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方從哲輕輕嘆了口氣，他這個內(nèi)閣首輔，一人獨相，表面看著風光，可他坐在這個位子上卻是如坐針氈，心中片刻不得安寧。

    自去年開始，地方官府報災的公文不絕如屢，山東河南水旱蝗災不斷，兩地災民起義，才剛剛鎮(zhèn)壓下去，國朝各地都在伸手要銀子，遼東那里建州奴稱帝建國，李家舊部不堪大用，廣西又有土司作亂。

    這個新年剛過，方從哲就沒有舒心過一天，如今只有陜西那邊那道請功的公文算是唯一的好消息，只是那四千多的斬首數(shù)和兩部韃子汗王首級并其部金幟繳獲，讓方從哲還是不敢相信，所以這份公文他一直沒送進宮內(nèi)給皇帝瞧。

    算算時間，去陜西核查此戰(zhàn)功勞的御史和兵部給事中也該回來了，方從哲從一堆公文底下抽出那本被他不知看了幾回的新任延綏鎮(zhèn)總兵杜弘域的公文，心中盼著能有個好結(jié)果。

    “好消息，好消息。”

    聽到兵部尚書薛三才的喊聲，方從哲抬頭看去，只見這位兵部尚書官袍上尚有積雪，顯然是火急火燎地從兵部趕來的，“方首輔，好消息，陜西此戰(zhàn)功勞屬實，套部里切盡、擺言太、火落赤等大部已被官軍所滅……”

    “良孺，你來和方首輔細說。”

    薛三才拉著滿臉風塵，剛回京就直奔兵部衙門的屬下兵科給事中熊明遇出來，興沖沖地說道。

    這幾年兵部也苦，九邊就知道伸手要銀子，尤其是遼東，一年喊得比一年響，去年皇帝好不容易答應發(fā)內(nèi)駑，合計一百一十萬兩軍餉，遼東就拿了八十萬兩，可結(jié)果是努爾哈赤稱帝建了個大金國，騷擾遼東等地，官軍就沒打過像樣的勝仗。

    這回延綏鎮(zhèn)總兵杜弘域打得這場勝仗算得上是近十年來本朝第一軍功了，薛三才這個兵部尚書也算是漲了臉面。

    “來來，坐下說，坐下說。”

    方從哲這回倒是不急了，熊明遇這個人他很了解，出了名的敢言直言，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去了陜西既然沒發(fā)現(xiàn)問題，那就說明這仗真的是打得大勝。

    說起來方從哲對杜弘域這個新任的延綏鎮(zhèn)總兵好感不小，只因這位小杜總兵在公文里直言他為了激勵麾下兵卒死戰(zhàn)，早已答應將繳獲牛羊牲口分于各軍，所以他對朝廷別無所求，只求朝廷能將官職升賞落到實處就行。

    熊明遇也不是頭回來見方從哲這位首輔，當下便說起他去了陜西后的所見所聞，“下官入陜西的時候，已經(jīng)在路上聽聞有關(guān)此戰(zhàn)的諸多傳言，后來核實延綏鎮(zhèn)一應關(guān)防文書，確實如杜總兵所言，套部合兵犯邊，他來不及知會劉大人，便帶精兵三千匯合了神木衛(wèi)精兵兩千出塞。”

    說起這一仗來，熊明遇神采飛揚，國朝官軍何時這般善戰(zhàn)敢戰(zhàn)，這杜總兵領(lǐng)著五千兵馬并那神木堡的千戶所部就敢出塞和套部三萬大軍對峙。

    “這一仗官軍雖然奮勇作戰(zhàn)，可關(guān)鍵也是那套部里新冒出個朔方部，該部心慕王化，出韃兵助戰(zhàn)……”

    杜弘域的公文里也自提到了朔方部，可始終不及熊明遇說得清楚，方從哲這才知道那個朔方部是個新起的大部，部中那位汗王本是兀良哈部的遺民，流落河套后不甘為大部欺壓，便聚眾連破了阿計、大蟒等部，成了能和切盡等部相提并論的大部。

    而這位汗王和神木堡千戶高進有舊，曾經(jīng)受過這位高千戶的救命之恩，再加上朔方部新立本就受套部各部敵視，所以這一戰(zhàn)出了死力。

    “可惜下官到陜西的時候，已經(jīng)天降大雪，塞外道路斷絕，不然下官倒是想去那朔方部看看。”

    熊明遇不無遺憾地說道，說起來河套蒙古近百年來一直都是國朝大患，自達延汗再到俺答汗，曾經(jīng)攪擾得邊境不寧，就是幾年前套部還曾大舉犯邊，只是叫三邊總督劉敏功打了回去，這回他也去拜訪了這位三邊總督，發(fā)現(xiàn)這位劉大人是真的老了，只怕年后就要上書乞骸骨。

    “杜總兵在公文里曾言及這朔方部深慕王化，所以才以朔方為名，其汗王愿意率眾歸附國朝，你們怎么看？”

    方從哲看向薛三才、熊明遇，眼下大明朝內(nèi)閣六部缺員嚴重，他幾次請示皇帝增補內(nèi)閣成員都沒了下文，眼下國家遇到大事，便是他這個獨相一人拿主意，只要皇帝不反對就行。

    “此事下官倒也聽杜總兵提過。”

    熊明遇在駱駝城的時候，親眼見到那堆成小山般的韃子首級，他和隨行的御史親自領(lǐng)著小吏們在里面隨意挑揀，每一顆都是貨真價實的真韃，而且俱是青壯，便對杜弘域服氣了。再加上杜弘域風度翩然，本身是武進士出身，看上去不似尋常武將那般粗鄙，反倒是更像員儒將，所以他和杜弘域相交甚歡。

    “杜總兵以為陜西民窮兵敝，萬不可答應其內(nèi)附國朝，便是怕其部窺得我朝虛實而起了異心。”

    “杜總兵這是老成謀國之言。”

    薛三才在邊上沉聲道，說起來河套這一仗打沒了數(shù)個套部大部，可是也間接使得剩下幾個大部吞并覆滅幾部的余眾，今后這河套局勢是好是壞，還未可盡言之。

    眼下國朝是多事之秋，這河套不能再生亂子，薛三才看向方從哲，遼東那里建州老奴折騰得夠厲害，稱帝建國，又屢屢騷擾遼東，掠奪士民，遲早是要大動干戈的。

    “你且說說，劉大人和杜總兵是什么意思？”

    熊明遇是代表朝廷去的陜西，三邊總督劉敏功和杜弘域這個延綏總兵都是仔細打過交道的，比起朝中大臣，方從哲倒是更相信劉敏功杜弘域這些人。

    “劉大人年老不能視事，只說朔方部可為國朝屏障，但內(nèi)附之事不可允，不如行順義王舊事，朝廷封個王爵并許開榷市就是。”

    “杜總兵則認為內(nèi)附不可允，但王爵亦不可輕許，畢竟土蠻部仍在，他倒是覺得不妨朝廷以朔方部之名仿漢唐故事，設朔方都護府，許其部汗王都護官職，以示國朝恩賞。”

    聽著熊明遇回答，薛三才和方從哲都陷入沉思，誰都知道大明朝如今經(jīng)不起大折騰，遼東那里建州老奴咄咄逼人，大同那邊察哈爾部也蠢蠢欲動，這陜甘寧三邊不能再出亂子。

    給那朔方部之主加官倒沒什么，畢竟蒙古那一票諸部領(lǐng)主，大都有著朝廷賞下的官職，多是指揮使之類的頭銜，可人家并不當回事罷了。

    反倒是仿漢唐故事，設朔方都護府，茲事體大！

    “首輔，兵部，容下官多嘴句，這朔方都護府不過是個名號，若真能收服朔方部為國朝屏蕃，叫河套各部不再為邊患，下官以為是值得的。”

    熊明遇身為兵科給事中，位小而權(quán)重，又是言官，他尚未回京前，就得了風聲，今年京察，科道言官們可都是打算將東林黨從朝中盡數(shù)逐之。

    換句話說，接下來朝中百官為了京察的事情根本無暇它顧，這朔方都護府的事情只要皇帝點頭，方從哲這個首輔默許，壓根就不會遇到太大的阻力。

    “漢唐都護府行羈縻事，仍舊以漢官派遣之，如今朝中缺員甚多，誰愿意去河套？”

    薛三才看向熊明遇，方從哲則是默然不語，他這個首輔當了三年，就是個裱糊匠，給大明朝這座到處漏風的房子拆東墻補西墻，他私心里也是希望自己能在任上有些出色的功績，這朔方都護府聽著名頭足夠響亮了。

    “杜總兵有員愛將高進，便是此戰(zhàn)中直沖敵陣陣斬擺言太部汗王擺都奪其大纛的大將，此人曾和朔方部汗王有舊，而且其人勇猛聞名草原，杜總兵曾言此人可鎮(zhèn)朔方部。”

    熊明遇當即說道，他和杜弘域相交甚歡，而且杜弘域確實一心為公，所以他不介意幫杜弘域一把。

    “至于朔方部那里的文吏，前番秦王謀逆案，陜西官員多有牽連者，不如盡數(shù)發(fā)配于朔方都護府。”

    “這個高進……”

    方從哲沉吟起來，說起來杜弘域的公文里，也提過這個名字，甚至為其請功為神木衛(wèi)指揮使，可偏生此人年紀不過二十三歲，這要是封賞下去，必定會惹出爭執(zhí)來。

    “首輔，兵部，這個高進在延綏鎮(zhèn)有個諢號叫高閻羅，下官也派人仔細打聽過，此人祖籍海寧衛(wèi)，祖父曾是戚武毅的親衛(wèi)，后來積功千戶，其父是朝廷援朝大軍中的猛將，官至百戶，這人也算得上是將門之后。”

    “我知道了，這事便交給皇上做主。”

    方從哲心里有了主意，神木衛(wèi)指揮使是萬萬不能給這個高進的，他縱然是將門之后，可是到底年紀太輕資歷太淺，倒是那朔方都護府是個苦差事，未必有人會愿意去，讓這個年輕人領(lǐng)個朔方都護府的虛職倒是無妨，這樣也算安撫了杜弘域。

    送走薛三才和熊明遇后，方從哲拿起那份被他壓了許久的公文，徑直朝宮中去了，既然熊明遇回來，想必宮中派去陜西的太監(jiān)也回來了，是該讓皇帝知道這好消息了。

    出了文華殿，風雪中熊明遇朝身邊的上司道，“兵部，方首輔他？”

    “方首輔這是做了決定，皇上最近都沒聽過什么好消息，河套這仗對皇上來說也是臉上有光的事情，那朔方都護府多半沒有問題。”

    薛三才瞇著眼說道，他雖然沒說什么，可是態(tài)度是支持設朔方都護府羈縻河套諸部的，遼東那里，李成梁舊部尾大不掉，可又不堪重用，眼下官軍糜爛，若是杜弘域能馴服河套諸部，倒是可以征募韃兵助戰(zhàn)，不過這事情需得徐徐圖之，眼下朝廷里那票蠢材還以為大明是十多年前，仍舊有余力輕松捏死播州楊應龍那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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