眼淚,也許是朱祐樘悲慘的遭遇與自己相似,竟有種同命相連之感。昨日發(fā)生的事兒歷歷在目,趙氏兇狠的眼神讓她一陣后怕。
朱祐樘沒聽到旁側(cè)吞飯的聲音,疑惑的抬起頭看去,那個膽如斗大的小姑娘正悄悄擦眼角,張爾蓁有些不好意思的捐著袖口的銀鼠毛擦眼淚,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怎么在一個半大的孩子面前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朱祐樘垂下眼皮不動聲色,過了好一會兒悠悠問道:“說來聽聽,我替你解決。”張爾蓁原本想脫口而出的“沒事”在瞧見朱祐樘幽遠(yuǎn)深邃的眼睛后便吞了下去,鬼使神差的絮絮叨叨了出來。朱祐樘繼續(xù)用著飯,沒有什么反應(yīng),末了問了個較久遠(yuǎn)的問題:“那一隊土匪強盜抓住了嗎?”
張爾蓁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開始文雅的拿著小白瓷勺一口一口吃粥。朱祐樘瞅了一眼小姑娘無精打采的樣子道:“你先在這兒住著,別的不用管。”張爾蓁悶悶答應(yīng)一聲,不在這兒呆著,她也沒地兒可去了……
沒了張爾蓁脆脆的念叨,兩個人沉默的用完早飯。張爾蓁吃的多了,舒展不開小肚皮便想著去園子里逛逛,傻傻的鞠了一禮就從飯桌上下來,走到院子里。外面積雪很厚,精致很美,是前世里高樓大廈比不上的怡然美景。到處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毛主席的詩詞總是這么貼近生活。
張爾蓁很喜歡古代的自然環(huán)境,總覺得看不夠。朱祐樘看著張爾蓁嬌小的身子消失在門處,心里有絲悵然,也沒了用飯的興致,慢慢踱步回到暖塌上。沒一會兒裘二爺便進(jìn)來了,朱祐樘吩咐他關(guān)緊門,壓低聲音囑咐一番,裘二爺知是張姑娘的事兒也聽得認(rèn)真,后邊卻也有些不敢置信,一雙拳頭青筋暴起,若不是礙著主子在這兒早就脫口而罵。
“殿下放心,這事交給老裘,必定處理得當(dāng)。”
朱祐樘緩緩道:“若是金大人下不去手,狠不下心,你就幫幫他罷,一不做二不休——”朱祐樘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寒氣逼人。裘二爺應(yīng)一聲便推門出去了,瞧著在雪地里咧著嘴笑的張爾蓁充滿同情,嘆一聲快步離開消失在門處。
張爾蓁正滾一個大雪球,這時候也沒手套,便赤著手先攢了個小的,然后放在地上滾得越來越大。先滾一個大的,又滾一個小的,費勁的把小雪球抱到了大雪球上,可愛的雪人形象初現(xiàn)。張爾蓁又翻開雪堆找來干枝子搭出眼睛嘴巴,又去自己住的小院子里翻出來一條火紅的狐裘銀絲長領(lǐng)大褂穿在雪人身上,翻出來一塊水紅色軟綢緞包在雪人頭頂,感慨這真是個富裕的雪人,極滿意這個作品。
張爾蓁興奮的噠噠跑進(jìn)朱祐樘的房里,揮著小手請殿下來看。朱祐樘才剛躺下,原本不想動,瞅著張爾蓁紅撲撲的小臉也有了絲興致,屐著鞋子來到門口,遠(yuǎn)遠(yuǎn)就瞧見一個火紅色的大雪團(tuán),和張爾蓁差不多的身高,眼睛又細(xì)又長,嘴巴又大又丑,張爾蓁立在雪團(tuán)子身邊顯得玲瓏嬌弱,披著銀鼠白大氅笑得得意。這么大一個雪人,你肯定沒見過的。張爾蓁恨不得抱著雪人來一張合照,等著看朱祐樘眼中贊揚的神采,可眼瞅著朱祐樘又進(jìn)房里去了,張爾蓁跟上去還沒問呢,朱祐樘瞥了她凍得紅通通的手一眼,冷聲道:“不找個手爐抱著,你的手就不用要了。渾身都是雪,頭發(fā)凌亂成什么樣子,不趕緊整理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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