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暴起之時,穆加的心就已經(jīng)懸了起來。
身為光明圣教最后的信徒之一,他不只一次見到過這種場景。
光明圣教從大食、波斯一帶一路敗退,直到現(xiàn)在只余小貓三兩只,甚至不得不讓霍勒老爹前往大秦尋找虛無飄渺的預言,與這舍身突擊的刺客有關。
拜火教的一支,所謂“阿欣”的傳人!
正是這支脫離了拜火教正統(tǒng)的派別,從大食到波斯制造了無數(shù)刺殺事件,讓光明圣教從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教派淪落至此。
這一切沉重打擊了光明圣教的同時,也讓“阿欣”名聲大噪,就連那些王公貴族,也聞之色變。
而現(xiàn)在,“阿欣”出現(xiàn)在貴山城中!
穆加幾乎本能地從地上爬起,轉身就想要逃。
然后他看到那個年輕的浮屠僧做了一個動作。
合掌。
這是浮屠僧行禮的一個動作,但那浮屠僧這一個動作,卻巧之又巧,將阿欣刺出的劍夾。
“咄!”
紅衣浮屠僧一聲輕喝,然后雙手推動。
刺客被一股大力推動,瞬間倒飛出去。
他直接從眾人頭頂上被推出,跌落在地上。
此時迦葉寺里的浮屠僧們也反應過來。
在貴山城中能夠立足,并成為第一大寺,迦葉寺的浮屠僧們豈會沒有自保之力。
因此立刻有年輕力壯的浮屠僧驚怒喝斥,向著刺客撲了過來。
刺客翻身而起,原本是準備退后逃遁的。
在他身后,正是穆加。
穆加抬腳踢了他一下,刺客踉蹌而前,被沖上來的浮屠僧們七手八腳抓住。
眼見自己無法逃脫,那刺客雙眼通紅,厲聲叫道:“阿欣看著你們!”
在大叫之后,他的嘴角污血涌了出來,卻是不知何時已將藏在口里的毒藥吃了下去!
浮屠僧們到手的,只是一個不停抽搐的將死之人罷了。
院子之中,眾人一片嘩然。
“阿欣”的大名,早已隨著一件件血腥的屠殺而傳到了波斯、大食之外的地方。雖然還沒有到蔥嶺這邊來,但對大宛人來說,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事實上,就連草原上的犬戎人也已經(jīng)對“阿欣”之名如雷貫耳,故此銀簽單于在攻擊北州失敗之后,曾經(jīng)還想求請“阿欣”來刺殺趙和。
“上師?”驚怒恐懼中的迦葉寺住持望著蓮臺上的紅衣僧。
紅衣僧神色未變:“世尊寂滅之時,曾有預言,在其寂滅之后五百年,有波旬魔種,惑亂人世,我浮屠當替人世受此劫難,是為滅法之世!
“上師!”住持聽得此語,雙眼中淚水滾滾:“世尊也曾傳授金剛之吼,令我教伏魔救世!”
“故此我才有此次大宛之行。”那紅衣僧緩緩道:“我還將前往南疆與北州,待見過……見過世尊預言中可救世之人!
他說到這里時,眼中浮出一絲懷念之色:“天竺浮屠之國,可否存世,全在那人一念之間!
此時大秦在西域聲勢復振,就連犬戎都不得不暫避鋒芒,故此紅衣僧說起希望在于大秦之上時,迦葉寺住持不但不覺得奇怪,反倒是理所當然——大秦那么大的體量,那么強的實力,若大秦不是世尊預言滅法時代的希望之地,那還有哪里能是?
“善哉善哉!”眾僧皆是口出贊頌之聲。
發(fā)生“阿欣”刺客之事,講法自然難以持續(xù),穆加心中突突跳個不停,終于可以抓著一個此前認識的浮屠僧詢問了。
“這位上師是誰,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那浮屠僧見到他方才那一腳,當即與他見禮,然后肅然道:“上師乃是鳩摩什上師的弟子,乃大秦之人,法諱蓮玉生……”
這個年輕的紅衣僧,正是趙和在齊郡時結交的蓮玉生。
與數(shù)年之前相比,蓮玉生要成熟了不少,而且他赤著的胳膊也粗壯了許多。
他看著有些驚慌失據(jù)的浮屠僧與信眾,在心底長嘆了一聲。
不過是區(qū)區(qū)一刺客罷了,這些人就慌亂如此。
若他們知道,世尊預言里的滅法時代已經(jīng)降臨,自己此次前來與其說是要見一見當年的故人,倒不如說是絕望之中前來求救,他們還不知道會慌成什么模樣。
那邊穆加聽到蓮玉生的身份,不由肅然起敬:“蓮玉生上師竟然如此年輕!”
“休看上師年紀輕,他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四年前他跨海至天竺,于十四座寺院中辯法第一,又親往那爛陀寺,得世尊正法傳承,升上師尊位,半年前于那爛陀寺與諸多旁門左道辯法,說得天花亂墜,旁門左道當場皈依者數(shù)以百計……”
浮屠僧將蓮玉生的事情吹噓了一遍,穆加聽得咂舌不止,若其所言為真,這位蓮玉生上師當真了不起。
他心中又是一動,這位蓮玉生上師來到貴山城,應當也算是那位貴客所需要打聽的事情之一吧。
穆加到得傍晚時分回到了蛛巢,當趙和聽他說起迦葉寺中發(fā)生的事情之后,趙和愣了愣,然后失聲笑了起來。
“竟然是他……”他喃喃道。
樊令也極是驚訝:“這個小光頭怎么跑貴山城來了,他不是去了天竺么?”
說完之后,樊令又一皺眉:“他這個蠢僧,什么時候混成了上師?”
穆加想來想去,也想不到那位蓮玉生怎么會成為“蠢僧”。他自然不曉得,當初在齊郡中,趙和、樊令與蓮玉生發(fā)生過的糾葛。
“蓮玉生在此,倒是一個變數(shù)。”思忖了一會兒,趙和緩緩道。
“阿欣是變數(shù)。”阿圖在旁道。
穆加連連點頭,與阿圖一樣,相對那位似乎威脅不到他們的浮屠僧人,來自波斯一帶的刺客集團才是他們真正的心頭大患。
“這阿欣究竟是怎么回事?”趙和有些疑惑地問道。
他到北州之后,也聽說過好幾回“阿欣”,特別是與粟特商人打交道時,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相互之間發(fā)誓經(jīng)常就是“若我所言為虛,管教我出門便遇到阿欣的人”。
“阿欣……”
地下甚暗,哪怕點了火把,這間勉強供眾人容身的地下暗道里光線仍然很暗,穆加的臉色在火把照耀下,顯得極為陰沉,特別是他提到“阿欣”時不自覺地就壓低了聲音,仿佛是怕被什么人聽到一般。
從他的口中,趙和算是徹底明白“阿欣”是什么。
阿欣原來是一個人的名字。
此人原本是兩百余年前古老的拜火教的一員,因為對不信教者手段甚為殘忍兇暴,而在教內地位不斷上升,成為了一位長老。很快他便將自己的殘暴手段也用在了對付教派之中的不同意見者身上,這使得拜火教內部也對他頗有反對之聲。
他終究是積怨太多,拜火教內部決意鏟除他,他雖然僥幸脫身,自己的親信部下卻損失殆盡。他逃入波斯東部的深山之中,于崇山峻嶺之間筑堡,建立起自己的據(jù)點,自稱為拜火教正統(tǒng),并以自己的名字“阿欣”給自己這一派別命名,開始了瘋狂的報復。
到他死的時候,他培養(yǎng)出來的刺客已經(jīng)用暗殺手段,在波斯、大食之間的區(qū)域掀起血雨腥風。此時他還主要將拜火教內部的敵人為主要目標,但他死之后,新上任的頭目仍然自稱“阿欣”,開始接受別人的委托進行暗殺活動。到他死后六十余年,“阿欣”換了數(shù)代頭領,也已經(jīng)徹底成為了一個極端教派的刺客組織。
他們毫無顧忌也毫無底線的刺殺行動,引來多方憎恨,波斯的一位國君組成聯(lián)盟,試圖要清剿他們,但就在聯(lián)盟組成的宴席之上,這位國君與前來參與的諸侯盡數(shù)被殺,雖然刺客們也全滅,但這一戰(zhàn)讓“阿欣”混出了赫赫威名。
此后“阿欣”依然受到多方面追剿,但同時因為波斯、大食一帶混亂的局面,“阿欣”這個組織又總能派上用場,故此竟然存留了下來。
哪怕此時的聲勢已經(jīng)不若當年,但仍然是波斯與大食一帶最頂尖的刺客勢力,他們在波斯深山之中的據(jù)點里,據(jù)說養(yǎng)著三千余名刺客,都是精擅化妝潛入的好手。不僅那些只有幾百兵馬的小諸侯對他們畏如猛虎,就是那些大國的君主,也頗為忌憚他們。
畢竟只有千里作賊,哪能千日防賊,可是只要露出一絲破綻,給這些無孔不入的刺客抓住,便是性命不保的結局。
“跳梁小丑,竟成氣候!甭牭竭@里,趙和忍不住評道。
雖然大秦歷史上也曾有過刺客橫行的時代,甚至連始皇帝也曾經(jīng)被荊軻追得繞著柱子轉,但這些刺客大多都是單身匹馬,哪里會糾合成一方勢力!
放任這等刺客,一方面是因為波斯、大食諸國控制力不足,另一方面,只怕也是這些蠻夷之國將刺殺這樣的手段當成了一種常見的政策,所以讓“阿欣”有了生存的余地。
“另外,我今天還聽得一個消息。”在說完阿欣的歷史之后,見趙和對此似乎并不重視,穆加略一猶豫,然后又道。
“請說,若是對我們有用,自然不會虧待你!壁w和道。
“聽說城主派出一支人馬,前去迎接犬戎人的使者了!蹦录拥溃骸叭罩,犬戎人的使者會來到貴山城!
“犬戎人的使者?這個時候!”樊令愣住了。
然后,他注意到,趙和嘴角噙起了一絲笑。
似乎是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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