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zhuǎn)動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
護衛(wèi)們顧不得安撫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zhuǎn)向北方。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寅初。
長安,萬年縣,安邑常樂路口。
從剛才拔燈紅籌拋出燃燭開始,李泌便一直跟在那輛東宮所屬的四望車后面。不過他沒有急于上前表明身份,而是拉開一段距離,悄悄跟隨著。
李泌手握韁繩,身體前傾,雙腿虛夾馬肚,保持著一個隨時可以加速的姿勢。但他不敢太過靠前,因為一個可怕的猜想正在浮現(xiàn)。這念頭是道家所謂“心魔”,越是抗拒,它越是強大,一有空隙便乘虛而入,藤蔓般纏住內(nèi)心,使他艱于呼吸,心下冰涼。
這一輛四望馬車離開興慶宮后,通過安邑常樂路口,一路朝南走去。這個動向頗為奇怪,因為太子居所是在長樂坊,位于安國寺東附苑城的十王宅內(nèi),眼下往南走,分明背道而馳。
既不參加春宴,又不回宅邸,值此良夜,太子到底是想要去哪里?
這一帶的街道聚滿了觀燈的百姓,他們正如癡如醉地欣賞著遠處燈樓的盛況,可不會因為四望車上豎著絳引幡,就恭敬地低頭讓路。馬車行進得很急躁,在擁擠的人群中粗暴地沖撞,掀起一片片怒罵與叫喊——與其說是跋扈,更像是慌不擇路的逃難。
四望車兩側(cè)只配了幾個護衛(wèi)兵隨行,儀仗一概欠奉。那只擱在窗欞上的手,始終在煩躁地敲擊著,不曾有一刻停頓。
李泌伏在馬背上,偶爾回過頭去,看到太上玄元燈樓的燈屋次第亮起。身旁百姓們連連發(fā)出驚喜呼喊,可他心中卻越聽越焦慮。等到二十四個燈屋都亮起來,闕勒霍多便會復(fù)活,到那時候,恐怕長安城就要遭遇大劫難了。
他在追蹤馬車之前,已經(jīng)跟陳玄禮將軍打過招呼,警告說燈樓里暗藏猛火雷,讓他立刻對勤政務(wù)本樓進行疏散。至于陳玄禮聽不聽,就非李泌所能控制了——話說回來,就算現(xiàn)在開始疏散也晚了。勤政務(wù)本樓上的賓客有數(shù)百人,興慶宮廣場上還有數(shù)萬民眾,倉促之間根本沒辦法離開爆炸范圍。
只能指望張小敬能及時阻止燈樓啟動,那是長安城唯一的希望。
一想到這里,李泌眉頭微皺,努力壓抑住那股心魔。可這一次,任何道法都失效了,心魔迅速膨脹,幾乎要侵染李泌的整個靈臺,強迫他按照一個極不情愿的思路去思考。
在這個微妙的時間點,任何離開勤政務(wù)本樓的人,都值得懷疑。
那么,太子為何在這時候離開興慶宮?是不是因為他早知道燈樓里有猛火雷,所以才會提前離開?
思路一念及此,便好似開閘洪水,再也收攏不住:只要猛火雷一炸,整個勤政務(wù)本樓頓時會化為齏粉,從天子到李相,絕無幸免,整個朝廷高層將為之一空。
除了太子,不,到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是皇帝了。
李泌的心陡然抽緊,指甲死死摳進牛皮韁繩里去,留下極深的印痕。他沒法再繼續(xù)推演下去,越往下想,越覺心驚。李泌與太子相識許多年,他不相信那個忠厚而怯懦的太子,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可是……李亨畢竟是李氏之后。這一族人的血液里,始終埋藏著一縷噬親的兇性。玄武門前的斑斑血跡,可是擦不干凈的。想到這里,李泌的身子在馬上晃了晃,信心動搖。
前方馬車已經(jīng)逐漸駛離了人群擁擠的區(qū)域,速度提升上來。李泌咬了一下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一抖韁繩,也讓坐騎加快速度,別被甩掉。
四望車走過常樂、靖恭、新昌、升道諸坊,車頭始終沖南。李泌發(fā)現(xiàn),車轅所向非常堅定,車夫過路口時沒有半分猶豫——這說明這輛車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
街上燈火依然很旺盛,可畢竟已至南城,熱鬧程度不可與北邊同日而語。這一帶的東側(cè)是長安城的東城墻,西側(cè)是樂游原的高坡,形成一條兩翼高聳、中部低陷的城中谷道。長安居民都稱這一段路為“遮溝”,白天是游賞的好去處,可到了晚上,街道兩側(cè)皆是黑的高壁陰影,氣勢森然。
四望車走到遮溝里,車速緩緩降了下來。當(dāng)它抵達修行升平道路口時,忽然朝右側(cè)轉(zhuǎn)去,恰好擦著樂游原南麓邊緣而過。
李泌潛藏在后,腦子飛快地在轉(zhuǎn)動,心想這附近到底有什么可疑之處。還未等他想到,那四望車已經(jīng)遠遠地停了下來。
這附近居民不多,沒有大體量的燈架,只在緊要處掛起幾盞防風(fēng)的厚皮燈籠,光線不是很好。馬車停下的位置,南邊可見一座高大的塔尖,那是修行坊中的通法寺塔;而在北邊,則是一道高大的青色坊墻,坊墻上開了一道倒碑小門。這種門在啟用時,不是左右推開,而是整個門板向前倒去,平鋪于地,兩側(cè)用鐵鏈牽引,可以收回。因為它狀如石碑倒地,故而得名。
在長安,坊墻當(dāng)街開門只有兩種情況:要么是嘉許大臣功績,敕許開門;要么是有迫不得已的實際用途,比如突厥狼衛(wèi)們藏身的昌明坊磚窯,因為進出貨物量太大,必須要另開一門。
那么在這里坊墻開了一扇倒碑門的,到底是什么地方?李泌的眼神掃過去,注意到那門上方是一條拱形的鏤空花紋,紋路頗為繁復(fù),有忍冬、菖蒲、青木、師草子等花草葉紋,皆是入藥之物。
李泌立刻想起來了,這里是升平坊,里面有一個藥圃,專為東宮培植各類草藥。藥圃需要大量肥、土以及草木,又是太子所用,當(dāng)街開門很正常了。李泌記得,李亨曾經(jīng)賞賜過自己一些草藥膏子,還不無得意地夸耀是自種自焙自調(diào),原來就是從這里拿的料。
可是太子大老遠跑來藥圃干嗎?
李泌內(nèi)心疑竇叢生,光顧得思考,忘記扯住韁繩。那坐騎看到前方有光,主人又沒攔阻,便自作主張朝那邊靠去。
附近行人很少,馬車四周的護衛(wèi)聽到馬蹄聲,立刻發(fā)現(xiàn)了李泌的行藏。他們十分緊張,發(fā)出警告的呵聲,亮出武器。四望車的窗欞上擱著的那只手,仿佛一只受到驚嚇的兔子,一下子縮回去了。
李泌聽到呼喊,知道自己的行蹤已暴露,索性翻身下馬,大聲道:“我是靖安司丞李泌!”那些護衛(wèi)跟李泌都很熟悉,一聽是他,紛紛放下手中武器。護衛(wèi)們沒注意到,四望車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我要見太子。”李泌一邊朝前走,一邊大聲喊道。護衛(wèi)們面面相覷,有點不知所措。太子就在四望車內(nèi),外面的對話一定聽得很清楚,可是車?yán)锸冀K保持著沉默,沒有任何命令下來。
“臣,靖安司丞李泌,求見太子!”李泌的聲音又大了幾分,腳下不停,距離四望車又近了幾分。他的情緒變得激動起來,必須要把這件事情弄明白,哪怕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四望車內(nèi)還沒有反應(yīng),李泌的腳步突然停住了,皺著眉頭朝北方望去。馬車旁的馬匹,也都同時轉(zhuǎn)動了一下耳朵,噴出不安的鼻息。護衛(wèi)們顧不得安撫坐騎,他們也齊齊把脖頸轉(zhuǎn)向北方。
無論是人還是馬,都感應(yīng)到了,有微微的轟轟聲從遠處傳來,隨之而至的還有腳下不安的震顫。盡管在這個位置,北方的視野全被樂游原擋住,可李泌知道,一定是太上玄元燈樓出事了。
太上玄元燈樓的二十四個燈屋,主要分成三塊:燈燭部、燈俑部以及機關(guān)部。機關(guān)部深藏在燈屋底層,外用木皮、綢緞?wù)趽酰锩媸菭縿訜糍傅墓礂U所在,百齒咬合,是毛順大師的不傳之秘。
當(dāng)魚腸推動木臺上的赤紅長柄后,層層傳力,剎那便傳到二十四間燈屋的機關(guān)部內(nèi)。一個銅棘輪突然咔嗒一聲,與鄰近的麒麟臂錯扣一齒。這個小小的錯位,讓一枚燃燭滑到麒麟臂的正下方,熾熱的火苗,恰好撩到裸露在外的油捻子。
油捻子呼啦一下燃燒起來,它的長度只有數(shù)寸,火星很快便鉆入麒麟臂內(nèi)部,一路朝著內(nèi)囊燒去。
燈樓上的巨輪依然在隆隆地轉(zhuǎn)動著,光芒*,熠熠生輝,此時的長安城中沒有比它更為奪目的建筑。圍觀者們?nèi)绨V如醉,沉浸在這玄妙的氛圍中不能自拔。
數(shù)十個彈指之后,“武威”燈屋的下部爆出一點極其耀眼的火花。在驚雷聲中,火花先化為一團赤色花心,又迅速聚集成一簇花蕊。然后花蕊迅速向四周舒張,伸展成一片片躍動的流火花瓣。遠遠望去,就像是一朵牡丹怒放的速度放快了幾十倍,瞬間就把整個燈俑布景吞噬。
沒有一個觀眾意識到這是個意外,他們都認(rèn)為這是演出的一部分,拼命喝彩,興奮得幾乎發(fā)了狂。
太上玄元燈樓沒有讓他們失望。沒過多久,其他燈屋的火色牡丹也次第綻放,一個接連一個,花團錦簇,絢爛至極,整個夜空為之一亮。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好似雷公用羯鼓敲起了快調(diào)。
這一連串強烈爆炸在周圍掀起了一場颶風(fēng)。樂班的演奏戛然而止,勤政務(wù)本樓上響起一連串驚呼,許多站得離欄桿太近的官員、仆役被掀翻在地,現(xiàn)場一片狼狽。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也被震倒了不少,引起了小面積的混亂。不過這仍舊沒引起大眾的警惕,更多的人哈哈大笑,饒有興趣地期待著接下來的噱頭。
最初的爆發(fā)結(jié)束后,燈屋群變成了二十四具巨大的火炬,熊熊地燃燒起來,讓興慶宮前亮若白晝。幾十個燈俑置身于烈焰之中,面目彩漆迅速剝落,四肢焦枯,有火舌從身體縫隙中噴涌而出,可它們?nèi)耘f一板一眼地動作著,畫面妖冶而詭異。如果晁分在場,大概會喜歡這地獄般的景象吧。
在燈樓內(nèi)部,魚腸得意地注視向張小敬,欣賞著那個幾乎跌落深淵的可憐蟲。他已經(jīng)啟動了機關(guān),儀式已經(jīng)完成,距離闕勒霍多徹底復(fù)活只剩下幾十個彈指的時間。
燈屋里隱藏的那些猛火雷,都是經(jīng)過精心調(diào)整,爆發(fā)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助燃。現(xiàn)在二十四道騰騰的熱力從四面八方籠罩在天樞周圍,天樞還在轉(zhuǎn)動,就如同一只在烤架上緩緩翻轉(zhuǎn)的羊羔。當(dāng)溫度上升到足夠高后,天樞體內(nèi)隱藏的大猛火雷就會劇烈爆發(fā)。到那時候,方圓數(shù)里都會化為焦土。
而那個可憐蟲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無力阻止。
魚腸很高興,他極少這么*裸地流露出情緒,他甚至舍不得殺掉張小敬了。那家伙的臉上浮現(xiàn)出的那種絕望,實在太美了,如同一甕醇厚的新豐美酒倒入口中,真想多欣賞一會兒。
可惜這個心愿,注定不能實現(xiàn)。啟動完機關(guān),他和蕭規(guī)之間便兩不相欠。接下來,他得趕在爆發(fā)之前,迅速離開燈樓,還有一筆賬要跟蕭規(guī)那渾蛋算。
至于張小敬,就讓他和燈樓一起被闕勒霍多吞掉吧。
魚腸一邊這么盤算,一邊邁步準(zhǔn)備踏下木臺。他的腳底板還沒離開地面,忽然感覺到腳心一陣灼熱。魚腸低下頭想看個究竟,先是一道艷麗的光芒映入他的雙眼,然后火焰自下而上炸裂而起,瞬間把他全身籠罩。
張小敬攀在木輪邊緣,眼看著魚腸化為一根人形火炬,被強烈的沖擊拋至半空,然后畫過一道明亮的軌跡,朝著燈樓底部的黑暗跌落下去。
蕭規(guī)說過,不會容這個殺手活下去。張小敬以為他會在撤退路線上動手腳,沒想到居然這么簡單粗暴。木臺之下,應(yīng)該也埋著一枚猛火雷。魚腸啟動的機關(guān),不止讓二十四個燈屋驚醒,也引爆了自己腳下的這枚猛火雷。他親手把自己送上了絕路。
整個身子懸吊在木輪下方的張小敬,幸運地躲開了大部分沖擊波。他顧不得感慨,咬緊牙關(guān),在手臂肌肉痙攣之前勉強翻回木輪。
此時二十四個熊熊燃燒的火團環(huán)伺于四周,如同二十四個太陽同時升起,讓燈樓里亮得嚇人。張小敬可以清楚地看到樓內(nèi)的每一處細節(jié)。青色與赤色的火焰順著旋臂擴散到燈樓內(nèi)部,像是一群高舉號旗的傳令兵,所到之處,無論蒙皮、支架、懸橋、聯(lián)繩還是木輪,都紛紛響應(yīng)號召,揚起朱雀旌旗。
沒過多久,整個燈樓內(nèi)外都開滿了朱紅色的牡丹,它們簇擁在天樞四周,火苗躍動,跳著渾脫舞步,配合著畢畢剝剝的聲音,等待著最終的綻放。
張小敬頹然靠坐在方臺旁,注視著四周越發(fā)興盛的火獄,內(nèi)心陷入無比的絕望與痛苦。
他披荊斬棘、歷經(jīng)無數(shù)波折,終于沖到了闕勒霍多的身旁。可是,這已經(jīng)到了極限,再無法靠近一步。一切努力,終究無法阻止這一個災(zāi)難的發(fā)生,他倒在了距離成功最近的地方。只差一點,但這一點,卻是天塹般的區(qū)隔。
天樞*地轉(zhuǎn)動著,在大火中巋然不動,柱頂指向天空的北極方向,正所謂“天運無窮,三光迭耀,而極星不移”。可張小敬知道,在大火的燒灼之下,樞中內(nèi)藏的猛火雷已經(jīng)蘇醒,它隨時可能爆發(fā),給長安城帶來無可挽回的重創(chuàng)。
這是多么殘忍的事,讓一個失去希望的拯救者,眼睜睜看著這一切邁向無盡深淵。張小敬不是輕易放棄的性子,可到了這時候,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消弭這個災(zāi)難。
這一次,他真的已是窮途末路。
二十四個燈屋相繼爆燃時,元載恰好率眾離開太上玄元燈樓的警戒范圍,朝外頭匆匆而去。
爆炸所釋放出來的沖擊波,就像是一把無形的鐮刀橫掃過草地。元載只覺得后背被巨力一推,咣當(dāng)一聲被掀翻在地,摔了個眼冒金星。周圍的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也紛紛倒地,有離燈樓近的倒霉鬼發(fā)出慘叫,抱著腿在地上打滾。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耳朵被爆炸聲震得嗡嗡直響。他連滾帶爬地又向前跑出幾十步,直到?jīng)_到一堵矮墻后頭,背靠墻壁,才覺得足夠安全。元載喘著粗氣,寬闊額頭上滲出涔涔冷汗。
他的心中一陣后怕,剛才若不是當(dāng)機立斷,命令所有人立刻退出,現(xiàn)在可能就被炸死或燒死在燈樓里了。
那些愚蠢的觀燈百姓不知厲害,還在遠處歡呼。元載再次仰起頭,看到整個燈樓都在火焰中變得耀眼起來,二十四團騰騰怒焰,把天空燎燒成一片赤紅。這絕對不是設(shè)計好的噱頭,再精巧的工匠,也不會把主體結(jié)構(gòu)一把火燒掉。那火焰都已經(jīng)蔓延到旋臂了,絕對是事故,而且是存心的事故!
這就是張小敬說的猛火雷吧?
一想到這個名字,元載的腦袋又疼了起來。他明明看見,張小敬把一枚猛火雷往轉(zhuǎn)機里塞,這不明擺著是要干壞事嗎?現(xiàn)在陰謀終于得逞,燈樓終于被炸,無論怎么看,整件事都是張小敬干的。可元載始終想不明白,張小敬的太多行為充滿矛盾,他最后從頂閣沖入燈樓時,還特意叮囑要元載他們?nèi)グl(fā)出警告,又有哪個反派會這么好心?
元載搖搖頭,試圖把這些疑問甩出腦子去。剛才是不是被那些爆炸聲給震傻了?張小敬如何,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所有的罪責(zé)有人擔(dān)著,干嗎還要多費力氣?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元載有一種強烈預(yù)感,這件事還沒完,更大的危機還在后頭。而今之計,是盡快發(fā)出警報才是。這個警報不能讓別人發(fā),必須得元載親自去,這樣才能顯出“危身奉上”之忠。
元載伸出雙手,搓了搓臉,讓自己盡快清醒起來。
此時燈樓附近的龍武軍警戒圈已經(jīng)亂套了,一大半士兵被剛才的爆炸波及,倒了一地,剩下的幾個士兵不知所措,揮舞著武器阻止任何人靠近,也不許任何人來救治傷者。
元載沒去理睬這個亂攤子,他掀起襕衫塞進腰帶,飛速地沿著龍武軍開辟出的緊急聯(lián)絡(luò)通道,朝著金明門狂奔而去。在奔跑途中,元載看到勤政務(wù)本樓上也是一片狼藉,燭影散亂,腳步紛沓,就連綿綿不絕的音樂聲都中斷了。
元載熟知宮內(nèi)規(guī)矩。這可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春宴場合,一曲未了而突然停奏,會被視為大不吉,樂班里的樂師們哪怕手?jǐn)嗔耍嫉脠猿盅葑嗤辍,F(xiàn)在連音樂聲都沒了,可見是遭了大災(zāi)。
他一口氣跑到金明門下,看到陳玄禮站在城頭,已沒了平時那威風(fēng)凜凜的穩(wěn)重勁,正不斷跟周圍的幾個副手交頭接耳,不停有士兵跑來通報。
剛才燈樓的那一番火燃景象,陳玄禮已經(jīng)看到了。春宴現(xiàn)場的狼藉,也在第一時間傳到了金明門。可陳玄禮是個謹(jǐn)慎的人,并沒有立刻出動龍武軍。即使在接到李泌的警告之后,他也沒動。
龍武軍是禁軍,地位敏感,非令莫動。大唐前幾代宮內(nèi)爭斗,無不有禁軍身影。遠的不說,當(dāng)今圣上親自策動的唐隆、先天兩次攻伐,都是先掌握了禁軍之利,方能誅殺韋后與太平公主。兩件事陳玄禮都親身經(jīng)歷過,深知天子最忌憚什么。
試想一下,在沒得天子調(diào)令之時,他陳玄禮帶兵闖入春宴,會是什么結(jié)果?就算是為了護駕,天子不免會想,這次你無令闌入,下次也能無令闌入,然后……可能就沒有然后了。
所以陳玄禮必須得先搞清楚,剛才燈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設(shè)計好的噱頭,還是意外事故?或者真如李泌所說,里面故意被人裝滿了猛火雷?視情況而定,龍武軍才能做出最正確的反應(yīng)。
陳玄禮正在焦頭爛額,忽然發(fā)現(xiàn)城下有一個人正跑向金明門,而且大呼小叫,似乎有什么緊急事態(tài)要通報。看這人的青色袍色,還是個低階官員,不過他一身臟兮兮的灰土,連頭巾都歪了。
“靖安司元載求見。”很快有士兵來通報。
陳玄禮微微覺得訝異,靖安司?李泌剛走,怎么這會兒又來了一個?元載氣喘吁吁地爬上城頭,一見到陳玄禮,不顧行禮,大聲喊道:“陳將軍,請盡快疏散上元春宴!”
陳玄禮一怔,剛才李泌也這么說,怎么這位也是一樣的口氣?他反問道:“莫非閣下是說,那太上玄元燈樓中有猛火巨雷?”
“不清楚,但根據(jù)我司的情報,燈樓已被蚍蜉滲透,一定有不利于君上的手段!”元載并不像李泌那么清楚內(nèi)情,只得把話盡量說得圓滑點。
陳玄禮追問道:“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還是還未發(fā)生?”
若是前者,倒是不必著急了。春宴上只是混亂了一陣,還不至于出現(xiàn)傷亡;若是后者,可就麻煩大了。
元載回答:“在下剛自燈樓返回,親眼所見毛順被拋下高樓,賊人手持猛火雷而上。只怕蚍蜉的手段,可不止燈屋燃燒這么簡單。”陳玄禮輕捋髯須,游疑未定,元載上前一步,悄聲道:“不須重兵護駕,只需將圣人潛送而出,其他人可徐徐離開。”
他很了解陳玄禮畏忌避嫌的心思,所以建議不必大張旗鼓,只派兩三個人悄悄把天子轉(zhuǎn)移到安全地方。這樣既護得天子周全,也不必引起猜疑。陳玄禮盯著元載,這家伙真是好大的膽子,話里話外,豈不是在暗示說只要天子安全,其他人死就死吧?那里還有宗室諸王、五品以上的股肱之臣、萬國來拜的使者,這些人在元載嘴里,死就死了?可陳玄禮再仔細一想,卻也想不到更妥帖的法子。
沉默片刻,陳玄禮終于下了決心。先后兩位靖安司的人都發(fā)出了同樣的警告,無論燈樓里有沒有猛火雷的威脅,天子都不適合待在勤政務(wù)本樓了。
他立刻召集屬下吩咐封閉興慶宮諸門,防備可能的襲擊,然后把頭盔一摘:“我親自去見天子。”執(zhí)勤期間,不宜卸甲,不過若他戴著將軍盔闖進春宴,實在太醒目了。
元載拱手道:“那么下官告辭……”
“你跟我一起去。”陳玄禮冷冷道。不知為何,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講話很有道理的家伙。元載臉色變了幾變:“不,不,下官品級太過低微,貿(mào)然登樓,有違朝儀。”
“你不必上樓,但必須得留在我身邊。”陳玄禮堅持道。他沒時間去驗證元載的身份和情報,索性帶在身邊,萬一有什么差池,當(dāng)場就能解決。
元載表面上滿是無奈,其實內(nèi)心卻樂開了花。他算準(zhǔn)陳玄禮的謹(jǐn)慎個性,來了一招“以退為進”。只要跟定陳玄禮,一定能有機會見到圣人,給他老人家心中留下一個印象——這可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天賜良機。
當(dāng)然,這一去,風(fēng)險也是極大,那棟燈樓不知何時就會炸開。可元載決定冒一次險,富貴豈不是都在險中求來的?
陳玄禮對元載的心思沒興趣,他站在城頭朝廣場方向看去。那燈樓已變成一個碩大的火炬,散發(fā)著熱力和光芒,即使在金明門這里,都能感覺到它的威勢。那熏天的火勢,似乎已非常接近某一個極限。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都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上元燈樓就算再華貴,也不至于燒到這個程度。
陳玄禮緊鎖眉頭,大喝一聲:“走!”帶著元載和幾名護衛(wèi)匆匆下了城樓。
張小敬半靠在木臺前,呆呆地望著四周的火墻逐漸向自己推移。
能做的事情,都已經(jīng)做完了;想逃生的通道,也已經(jīng)為火舌吞噬,想下樓也沒有可能了。用盡了所有選擇的他,唯有坐等最后一刻的到來。
據(jù)說人在死前的一刻,可以看到自己一生的回顧。可在張小敬眼前閃現(xiàn)的,卻是一張張人臉。蕭規(guī)的、聞無忌的、第八團兄弟們的、李泌的、徐賓的、姚汝能的、伊斯的、檀棋的、聞染的……每一張臉,都似乎要對他說些什么,可它們無法維持太久時間,很快便在火光中破滅。
張小敬集中精力注視許久,才勉強辨認(rèn)出它們想說的話——其實只有一句:你后悔嗎?你后悔嗎?你后悔嗎?
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張小敬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出昨天上午巳正時分,自己走出死囚牢獄的場景。如果能重來一次的話,會不會還做出同樣的選擇?
張小敬笑了,他嚅動干裂的嘴唇,緩緩?fù)鲁鰞蓚字:“不悔。”
他并不后悔自己今日所做的選擇,這不是為了某一位帝王、某一個朝廷,而是為了這座長安城和生活其中的許許多多普通人。
張小敬只是覺得,還有太多遺憾之處:沒能阻止這個陰謀,辜負了李司丞的信任;沒看到聞染安然無恙;沒有機會讓那些欺辱第八團老兵的家伙得到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還連累了徐賓、姚汝能和伊斯……對了,也很對不起檀棋,自己大言不慚承諾要解決這件事,結(jié)果卻落到這般田地,不知她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想到這里,一個曼妙而模糊的身影浮現(xiàn)在瞳孔里,張小敬無奈地嘆了口氣,搖搖頭,那身影立刻消散。
回顧這一天的所作所為,張小敬覺得其實自己犯了很多低級錯誤。假如再給他一次機會,也許情況會完全不同。如果能早點抵達昌明坊,猛火油根本沒機會運出去;如果能在平康坊抓到魚腸的話,就能讓蚍蜉的計劃更早暴露;如果安裝在轉(zhuǎn)機上的猛火雷沒有受損泄勁,順利起爆,也就不必有后面的那些麻煩了……
張小敬在火中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皮突然跳了一下。他略覺奇怪,自己這是怎么了?是被高溫烤糊涂了?于是把思緒重新倒回去,又過了一遍,果然,眼皮又跳了一下。
如是再三,他唰地睜開眼睛,整個人扶著木臺站了起來。原本逐漸散去的生機,霎時又聚攏回來。
對了!如果猛火雷密封受損,泄了勁!就不會爆炸了!無論大小,這個道理都講得通!
毛順要把轉(zhuǎn)機炸偏,正是想利用偏斜的角度絞碎天樞的底部,把石脂泄出來。現(xiàn)在雖然沒有轉(zhuǎn)機可以利用,可天樞就在旁邊轉(zhuǎn)動不休——它是竹質(zhì),靠人類的力量,就算沒辦法絞碎,也能在外壁留下幾道刀口,讓石脂外泄。
張小敬沒計算過,到底要劈開多少道口子,流失多少石脂,才能讓這一枚巨大的猛火雷徹底失去內(nèi)勁。他只是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不想帶著遺憾死去,于是來做最后一搏。
一想到希望,張小敬渾身重新迸發(fā)出活力。他掃視左右,看到在木臺附近的條筐里面,扔著一件件工具。這是蚍蜉工匠們安裝完麒麟臂之后,隨手棄在這里的。張小敬從筐里拿起幾把斧子,斧柄已經(jīng)被烤得發(fā)燙,幾乎握不住。
張小敬抓著這些斧子,回身沖到天樞跟前。天樞仍舊在嘎嘎地轉(zhuǎn)動著,仿佛這世間沒什么值得它停下腳步。周圍熾熱的火光,把那坑坑洼洼的泛青樞面照得一清二楚。
天樞與燈樓等高,世間不可能有這么高的竹子。毛順在設(shè)計時,是將一節(jié)節(jié)硬竹貫穿接起,銜接之處用鑄鐵套子固定。若說它有什么薄弱之處,那應(yīng)該就在鐵套附近。
張小敬毫不客氣,揮起大斧狠狠一劈。可惜天樞表面做過硬化處理,斧刃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張小敬又劈了一下,這才勉強開了一條小縫,有黑色的石脂滲出來,如同人受傷流出血液。張小敬第三次揮動斧子,竭盡全力劈在同一個地方,這才狠狠砍開一道大口子。
醇厚黏稠的黑色石脂從窄縫里噴了出來,好似噴泉澆在木輪之上。此時外面的溫度已經(jīng)非常高了,石脂一噴到木輪表面,立刻呼啦一下燒成一片。一會兒工夫,木輪地板已徹底燃燒起來,成了一個火輪。
張小敬知道,這還不夠。對于和燈樓幾乎等高的天樞來說,這點傷口九牛一毛,還不足以把藥勁泄干凈。他還需要砍更多的口子,泄出更多石脂。
可此時木輪已被石脂噴燃,沒法落足。張小敬只得拎起斧子,沿著殘存的腳手架子繼續(xù)向上爬去。每爬一段,他都揮動斧子,瘋狂劈砍,直到劈出一道石脂噴瀉的大口子,才繼續(xù)上行。
這些噴瀉而出的石脂,會讓燈樓內(nèi)部燃燒得更加瘋狂,反過來會促使天樞更快爆發(fā)。張小敬不光在與時間競賽,還在奔跑途中幫助對手加速。于是,在這熊熊燃燒的燈樓火獄之中,一個堅毅的身影正穿行于烈火與濃煙之中。他一次又一次沖近行將爆發(fā)的天樞大柱,竭盡全力去爭取那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可能性。
大火越發(fā)旺盛,赤紅色的火苗如春后野草,四處叢生,樓內(nèi)的溫度燙到可以媲美羊肉索餅的烤爐。張小敬的眉毛很快被燎光了,頭皮也被燒得幾乎起火,上下衣物無力抵御,紛紛化為一個個炭邊破洞,全身被火焰烤灼——尤其是后背,他之前在靖安司內(nèi)剛被燒了一回,此時再臨高溫,更讓人痛苦萬分。
可張小敬的動作,卻絲毫不見停滯。他靈巧地在竹架與木架之間躍動,不時撲到天樞旁邊,揮斧猛砍。他所到之處,留下一片片黑色噴泉,讓下方的火焰更加喧騰。
砰砰!咔!嘩——
天樞上又多了一道口子,黑油噴灑。
張小敬不知道這是破開的第幾道口子,更算不出到底有多少斤石脂被噴出,他只是憑著最后的一口氣,希望在自己徹底死去之前,盡可能地減少燈樓爆炸的危害。他把已經(jīng)卷刃的斧子扔掉,從腰間拔出了最后一把。
他抬起頭,努力分辨出向上的路徑。這一帶的高度,已經(jīng)接近燈樓頂端,火焰暫時還未蔓延,不過煙霧卻已濃郁至極。整個燈樓的濃煙,全都匯聚在這里,朝天空飄去。張小敬的獨眼被熏得血紅,幾乎無法呼吸,只能大聲咳嗽著,向上爬去。
他腳下一蹬,很快又翻上去一層。這一層比下面的空間更加狹窄,只有普通人家的天井大小,內(nèi)里除了天樞之外,只有寥寥幾根木架交錯搭配,沒有垂繩和懸橋。張小敬勉強朝四周看去,濃煙滾滾,什么都看不見。
再往上走,似乎已經(jīng)沒有出路了。張小敬能感覺到,身子在微微晃動。不,不是身體,是整個空間都在晃動,而且幅度頗大。他左手伸前摸去,摸到天樞,發(fā)現(xiàn)居然摸到頂了。
原來,張小敬已經(jīng)爬到了燈樓的最頂端,天樞到這里便不再向上延伸,頂端鑲嵌著一圈銅制凸浮丹篆。它的上方承接一個狻猊形制的木跨架,架子上斜垂一個舌狀撥片。當(dāng)天樞啟動時,運動的燈屋會穿過狻猊跨架之下,讓那個撥片撥開屋頂油斛,自動點燃火燭。
張小敬揮動斧子,在天樞頂端劈了幾下,先把那個銅制的丹篆硬生生砸下來,然后又鑿出一個口子。在這個高度,天樞里就算還有石脂,也不可能流出來了。張小敬這么做,主要是為了讓心中踏實,就像是完成一個必要儀式。
做完這一切,張小敬把斧子遠遠丟下樓去,感覺全身都快燙到發(fā)熟。他用最后的力量爬到狻猊跨架之上,背靠撥片,癱倒在地。
這次真的是徹底結(jié)束了。他已經(jīng)做到了一切能做的事情,接下來就看天意了。
太上玄元燈樓高愈一百五十尺,待在它的頂端,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可惜此時是夜里,四周煙霧繚繞,什么都看不見。張小敬覺得挺遺憾,難得爬得這么高,還是沒能最后看一眼這座自己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城市。
四周煙火繚繞,濃煙密布,下方燈樓主體已經(jīng)徹底淪為火海,灼熱的氣息翻騰不休。此時的燈樓頂端,算是僅有的還未被火焰徹底占領(lǐng)的凈土。張小敬把身子軟軟地靠著跨架下的撥片,歪著頭,內(nèi)心卻一陣平靜。
十九年前,他也是這么靠在烽燧城的旗桿上,安靜地等著即將到來的結(jié)局。十九年后,命運再度輪回。只是這次,不會再有什么援軍了。
張小敬這么迷迷糊糊地想著,突然感覺到身下的燈樓,似乎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轟鳴。
興慶宮的龍池,在長安城中是一個極其特別的景致。
早在武后臨朝之年,這里只是萬年縣中的普通一坊,叫作隆慶坊。隆慶坊里有一口水井,突然無故噴涌,清水瘋漫不止,一夜之間淹沒了方圓數(shù)畝的土地,此處淪為一大片水澤。日出之時,往往有霧氣升騰,景色極美。長安城的望氣之士認(rèn)為這是一個風(fēng)水佳地,坊間更有私傳,說水泊升龍氣。于是李氏皇族的成員紛紛搬到這片水澤旁邊居住,其中就包括了當(dāng)今圣上李隆基。
后來天子踐祚,把隆慶池改名為龍池,以示龍興之兆。這一下子,龍池旁邊的宗親們都不敢久居,紛紛獻出宅邸。天子便以龍池為核心,兼并數(shù)坊,修起了興慶宮。而龍池因為沾了帝澤,多次擴建,形成了一片極寬闊的湖泊,煙波浩渺,可行長舟畫舫,沿岸亭閣無數(shù),遍植牡丹、荷花、垂柳,還豢養(yǎng)了不少禽鳥。
龍池湖畔,即是勤政務(wù)本樓、花萼相輝樓,彼此相距不過百十余步。此時勤政務(wù)本樓上燈火輝煌,熱鬧無比,宴會正酣。反觀龍池,沿岸只在沉香亭、龍亭等處懸起幾個燈籠,聊做點綴,大部分湖面是一片黑暗的靜謐。
一只丹頂仙鶴立在湖中一座假山之上,把頭藏在翅膀里,沉沉睡去。突然,它猛地抬起長長的脖頸,警惕地朝四周看去。四周一片黑暗,并沒有任何異狀。可鶴不安地抖了抖翎毛,還是一拍翅膀飛過水面,遠遠離開。
咔嗒。
就在仙鶴剛才落腳之處,假山上的一塊石頭松動了一下。這些石頭都是終南山深處尋獲的奇石,造型各異,被工匠們以巧妙的角度堆砌在一塊,彼此之間連接并不牢固。過不多時,石頭又動了動,居然被硬生生推開。
假山上露出一個黑洞,渾身濕漉漉的蕭規(guī)從洞里貓著腰鉆出來,鷹鉤鼻兩側(cè)的眼神透著興奮。這里可是興慶宮啊,是大唐的核心、長安的樞紐,能有幸進入這里的人極為稀少,現(xiàn)在他卻置身其中。
假山距離岸邊很近,蕭規(guī)謹(jǐn)慎地伏在山邊,環(huán)顧四周。這一帶沒有禁軍,龍武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勤政務(wù)本樓、南廣場與興慶宮殿的外圍警戒上,誰也不會特別留意龍池這種既寬闊又不重要的地方。
蕭規(guī)確認(rèn)安全后,對著黑洞學(xué)了一聲低沉的蟋蟀叫聲。很快從黑洞里魚貫而出二十幾個精悍的軍漢。他們個個穿著緊身魚皮水靠,頭頂著一個油布包,渾身洋溢著凜凜的殺氣。
毛順為了方便太上玄元燈樓的動力運轉(zhuǎn),把水源從道政坊引到太上玄元燈樓之下,但是這么大的水量,必須要找一個排泄的地方。單獨再修一條排水渠太過麻煩,直接排入龍池是最好的選擇。龍池既深且寬,容納這點水量不在話下。
對天子來說,對于龍池水勢增厚,樂見其成,于是這件工程就這么通過了。龍武軍雖然是資深宿衛(wèi),可他們形成了思維定式,眼睛只盯著門廊旱處,卻完全想不到這深入大內(nèi)的排水渠道,竟被蚍蜉所利用。
蕭規(guī)帶著這二十幾個人進入湖中,高舉著油布包游了十幾步,便踏上了鵝卵石砌成的岸邊。那些鵝卵石都是一般大小,挑揀起來可是要費一番工夫。蕭規(guī)嘖嘖了兩聲,在幾株柳樹和灌木叢之間找了處隱秘的空地。
二十幾人紛紛脫下水靠,打開油布包,取出里面的弩機零件與利刃。靜謐的柳林中,響起嘁里咔嚓的組裝之聲,卻始終未有一人說話。
蕭規(guī)最先組裝完,他抬起弩機,對準(zhǔn)前方柳樹試射了一下,弩箭直直釘入樹干,只剩下翼尾在外。蕭規(guī)滿意地點點頭,看來機簧并未浸水失效。馬上他們將見到天子,若是弩機出了差錯,可就太失禮了。
他準(zhǔn)備停當(dāng),走到灌木叢邊緣,掀開柳枝朝南邊看去。視線越過城墻,可以看到那棟高聳的燈樓已經(jīng)變成巨大的火炬,熊熊烈焰正從它每一處肌體躥升。那二十四團火球,仍在兀自轉(zhuǎn)動。毛順大師的手筆,就是經(jīng)久耐用,不同凡響。
計劃進展得很順利,相信魚腸也已經(jīng)被炸死了。可惜不知道張小敬如今在何處,是不是已經(jīng)安全撤到了水力宮。不過這個念頭,只在蕭規(guī)腦海里停留了一剎那。現(xiàn)在他已身在興慶宮內(nèi),馬上要去做一件從來沒有人做過的大事,必須要專注,要把所有的顧慮都拋在腦后。
“大頭啊,讓你看看,我是怎么為聞無忌報仇的。”蕭規(guī)暗自呢喃了一句。
這時太上玄元燈樓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轟鳴,似乎有什么東西從內(nèi)部爆裂。“開始了!”蕭規(guī)瞪大了眼睛,滿懷期待地望去。身邊的部下們,也簇擁在空地旁邊,屏住呼吸朝遠處望去。
幾個彈指之后,只見一團比周圍火焰耀眼十倍的光球,從燈樓中段爆裂開來。暴怒的闕勒霍多從內(nèi)部伸展肢體,伸出巨手,整個燈樓瞬間被攔腰撕扯成了兩截,巨大的身軀在半空扭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形狀,隱約可見骨架崩裂。興慶宮的上空,登時風(fēng)起云涌。霹靂之聲,橫掃四周,龍池湖面霎時響起無數(shù)驚禽的鳴叫,無數(shù)眠鳥騰空而起。
可在這時候,沒人會把眼神投到它們身上。在燈樓的斷裂之處,翻滾的赤焰與煙云向四周瘋狂地放射,艷若牡丹初綻,耀如朱雀臨世。只一瞬間,便把毗鄰的勤政務(wù)本樓、花萼相輝樓和南廣場吞沒。
長安城在這一刻,從喧囂一下子變?yōu)樗兰拧o論是延壽坊的觀燈百姓、樂游原上聚餐的貴族、諸祠中做法事的僧道信士、東市歡飲歌舞的胡商,還是在光德坊里忙碌的靖安司官吏們,都在一瞬間抬起頭來。原本漆黑的夜空,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光芒刺中。然后整個城市仿佛被邪魔攫住了魂魄,每一處燈火都同時為之一黯。
蕭規(guī)緊緊抓住柳梢,激動得渾身發(fā)抖。苦心孤詣這么久,蚍蜉們終于撼動了參天大樹。當(dāng)年他承受的那些痛苦,也該輪到那些家伙品嘗一下了。
可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似乎不太對勁!太上玄元燈樓的天樞真真切切地炸開了,可是爆炸的威力,卻遠比蕭規(guī)預(yù)期的要小。
要知道,闕勒霍多最重要的殺傷手段,不是火,而是瞬間爆裂開來的沖擊力,它無形無質(zhì),卻足以摧毀最堅固的城垣。按照之前的計算,那些石脂的裝量,會讓燈樓上下齊裂,產(chǎn)生的沖擊足以把鄰近的勤政務(wù)本樓夷為平地。可現(xiàn)在,太上玄元燈樓僅僅只是被攔腰炸斷。看似煙火滾滾,聲勢煊赫,殺傷力卻大打折扣。
這種炸法,說明天樞爆炸并不完全,只引爆了中間一段。蕭規(guī)睜大了眼睛,看到在煙霧繚繞中,勤政務(wù)本樓的挺拔身影還在。它被炸得不輕,但主體結(jié)構(gòu)卻巋然不動。
“該死,難道算錯了?”蕭規(guī)咬著牙,把手里的柳枝狠狠折斷。
過不多時,燈樓的上半截結(jié)構(gòu),發(fā)出一聲被壓迫到極限的悲鳴,從變形的底座完全脫離,斜斜地朝興慶宮內(nèi)倒來。這半截熊熊燃燒的高樓有七十多尺高,帶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就這樣從高處呼嘯著傾倒下來,與泰山壓頂相比不遑多讓。
它正對著的位置,正是勤政務(wù)本樓。那寬大的翹檐歇山屋脊,正傲然挺立,迎接著它建成以來最大的挑戰(zhàn)。這是兩個巨人之間的對決,凡人只能觀望,卻絕不可能挽大廈于將傾。
燈樓上半截毫不遲疑地砸在了勤政務(wù)本樓的直脊之上,發(fā)出巨大的碰撞聲,一時間木屑飛濺,烏瓦崩塌。燈樓畢竟是竹木制成,又被大火燒得酥軟,與磚石構(gòu)造的建筑相撞的一瞬間,登時潰散。而勤政務(wù)本樓的主體,依然挺立——不過燈樓并沒有徹底失敗,它的碎片殘骸伴隨著無數(shù)火苗,四散而飛,落上梁柱,散入屋椽,濺進每一處瓦當(dāng)?shù)拈g隙中。
如果不加以撲救的話,恐怕勤政務(wù)本樓很快也將淪為祝融的地獄。
“動手!”
蕭規(guī)把柳枝一拋,邁出空地,眼中兇光畢露。雖然未能達到預(yù)期效果,但這么一炸一砸,勤政務(wù)本樓里恐怕也已亂成一團。龍武軍恐怕還沒搞明白發(fā)生了什么,這是興慶宮防御最虛弱的時候。
他舉起手,伸出食指朝那邊一點,再攥緊拳頭。身后的士兵們齊刷刷地站起來,端平弩機,緊緊跟隨其后。
蚍蜉最后也是最兇悍的攻擊,開始。
即便隔著高高的樂游原,東宮藥圃里也能聽到興慶宮那邊傳來的巨響。李泌面色蒼白,身子一晃,幾乎站立不住。
這個聲音,意味著張小敬終于還是失敗了,也就是說,勤政務(wù)本樓恐怕已經(jīng)被闕勒霍多所吞噬,樓中之人的下場不問可知。如果陳玄禮沒有及時把天子撤走的話,接下來會引發(fā)的一系列可怕后果,讓李泌的腦子幾乎迸出血來。
四望車的帷幕緩緩掀開,露出一張略帶驚慌的面孔。他朝著爆炸聲的那邊望去,似乎不知所措。
“太子!”李泌上前一步,極其無禮地喊道。
“長源?”李亨的第一個反應(yīng),居然是驚喜。他從車上噌地跳下來,一下子抱住李泌,興奮地喊道:“你果然還活著!!!”
李泌對太子的這個反應(yīng),十分意外。他原來預(yù)期李亨見到自己的反應(yīng),要么是愧疚,要么是冷漠,要么是計謀得逞的得意,可實在沒料到居然會是這么種反應(yīng)。憑著兩人這么多年的交情,他能感覺得到,太子的喜悅是發(fā)自真心,沒有半點矯飾。
這可不像一個剛剛縱容賊人炸死自己父親的儲君,所應(yīng)該有的情緒。要知道,理論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天子了。
李泌推開李亨,后退一步,單腿跪下:“太子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李亨滿臉笑容地伸出雙手要去攙他,李泌卻倔強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太子何以匆匆離宴?”李泌仰起頭,質(zhì)問道。
李亨聽到這個問題,一臉迷惑:“當(dāng)然是來找長源你啊!”
“嗯?”
又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回答。李泌眉頭緊皺,死死瞪著李亨。李亨知道,李泌一旦有什么意見,就會是這樣的表情。他變得局促不安,只好開口解釋。
此前檀棋告訴李亨,說靖安司被襲、李泌被擄走,這讓他在春宴上坐立不安。后來檀棋還把這事鬧到了天子面前,害他被父皇訓(xùn)斥了一通。沒過多久,他接到一封密信,這信不是人送來的,而是在一曲《霓裳羽衣舞》后,不知被誰壓在琉璃盞下。
信里說,他們是蚍蜉,現(xiàn)在掌握著李泌的性命,如果太子不信的話,可以憑欄一望。
聽到這里,李泌恍然大悟,當(dāng)初蕭規(guī)為何把他押到燈屋里站了一陣,居然是給太子看的。他記得當(dāng)時兩側(cè)的燈屋都點亮,原來不是為了測試,而是為了方便太子分辨他的容貌。
“那么然后呢?”
“我確認(rèn)你落到他們手里以后,就再沒心思還待在宴會現(xiàn)場了,一心想去救你。可我又投鼠忌器,生怕追得太狠,讓你遭到毒手。這時候,第二封信又憑空出現(xiàn)了。”李亨講道,“信里說,讓我必須前往東宮藥圃,不得耽擱。在那里會有指示我要做的事,換回你的性命。還警告我,如果告訴別人,你就死定了。”
“就是說,殿下是為了臣的性命,而不是其他原因,才匆匆離開春宴嗎?”
“當(dāng)然了!”李亨毫不猶豫地回答,“長源你可是要丟掉性命啊,春宴根本不重要。父皇要如何責(zé)怪,都無所謂了。”
他的表情,不似作偽,而且從語氣里能聽出,他甚至還不知道剛才那聲響動意味著什么。
李泌心中微微一暖,他這個童年玩伴,畢竟不是那種狠辣無情的人。可是更多的疑問相繼涌現(xiàn),若李亨所言不虛,那么蕭規(guī)這么做,到底圖什么?費盡周折綁架李泌,就為了把李亨從勤政務(wù)本樓調(diào)開?而且從李亨的描述來看,至少有一個蚍蜉的內(nèi)奸混入了勤政務(wù)本樓,他或她又是誰?
蚍蜉們是不是還有后續(xù)的陰謀?
李泌剛剛松弛下來的心情,再一次絞緊。李亨盯著李泌,見他臉上陰晴不定,追問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李泌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才好。
該怎么說?燈樓爆炸,勤政務(wù)本樓被毀,你的父皇已經(jīng)被炸死了,你現(xiàn)在是大唐天子?
事情已經(jīng)演變到了最壞的局勢,現(xiàn)在全城都成了亂攤子,兇險無比。在搞清楚情況前,李泌可不敢貿(mào)然下結(jié)論。這位太子性子太軟,又容易情緒化,聽到這個驚天的消息會是什么反應(yīng),根本無法預(yù)測。
當(dāng)此非常之時,踏錯一步,都可能萬劫不復(fù)。
面對這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有人也許會號啕大哭,或六神無主,但李泌不會。既然闕勒霍多已然發(fā)生,無論如何后悔震驚,也無法逆轉(zhuǎn)時辰,而今最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么辦。
李泌努力把驚慌與憤怒從腦海中驅(qū)走,讓自己冷靜下來。
“信還在嗎?”
“在。”李亨把兩封信交過去,李泌拿過來簡單地看了一下,是蠅頭小楷,任何一個小吏都能寫出這樣的字來。
李泌把信揣到懷里,對李亨道:“殿下,你可知道蚍蜉要你在東宮藥圃做什么事?”
李亨搖搖頭:“還不知道,我剛到這里,你就來了——哎,不過既然長源你已經(jīng)脫離危險,我豈不是就不用受脅迫,為他們做事了?”
李泌微微苦笑:“恐怕他們從來就沒指望讓太子你做事。”
“啊?”
“把殿下調(diào)出勤政務(wù)本樓,就是他們的最大目的。”李泌說到這里,猛然呆立片刻,似乎想到什么,隨后急促問道,“除了殿下之外,還有誰離開了上元春宴?”
李亨思忖良久,搖了搖頭。春宴現(xiàn)場的人太多了,他又是匆匆離去,根本無暇去清點到底誰已缺席。李泌失望地皺了皺眉頭,冷冽的目光朝樂游原望去,試圖穿過那一片丘陵,看透另外一側(cè)的興慶宮。
這時四望車的馬車夫怯怯地探出頭來:“卑……卑職大概知道。”李亨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上元春宴,五品以下都沒資格參加,你憑什么知道?”李泌卻把李亨攔住:“說來聽聽?”馬車夫抄著手,畏畏縮縮:“卑職也只是猜測,猜測。”
“但說無妨,太子不會怪罪。”李泌道。馬車夫看看李亨,李亨冷哼一聲,算是認(rèn)可李泌的說法。馬車夫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說起來。
興慶宮內(nèi)不得騎乘或車乘,所以參加宴會的人到了金明門,都步行進入。他們所乘的牛馬輿乘,都停放在離興慶宮不遠的一處空地駐場。整個宴會期間,車夫都會在此待命。
四望車地位殊高,有專門的區(qū)域停放,附近都是諸王、勛階三品以上的車馬,密密麻麻停成一片。在寅初前后,馬車夫接到了太子即將離開的命令,趕緊套車要走。他記得在通道前擋著一輛華貴的七香車,必須得讓它挪開,才能出去。他一抬頭,不知何時那輛車已經(jīng)不見了,他還挺高興,因為省下了一番折騰。
“那輛七香車是誰家的?”李泌追問。
“是李相的,他家最喜歡這種奢靡玩意。”馬車夫們有自己的圈子,誰家有什么樣的車,套的什么馬,喜好什么樣的裝飾風(fēng)格,對于這些,他們?nèi)级炷茉敗?br />
沒等馬車夫說完,李泌已經(jīng)重新跳上馬,一字一頓對李亨道:“請?zhí)釉诖松傩涀。瑥默F(xiàn)在開始,不要去任何地方,不要聽信任何人的話,除非是臣本人。”
李亨聽他的語氣極其嚴(yán)重,不由得一驚,忙問他去哪里。李泌騎在馬上,眼神深邃:
“靖安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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