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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十二時辰 第十四章 子初(2)

作者/馬伯庸著 看小說文學作品上精彩東方文學 http://www.nuodawy.com ,就這么定了!
    士兵們擁入晁分的院子里,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伊斯。他二話不說,直接躍上工棚,把草篷一扯,紛紛揚揚的茅草便落了下來,遮住旅賁軍的視線。

    “張都尉,快走!”

    張小敬知道局勢已經不容任何拖延,眉頭一皺,轉身朝反方向跑去。可他很快看到,對面屋檐上,十幾名弓手已經站定了身子,正在捋弦。這時候再想越墻而走,立刻就會成為羽箭的活靶子。

    他急忙抬頭喊伊斯下來,伊斯正忙著站在棚頂掀草篷,沒聽見。忽然黑夜中“唰唰”幾聲箭矢破空,伊斯身子一僵,一頭栽倒在地。

    “伊斯?!”

    張小敬大驚,疾步想要過去接應,可一隊旅賁軍士兵已經撲了過來,阻斷了兩者之間的路。隨后元載也在護衛的簇擁下,進了院子。他看了一眼躺倒在地的伊斯,得意揚揚地沖這邊喊道:“靖安司辦事!你們已經走投無路,還不束手就擒?”

    為了增加效果,元載親自拿起一把刀,捅在了重傷的伊斯大腿上,讓他發出大聲的慘叫。

    奇怪的是,這次張小敬居然沒動聲色。

    元載對他的冷靜有點意外,可環顧四周,放下心來。這里只有院門一個入口,眾多士兵持刀謹慎地朝這邊壓過來。外圍還有弓手和弩手,控制了所有的高點。這是一個天羅地網,這些蚍蜉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不過他想起剛才自己險些被聞染挾持,又后退了幾步,把自己藏在大隊之中,真正萬無一失。

    “上燈!”元載覺得這個美好的時刻,得更亮堂一點。

    立刻有士兵把燈籠掛在廊柱上,整個小院變得更加明亮。元載忽然歪了歪頭,“嘖”了一聲。他終于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似乎是個獨眼,左眼只剩一個眼窩。

    “張小敬?”元載又驚又喜,他本以為是蚍蜉的兩個奸細,沒想到是這么一條大魚。看來今天的大功,注定是被他獨占了。

    元載向前靠了一點,厲聲喝道:“張小敬!你罪孽深重,百死莫贖!今日本官到此,你還不自殺謝罪?”他見張小敬依然沒動靜,又喊道:“你的黨羽姚汝能、徐賓、聞染等,已被全數拿下,開刀問斬,只等你的人頭來壓陣!”

    元載壓根不希望張小敬投降。無論是綁架王韞秀還是襲擊靖安司,這兩口大鍋都要背在一個死人身上,才最安全。所以他在激怒張小敬,只要對方反擊,就立刻直接當場格殺。

    聽到元載的話,張小敬的肩膀開始顫抖。學徒以為他害怕了,可再仔細一看,發現他居然是在笑。嘴角咧開,笑容殘忍而苦澀,兩條蠶眉向兩側高高挑起,似乎遇到了什么興奮至極的事。

    張小敬隨手撿起旁邊晁分劈竹用的長刀,掂了掂分量,從袖子扯下一條布,把刀柄纏在手上,然后轉過身子,正面對準了那些追捕者。

    元載看到他拿起刀來,心中一喜,口中卻怒道:“死到臨頭,還要負隅頑抗?來人,給我抓起來!”

    聽到命令,士兵們一擁而上,要擒拿這“蚍蜉之魁首”。不料張小敬刀光一閃,沖在最前頭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異處,沖天的血腥噴涌而出。后面的人嚇得頓了一下腳,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點,齊沖過去。又是兩道刀光閃過,登時又是兩人撲倒。

    后面的士兵還未做出什么反應,張小敬已經反沖入他們的隊伍中去。他一言不發,刀光連閃,他手中的砍刀就像是無常的拘鎖,每揮動一下都要帶走一條人命。一時間鮮血飛濺,慘呼四起。

    學徒早嚇得瑟瑟發抖,抱頭蹲下。只有晁分本人穩穩坐在爐灶前,繼續看著火焰跳動,對這殘酷血腥的一幕熟視無睹。

    元載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直覺告訴他什么事不太對勁,他下意識地往后退去,喝令士兵繼續向前。

    張小敬的攻勢還在繼續,他簡直是七殺附體。旅賁軍士兵可從來沒跟這么瘋狂的敵人對戰過,那滔天的殺意,那血紅的怒眼,在黑暗中宛若兇獸一般,觸者皆亡。這院子頗為狹窄,地面上雜物又實在太多。旅賁軍士兵攢集在一起,根本沒法展開兵力進行圍攻,只能驚恐地承受著一個人對一支軍隊的攻擊。

    倘若封大倫在側,便會發出警告。去年張小敬闖進熊火幫尋仇,殺傷幫員三十多人,連副幫主和幾個護法都慘死刀下,正是這樣一個瘋魔狀態。

    張小敬現在確實瘋了。

    在這之前,他無論遭遇多么危險的境地,始終手中留情,不愿多傷人命?梢了沟闹屑约霸d的連番刺激,讓張小敬這一路上被壓抑的怒火,終于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同伴們一個個被擊倒,敵人還在步步前進,官僚們愚蠢而貪婪的面孔,老戰友臨終的囑托,長安城百萬生靈,一個又一個壓力匯合在一起,終于把一股隱伏許久的狂暴力量給擠出來,讓他整個人化身為一尊可怕殺魔。眼前再無取舍,遇神殺神,遇佛*,更別說那些脆弱的旅賁軍士兵。

    更可怕的是,張小敬的狂暴表現不是瘋狂亂砍,而是極度的冷,冷得像是一塊巖石。他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顧忌和憐憫,甚至沒有任何保全自己的想法。不閃不避,渾然一個沒了血肉與思維的傀儡,唯一殘留的意念就是殺戮。每一刀,都是致命一擊。

    在張小敬的獨眼之中,眼前的慘狀、熊火幫的慘狀,以及當年在西域守城時那一幅修羅圖景,這三重意象重疊在一起。隨著殺戮在繼續,張小敬已經身陷幻覺,以為自己仍守在西域那一座小堡里,正在與突厥大軍浴血搏殺。

    這樣一頭沉默的怪物沖入隊伍里,讓沉默變得更加恐怖。在叫嚷和慘呼聲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被一擊斃命。有個別膽大的士兵想去阻截,卻發現根本攔不住。張小敬手里那把怪異的刀,削鐵如泥,又極其堅韌,砍入了這么多人的身體,卻依然沒有卷刃。

    僅一個人、一把刀,竟殺得旅賁軍尸橫遍野,很快硬生生給頂出了院子去。五尊閻羅,狠毒辣拗絕,享譽一百零八坊?山褚沟拈L安城見證了第六尊閻羅——瘋。

    十來盞燈籠依然掛在廊柱上,燭光閃動,讓地面上那一片片血泊,映出那一個兇殘而孤獨的執刀黑影。

    元載反應很快,第一時間逃出了院子。他發現自己的心臟幾乎要跳破胸膛,褲子熱乎乎、濕漉漉的——居然尿褲了。那一尊殺神的瘋狂表演,徹底扯碎了元載的膽量。

    元載現在終于明白,為何永王和封大倫對這個人如此忌憚。這不是疥癬之憂,這是心腹大患!!

    跟隨元載及時退出院子的不過七八個人,幸虧外圍還有十來個后援,此時紛紛趕過來。可他們看到那凄慘的場面,也無不兩股戰戰。

    “你們快上!”元載催促著身邊的士兵,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干癟,全無氣場可言。旅賁軍士兵們捏緊了武器,卻都神色惶然,裹足不前。他們和元載一樣,已經被那一戰摧毀了膽量和士氣。

    張小敬一步一步朝著院外走來,周身散發著一股絕望而凜然的死氣。

    這強烈而恐怖的氣息,壓迫著士兵們紛紛后退。元載在后面驚恐地喊道:“用弩!用弓!”他已經不想別的,只想盡快擺脫這個噩夢,可肌肉緊繃如鐵,根本動彈不得。

    聽到提醒的旅賁軍士兵如夢初醒,后排的人紛紛取出*。那個人再厲害,也是個血肉之軀,絕不可能和這些弩箭抗衡。

    就在張小敬即將邁出院子、士兵扣動扳機的一瞬間,那兩扇院門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抓住,“砰”的一聲驟然關上了。噗噗噗噗,那一排弩箭全都釘到了門板上。然后啪嗒一聲,似乎是一條橫閂架起。

    元載臉色扭曲起來,如果不親眼見到張小敬死去的話,在未來的人生里,他恐怕夜夜都會被這個噩夢所驚擾。

    “快!快去撞門!”元載尖叫著,不顧胯下的尿臊味道?墒遣]人聽他的,仿佛那是黃泉之國的大門。

    在門內側的張小敬也停住了腳步,他也不知道那兩扇門怎么就突然關上了。他抬起空洞的右眼,發現兩扇門的背后,有一系列提繩和竹竿的機關,一直連接到院子里。

    張小敬現在對這些沒興趣,只想殺戮。他緩緩抬起胳膊,準備砍向兩門之間的橫閂。這時,一只滿是老繭的大手抓住他握刀的手。

    “很好,你很好。”晁分的手勁奇大,直接把刀從張小敬手里奪下來。

    刀一離手,張小敬的眼神恢復了清明。他看了眼死傷枕藉的院子,蠶眉緊皺,絲毫不見得意。

    “你知道這世界最美的東西是什么嗎?”晁分的聲音一改剛才的冷漠疏離,“是極致,是純粹,是最徹底的執。我從日本來到大唐學習技藝,正是希望能夠見到這樣的美!

    他把刀橫過來,用大拇指把刀刃上的血跡抹掉,讓它重新變得寒光閃閃。

    “我走遍了許多地方,嘗試了許多東西,可總是差那么一點?蓜偛盼以谀闵砩希吹搅宋乙恢笨嗫鄬ふ业哪欠N境界——那是多么美的殺戮啊,不摻雜任何雜質,純粹到了極點。”晁分說得雙眼放光。

    學徒在旁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家里都鬧成這樣了,老師居然還覺得美?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撒腿跑開。晁分根本不去阻攔,不屑道:“這些人只知器用機巧,終究不能悟道!

    張小敬沉默不語,他還未完全從那瘋魔的情緒中退出來。

    晁分把刀重新遞給他:“我已經放棄鑄劍很久,這是最后一把親手打造的刀器。我本來覺得它不能達到我對美的要求,現在看來,只是它所托非人——我現在能聽見它在震顫,在歡鳴,因為你才是它等待的人,拿去吧!

    出乎晁分意料的是,張小敬卻把刀推回去了,語氣苦澀:“我一生殺業無算,可從不覺得殺人是一件開心的事,正相反,每次動手,都讓我備感疲憊和悲傷。對你來說,也許能體會到其中的美;對我來說,殺人只是一件迫不得已的痛苦折磨而已。”

    “殺戮也罷,痛苦也罷,只要極致就是美。”晁分興奮地解釋著,“只可惜生人不能下地獄,那里才是我所夢寐以求的地方!彼僖淮伟训哆f過去。

    “你就快看到了!

    張小敬不去接刀,轉身去看躺在血泊中的伊斯。他身中兩箭,幸運的是,總算都不是要害,不過雙腿肌腱已斷,今后別說跑窟,恐怕連走路都難。

    “都尉,在下力有未逮,不堪大用……”伊斯掙扎著說,嘴角一抹觸目驚心的血。這個波斯王族的后裔眼神還是那么溫柔,光芒不改。

    “我會通知波斯寺的人,把你抬回去!睆埿【粗荒苓@樣安慰他。

    “……是景寺!币了沟吐暭m正道,他沒有多余的力氣,只能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小敬。這一次張小敬看懂了,從他脖頸里掏出那個十字架,放在他的唇邊。伊斯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口中喃喃,為張小敬做禱告。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張小敬沒有多余的話,他站起身來,對晁分道:“麻煩你叫個醫館,把他送去救治!

    “你去哪里?”

    “太上玄元大燈樓!睆埿【吹穆曇,聽起來比晁分的刀還要鋒利。

    “可是門外還有那么多兵等著你!

    “要么我順利離開,要么當場戰死。如果是后者,對我來說還輕松點!

    晁分把刀收了回去:“既然你不要刀,那么就讓我來告訴你點事情吧!

    后續的旅賁軍士兵陸陸續續趕到殖業坊,數量增至三十多人?稍d還是覺得不夠安全,他覺得起碼得有兩百人,才能踏踏實實地殺死張小敬。

    長官都如此畏怯,下面的人更是不愿意出力氣。他們把晁分的住所團團包圍,連一只飛鳥都出不去,可就是沒人敢進去。那門后的一把刀和一尊殺神,可是飲了不少人的血,誰知道今晚他還要飲多少。

    這個住所的主人已經查明,是著名工匠晁分,而他的主家,則是那個日本人、衛尉少卿晁衡——那可是從四品上的高官,不能輕舉妄動。所以他改變了策略,不再積極進攻,而是化攻為堵。

    這個院子沒有密道。張小敬如果要從院子里出來,勢必要走正門。一出門便是活靶子,這里有幾十把弩和長弓等著他呢。

    元載的額頭不停地滲出汗水,擦都擦不及。他的手至今還在微微顫抖,不明白為何對方一個人,卻帶來這么大的壓迫感。一想到胯下還熱乎乎的,元載的恥辱和憤恨便交替涌現。

    一定得殺死他!一定得殺死他!

    可就在這時,一個信使匆匆送來一封信,說是來自中書省的三羽文書。元載一聽居然是鳳閣發的,頗為奇怪。他接過文書一看,不由得愕然。

    這份文書并沒指定收件人,是在一應諸坊街鋪等處流轉廣發。信使恰好見到這里聚集了大量旅賁軍,也符合遞送要求,便先送了過來。文書的內容很簡單:針對張小敬的全城通緝令暫且押后,諸坊全力緝拿蚍蜉云云。而落款的名鑒,除了李林甫外,還有李亨。

    這兩股勢力什么時候聯手了?

    張小敬是不是真的勾結蚍蜉,元載并不關心。但他的一切籌劃,都是建筑在“張小敬是蚍蜉內奸”這個基礎上。一旦動搖,就有全面崩盤的危險。

    目前情況還好,通緝令只是押后,而不是取消?哨ぺぶ心沁\氣的輪盤,似乎開始朝著不好的方向轉動。這種感覺非常不好。

    這時院門又“砰”的一聲開啟了,張小敬再度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士兵們和元載同時咽了口唾沫,身子又緊繃了幾分。

    張小敬這次手里沒有拿刀,他面對那么多人,全無躲閃與畏懼,就那么坦然地朝前走來。元載知道,如果現在下令放箭,眼前這個噩夢就會徹底消失。

    可是他始終很在意文書上那兩個簽押。

    李林甫和太子為何會聯手?通緝令的押后,是否代表了東宮決定力保張小敬?鳳閣的態度呢?似乎不太情愿但也妥協了。他天生多疑,對于政治上的任何蛛絲馬跡都很敏感。元載思前想后,忽然意識到,張小敬不能殺!

    這是個坑!文書里明確說了,要先全力追查蚍蜉。他在這里殺了張小敬,就等于違背了上令。萬一蚍蜉做出什么大事,這就是一個背黑鍋的絕好借口——“奸人得逞,一定是你的錯,誰讓你不尊上令?”

    這不是什么虛妄的猜測,元載自忖自己如果換個位置,一定會這么干。一想到此節,元載那寬闊的額頭上,又是一層冷汗。自己今晚太得意了,差點大意。

    那么生擒呢?

    元載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看張小敬的決絕氣勢,就知道絕不可能,要么走,要么死,不存在第三種可能。元載經過反復盤算,發現只有把張小敬放走,風險才最小。

    畢竟這是上頭的命令,我只是遵照執行。

    張小敬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去,士兵們舉起弓弩,手腕顫抖,等待著長官的命令?擅顓s遲遲不至,這讓他們的心理壓力變得更大。

    張小敬又走近了十步,那猙獰的獨眼和溝壑縱橫的臉頰都能看清楚了,可元載還是毫無動靜。旅賁軍的士兵們又不能動,一動陣形就全亂了。張小敬又走近五步,這時元載終于咬著牙發話:“撤箭,讓路!”

    士兵們正要扣動扳機,手指卻一哆嗦。什么?撤箭?不是聽錯了吧?元載又一次喝道:“讓路!讓路!快讓開!”旅賁軍士兵到底訓練有素,雖有不解,但還是嚴格執行命令。

    他們齊刷刷地放下弩機,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通道。張小敬一怔,他做好了浴血廝殺的準備,可對方居然主動讓開,這是怎么了?

    張小敬迷惑不解,可腳步卻不停,一直走到元載身旁,方才站住。元載緊張到了極點,覺得自己被一條毒蛇盯住。他往后躲了躲,萬一對方暴起殺人,好歹還能有衛兵擋上一擋。

    “我朋友們的賬以后再算,現在,給我一匹快馬!睆埿【蠢淅涞。

    元載有點氣惱,你殺了我這么多人,能活著離開就不錯了,居然還想討東西?可他接觸到張小敬的視線,縮了縮脖子,完全喪失了辯解的勇氣。

    一匹快馬很快被牽來,張小敬跨上去,垂頭對元載道:“若你們還有半點明白,就盡快趕去興慶宮前,蚍蜉全在那兒呢!

    說完他撥轉馬頭,飛馳而去。

    從殖業坊到興慶宮之間,是此時長安城最堵的路段,沿途務本、平康、崇仁、東市都是燈火極盛之地。今年興慶宮前的太上玄元大燈樓高高矗立,比大雁塔還醒目,更讓人們的好奇心無可遏制。如果俯瞰長安的話,能看到興慶宮前的廣場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池子,正在把整個城市的人流都吸引過來,有如萬川歸海。

    為了緩解人流壓力,諸坊紛紛打開坊門和主要街道,允許游人通行。但即使如此,交通狀況也不容樂觀。

    尤其一過子時,大街上的熱度絲毫不退,反而越發高漲起來。鼓樂喧鬧之聲不絕于耳,香燭脂粉味彌漫四周,滿街羅綺,珠翠耀光。這無所不在的刺激匯成一只看不見的上元大手,吞噬著觀燈者們,把他們變成氣氛的一部分。這些人既興奮又迷亂,如同著了魔似的隨著人流盲目前行,跟著歌舞躍動,就連半空飛過一道繒彩,都會引起一陣驚呼。

    張小敬的騎術高明,馬也是好馬,可在這種場合下毫無用處。即使從南邊繞行也不成,各地人流都在朝這邊流動,根本沒有暢通路段可行。張小敬向前沖了幾步,很快發現照這種堵法,恐怕一個時辰也挪不過去。

    這一個時辰對張小敬——不,對于長安城來說,實在太奢侈了。

    張小敬索性跳下馬去,用獨眼去搜尋,看是否還有其他方式能快速到達。可惜他失望了,從這里到去興慶宮的大路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別說騾子,就連老鼠都未必能鉆過去。他又把視線看向附近的坊墻。坊墻厚約二尺,上頭勉強可以走人。可惜如今連那上頭,都爬滿了人,或坐或站,像一排高高低低的脊獸。

    張小敬掃了幾圈,實在找不到任何快速通行的辦法。徒步前行的話,至少也得半個時辰。這時一聲高亢清脆的女聲從遠處傳來,有如響鞭凌空,霎時竟蓋過了一切聲響。女聲剛落,千百人的喝彩鼓掌化為層層聲浪,洶涌而來,連街邊的燈輪燭光都抖了幾抖。

    張小敬抬頭看去,發現兩個拔燈的車隊又在當街斗技。一輛車上被改裝成了虎形,連轅馬都披著虎紋錦被,車中間凸起一圈,狀如猛虎拱背。三個大漢站在虎背上,各執一套軍中鐃鼓,一看就知道效仿的是《秦王破陣舞》。不過他們三個此時垂頭喪氣,顯然是敗了。

    而他們對面的勝利者,是一輛鳳尾高車。車尾把千余根五色禽鳥羽毛粘成扇形,擺成鳳凰尾翼之勢,望之如百鳥朝鳳。中間豎起一根高桿,桿纏彩綢,上有窄臺。一位女歌者身著霓裳,立在上頭,絕世獨立。剛才那直震云霄的曼妙歌聲,即出自她之口。

    周圍無數民眾齊聲高喊:“許合子!許合子!”這是那歌者的名字,喝彩久久不息。拔燈斗技,講究的是圍觀者呼聲最高者勝。這位許合子能憑歌喉引得萬眾齊呼,可見對方真是輸得一敗涂地。

    許合子勝了這一陣,手執金雀團扇對著興慶宮一指,意即今晚要拔得頭燭。這提前的勝利宣言,讓民眾更加興奮不已。許合子一臉得色,從高臺下來,鉆進車廂里歇息。要等到與下一個拔燈者相遇,她才會登臺迎戰。

    馬車緩緩開動,許多擁躉簇擁在鳳尾車四周,喊著名字,隨車一起朝前開去。他們的信念非常堅定,要用自己的喝彩,助女神奪得上元第一的稱號。

    其中最瘋狂的一個追隨者,看裝扮還是個貴家公子,此時幞頭歪戴,胸襟扯開,一臉迷醉地手扶車輦,正準備把隨身香囊扔過去。他忽然見一個獨眼漢子也擠過來,正要呵斥,卻不防那漢子狠狠給了他小腹一肘,貴公子痛得當時就趴在地上。

    那漢子從他腰間隨手摘下一柄小刀,一腳踏上他的背,輕輕一躍,跳進了鳳尾車里。

    鳳尾車的車廂是特制的,四周封閉不露縫隙,不必擔心有瘋狂擁躉沖進來。可這漢子對車廂看都不看,噔噔噔幾步來到車前,用小刀頂在了車夫的脖子上。

    “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睆埿【磯褐ぷ诱f。車夫嚇壞了,結結巴巴說這是許娘子的拔燈車,中途要有挑戰怎么辦?斗技的規矩,只要兩車在街上相遇,必有一戰。勝者直行,敗者繞路。

    張小敬把刀刃稍微用了力,重復了一遍:“一直往前開,中間不要停!

    車夫不知這是為什么,可刀刃貼身的威脅是真真切切的。他只得抖動韁繩,讓轅馬提速。周圍的擁躉紛紛加快腳步,呼喊著“許合子”之名,周圍民眾聞聽,紛紛主動讓路。

    張小敬這個舉動看似瘋狂,也實在是沒辦法。路上太堵,唯一能順暢通行的,只有拔燈車。大家都要看其斗技,沒人會擋在它前面,甚至狂熱的擁躉還會在前方清路。

    他沒別的選擇,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劫持許合子的車。

    隨著前方民眾紛紛散開,這輛鳳尾車的速度逐漸提了上去,那些擁躉有點追趕不及。它飛快地通過務本開化、平康崇仁兩個路口,對著東市而去。

    這時在它的右側突然傳來一陣鼓聲,一輛西域風情濃郁的春壺車從東市和宣陽坊之間殺了出來,后頭還跟著一大拔擁躉。春壺車頂鼓聲咚咚,一個蛇腰胡姬爬上車頭,擺了個妖嬈姿勢——這是向鳳尾車發出斗技挑戰。

    就在所有民眾都滿懷期待一場驚世對決時,鳳尾車卻車頭一掉,沖著東市北側開去,對春壺車的挑戰視若無睹。

    這可是個極大的侮辱。春壺車的擁躉們發出大聲的怒罵。這時鳳尾擁躉們才匆匆趕過來,見到自己的女神挨罵,立刻回罵起來,罵著罵著雙方動起手來,路口立成了戰場。

    鳳尾車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只要繞過東市,就是興慶宮了。這時車廂從里面打開,一個婆子探出頭來。

    原來車廂里也聽到挑戰的鼓聲,可馬車卻一直沒停,照顧許合子的婆子便出來詢問怎么回事。她看到車夫旁邊,多了一個兇神惡煞的獨眼龍,立刻嚇得大叫起來:“禍事了!禍事了!癡纏貨來了!”

    每年上元燈會,都會有那么幾個癡迷過甚的擁躉,做出出格的事:自戕發愿的,持刀求歡的,日夜跟定的,竊取褻衣的,什么都有,都喚作“癡纏貨”。這婆子一看張小敬強行上車,也把他當成一個癡纏貨。

    張小敬回過頭,對那婆子一晃腰牌:“靖安司辦事,臨時征調這輛車。”婆子一聽是官府的人,卻不肯甘休了:“許娘子可是投下千貫,你張嘴就征調,耽誤了拔燈大事,誰賠?”

    張小敬懶得跟她啰唆,一刀剁在婆子頭旁的車框上,連發髻上的簪子都砍掉半邊。婆子嚇得倒退一步,咕咚一聲摔回車廂里。借著敞開的小門,張小敬看到一個圓臉女子端坐在里面,手捧一碗潤喉梨羹,面色淡定,那件霓裳正搭在旁邊小架上。

    “媽媽,若是軍爺征調,聽他的便是!痹S合子平靜地說,絲毫沒有驚怒。張小敬拱手道:“耽誤了姑娘拔燈,只是在下另有要事,不得已而為之,恕罪則個。”

    “比拔燈還大的事嗎?”許合子好奇道。她的聲音很弱,大概在刻意保護嗓子。

    “霄壤之別!”

    許合子笑道:“那挺好,我也正好偷個懶!闭f完捧起羹碗,又小小啜了一口。她此時的舉止恬淡安然,全然沒有在高臺上那咄咄逼人的凌厲氣勢。

    “姑娘不害怕嗎?”他瞇起獨眼。

    “反正害怕也沒用不是?”

    張小敬哈哈一笑,覺得胸中煩悶減輕了少許。他沖許合子又拱了拱手,回到車夫旁邊。

    此時車子已經駛近興慶宮的廣場。現在距離拔燈尚有一段時間,各處入口仍在龍武軍的封閉中。不少民眾早早聚在這里排隊,等候進場。那太上玄元大燈樓,就在不遠處高高矗立,里面隱隱透著燭光,還有不少人影晃動。

    張小敬觀察了一會兒,開口道:“好了,停在這里。”

    馬車在距離入口幾十步的一個拐角處住了腳,還未停穩,張小敬便跳下車去。他正要走,許合子的聲音從身后軟軟傳來:“靖安司的軍爺,好好加油吧!

    張小敬停下腳步,叮囑了一句:“你們最好現在離開,離興慶宮越遠越好!闭f完這句,他匆匆離去。

    待他走遠了,車夫才敢摸著脖子恨恨罵了一句:“這個癡纏貨!”許合子放下梨羹,兩道黛眉輕輕皺起:“我覺得我們應該聽他的!逼抛訌牡厣吓榔饋淼溃骸肮媚锬愫坷,這個挨刀鬼的胡話也信?”

    許合子望著遠處那背影,輕聲嘆道:“我相信。我從未見一個人的眼神,有那么絕望!

    張小敬并不知道他走后的這些插曲,也沒興趣。他已經混在排隊的民眾中,慢慢接近廣場。

    在不算太遠的地方,勤政務本樓上傳來音樂聲,上元春宴仍在繼續。很多老百姓跑來廣場,就是想聽聽這聲音,聞聞珍饈的味道,那會讓他們感覺自己也被邀請參加了宴會。

    只有張小敬的注意力,是放在了龍武軍身上。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廣場的戒備外松內緊,極為森嚴,明暗哨密布,等閑人不得入內。蚍蜉們一定是弄到了匠牒,冒充工匠混進去的。

    直接闖關是絕不可能的,會被當場格殺。張小敬考慮過去找龍武軍高層示警,可他的手里并沒有證據。大唐官員對一個被全城通緝——張小敬此時還不知道情況有變——的死囚犯是什么態度,沒人比他更清楚。

    一聲嘆息從張小敬口中滑出,李、姚、徐、檀棋、伊斯等人全都不在了,望樓體系已告崩潰,F在的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沒人支持,沒人相信,甚至沒人知道他在做什么,陪伴他到這一步的,只有腰間的那一枚靖安司的銅牌。

    張小敬伸出手來,撣了撣眼窩。

    他又看了一眼勤政務本樓,悄無聲息地從隊伍中離開,朝反方向走去,很快閃身鉆進道政坊的坊門之內。

    道政坊位于興慶宮南廣場的南側。當初興慶坊擴為宮殿時,侵占了一部分道政坊區,所以兩者距離很近。正因為這個,龍武軍在這里也駐扎了一批士兵,防止有奸人占據高點。不過他們對地勢比較低的地方不那么上心,也沒有封閉整個區域。

    張小敬入坊之后,避開所有的龍武軍巡邏,徑直向東,穿過富戶所住府邸,來到一處槐樹成林的洼地。洼地中央有一個砌了散水的魚池。坊中街道兩側的雨水溝,都是流至這里,然后再通過一條羊溝排入龍首渠。

    此時剛是初春,魚池干涸見底。張小敬小心地摸著池壁下到池底,然后沿羊溝往前摸索前行。在即將抵達龍首渠主流時,他蹲下身子,在排放口的邊緣摸到一條長長的排水陶管。陶管很長,與龍首渠平行而走,最后把張小敬指引到了渠堤下一個黑漆漆的入口,四截龍鱗分水柱豎在其間。

    這是他臨走前,晁分告訴他的大秘密。

    太上玄元燈樓雖是毛順設計,但萬變不離其宗。晁分指出,如果要樓內燈俑自動,非得引入水力不可。龍首渠就在興慶宮以南幾十步外,毛順不可能不利用。最可能的方式,就是從龍首渠下挖一條垂直于渠道的暗溝,把水引到燈樓之下,推動樞輪,提供動力。

    晁分計算過,以太上玄元燈樓的體積,引水量勢必巨大,再加上還得方便工匠檢修淤塞,這條暗溝會挖得很寬闊,足以勉強容一人通行。

    這樣一來,張小敬便不必穿過廣場,可以從地道直通燈樓腹心。

    這龍鱗分水柱的表面,是一層層鱗片狀的凸起。如果有人試圖從兩柱之間的空隙擠過去,就會被鱗片卡住,動彈不得,連退都沒法退,就算在身上涂油也沒用。

    不過晁分早做了準備,他送了一根直柄馬牙銼給張小敬。張小敬很快便銼斷一根龍鱗分水柱,然后擠了進去。果然,里面是一個足容一人彎腰行進的磚制管道,從龍首渠分過來的渠水流入洞中,發出嘩嘩的響動。

    張小敬把身子都泡在水里,仰起頭,把腰間的一柄弩機緊貼著管道上緣,向前一步步蹚去。那把弩機也是晁分給的,他見張小敬不接受那刀,便送了這么一把特制連弩,可以連射四次。晁分滿心希望,張小敬能再創造一次用弩的“美”。

    走了幾十步,管道突然開闊起來,前方變成了一個狀如地宮的地下空間。水渠在地宮正中流過,兩側渠旁各有三個碩大的木輪,被水推動著不停轉動,在黑暗中嘎吱作響。這應該就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最底層,也是為數以百計的燈俑提供動力的地方。在穹頂之上,還有一片造型奇特的馬口,不知有何功用。

    大唐天子為了一個只在上元節點亮三日的燈樓,可真是花費了不少血本。

    張小敬從水里爬上來,簡單地擰了擰衣角的水,循著微光仔細朝前方看去。他看到在地宮盡頭是一個簡陋的木門,里面似乎連接著一段樓梯——這應該是出入地宮的通道了。門頂懸著一支火炬,給整個地宮提供有限的光亮。

    在火炬的光芒邊緣處,似乎還站著幾個人影。張小敬端平弩機,輕手輕腳摸了過去?旖咏鼤r,他的鼻子里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味。

    張小敬把呼吸壓抑住,再仔細一看,發現那幾個人影不是站著,而是斜靠在幾個木箱子旁,個個面色鐵青,已經氣絕身亡。這些人穿著褐色短袍、足蹬防水藤鞋,應該是負責看護水車的工匠。

    在他們旁邊,站著一個身著緊衣的精悍男子,手里正在玩著一把刀。

    張小敬心中一驚,蚍蜉果然已經侵入了燈樓。

    這時一陣腳步聲從水車的另外一側響起,一個高瘦漢子從陰影走出來,步調輕松,嘴里還哼著小調。不過光線昏暗,看不清臉。那精悍男子收起刀,恭敬道:“龍波先生,這邊已都肅清了!

    高瘦漢子若無其事地走過那一排尸體,嘖嘖了幾聲,說不上是遺憾還是贊賞。

    一聽這個名字,張小敬心中一動。龍波?這個靖安司苦苦搜尋的家伙,終于現身了。最初他們還以為龍波只是突厥狼衛的一個內線,現在看來,他分明才是幕后的黑手、蚍蜉的首領。

    張小敬瞇起眼睛,弓起腰蓄勢待發。等著龍波接近門口,走到火炬光芒邊緣的一瞬間。張小敬先是揚手一箭,把門上火炬射了下來,然后利用明暗變化的一瞬間,突然右足一蹬,以極快的速度沖過去,手中弩機一個兩連發。

    那精悍漢子的額頭和咽喉各中了一箭,一頭栽倒在地。張小敬直撲龍波,把他按倒在地,用*頂住了他的太陽穴。

    火炬在地上滾了幾滾,并沒熄滅。張小敬閃開身子,借助火炬的余光,看到一張枯瘦的面孔,以及一只鷹鉤鼻。與此同時,對方也看清了他的臉。

    “呦,張大頭,別來無恙!饼埐ㄟ珠_嘴,居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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