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統三年十月。
此時已經入冬,雖然雪尚未至,但寒霜已降。而且冷氣南下,連接三日,關中一帶都是寒風嘶吼,陰云密布。
在這樣的天氣里,大軍開拔,多少讓人覺得些忐忑。
崤函古道之中,綿延二十余里的部隊,在出了新函關之后,終于望見了眼前的大平原。
到了這里之后,大軍前進的速度突然加快起來。
一來是平原,二來道路兩旁都已收割,故此不虞踏壞莊稼,三來隊伍當中某些原本拖拖拉拉的人群,此時也加快了速度。
“護國公,護國公,南征之議,是否再商榷商榷?”
此時在趙和面前的人姓陳,名陽,乃是如今的御史大夫。
此人在御史臺多年,算是那種資歷極老卻又仿佛不存在的人。一方面他的資歷老到無論是晁沖之還是常晏任御史大夫時,都不好對他支使喝斥;另一方面,他存在感弱到無論是宮中之變還是北軍之亂,都沒有人想到涉及他的地步。
直到趙和回來,以常晏為過度時期的丞相,他才突然出現在趙和面前。只不過此時趙和所用乃是任恕,但在年初之時任恕病重請辭,然后趙和在安排人事之時,發覺御史臺諫中,竟然沒有誰比此人更適合接任御史大夫,于是此人便竟然成了朝廷三公之一。
不過此人為御史大夫倒也有好處,就是對趙和的那些改革措施,所有躍躍欲試意圖駁斥邀名的小御史們,都被他攔了下來。
如今朝廷的格局,常晏號稱“三好丞相”,即趙和凡有所命,皆只有“好、好、好”三字回應,陳陽號稱“三是御史”,即趙和之策,他都只會說“是、是、是”。
太尉韓勝倒是剛直,只不過他這職務主要是榮銜,趙和是借助其影響來強化對稷下學士們的吸引力。實際太尉的權力與大將軍的權力,全部集中于趙和的“護國公府”之中。這樣的人事布局,對趙和推動改革很有幫助,但唯有一條,每每趙和欲離開咸陽,常晏與陳陽都會竭力勸諫。
有人覺得他們是被連續的政變嚇壞了,生怕趙和離開咸陽之后會再度發生政變。但趙和卻知道為什么——常晏與陳陽,一個原籍是咸陽,一個原籍是櫟陽,二人都是關中之人。而正如諸葛瑜向嬴祝與董伯予說的那樣,趙和流露出意圖營建洛陽的心思,根本瞞不過這兩個人老成精的家伙。
無論是從權勢的角度還是從鄉梓之情來看,他們二人皆不欲大秦的都城從咸陽搬出去。
此次趙和親征,沒有帶年紀更輕身體更好些的韓勝,而是帶了這兩位,也是有些怕他們留在咸陽搞事。
“大兵已出,豈可中止?若半途而廢,勞民傷財不說,國家何時才能一統?”趙和看了陳陽一眼,略帶責備地道:“陳公在此時還有何可商榷的?”
“護國公,老朽之意,不是不南征,南征自然是要南征的!”陳陽苦笑著道。
他們此行,正是趙和在十一月份得到消息,曉得江南的正統朝小朝廷出了內亂,便臨時起意,親征江南。
“那你要說何事?”
“南亂不過癬疥之患,何勞護國公親征,遣一將軍,足可為之!”陳陽嘆著氣:“天下根本,盡在關中,國家多事,護國公當坐鎮關中,日理萬機,豈可勞神奔波于外?”
趙和笑著向后指了指:“你們這不都隨我來了么?”
他所言的“你們”,指的是如今大秦朝堂的文武百官。
他們這綿延數十里足足有五六萬人的隊伍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大秦的中樞官員,甚至可以說,大秦中樞官員大半盡在于此了。
趙和以護國公的身份主持朝政,百官大小事務都須向他匯報,常晏與陳陽等諫他勿親征的一個重要理由,便是他若離京,必使政事荒怠。于是趙和便下令中樞各職能部門,除留下副佐之官守著衙署,別人盡皆隨他出征,方便處置政務。此令一下,一時之間,咸陽城中雞飛狗跳,百官中埋怨者甚眾。
趙和對此,自然是充耳不聞。
“護國公明知我之意不是這個……”陳陽老臉有些發紫。
“陳公,西域戰事吃緊,我要在一年之內掃平不臣,以集中國力,應對火妖!”趙和嘆了口氣,這老頭兒確實不是什么老實人,但裝了這么多年的老實人,至少在外形看起來象那么回事了。因此他也不吝多費幾句言語,全當是為他在這兩年時間里辛苦吧。
陳陽默然而退。
他退回那些大臣之中,大臣們看他神情,便知道此次勸諫又沒有效果,一個個甚是失望。
中樞隨行的大臣之中,一大半是北方人,他們當中很多人明知道如今江南已經繁華豐盛,但在他們印象里,南方卻還是蠻夷之居、瘴癘之地。他們騎馬都是好手,可是若要跑到遍布水網的江南去乘船……
更何況還有水土不服和疾疫流行這兩個危及性命的大敵!
說起來也與大秦用人之政有關。雖然大秦自商君以來便容納天下賢才,但朝堂之的主要官員,特別是那些負責辦理具體事務的中下層官員,基本都是關中之人,至少是北方人。哪怕到了如今,不少南方人也身居高位,可從總數來看,朝堂之,七成官員是北方人,四成官員是關中人。此前無論是晁沖之卷入政變,還是錢益破壞科舉,都與這地域矛盾有關系。哪怕是趙和新政,大肆提拔稷下一系的官員,還通過科舉選擇出了兩批一共五百余名年輕官員,但從總體來看,朝堂官員的地域格局并無根本變化。
北方人居多,去南方自然是會水土不服的,哪怕趙和所選的南征時間是冬季,已經避開了南方的暑,眾人依然心懷恐懼。
“我聽聞江南之地,不唯夏日里暑難耐,便是冬日,也陰冷潮濕,比起咱們北方還要覺得冷……同樣的衣裳,在關中未必凍死,在江南卻會凍死!”
“我還聽聞鄱陽之地,多蟲疫之災,仁皇帝在時,便曾治理,但如今又死灰復燃……”
“原本只需要一員偏將便可了事,護國公為何非要親征!”
“護國公向來虛懷若谷,要不……哪怕再去進諫?”
眾人小聲議論里,陳陽來到了常晏身邊,苦笑著道:“常公,丞相!”
其余百官多是乘馬,但常晏這樣的老人卻是有優待,他乘的是輛馬車。此時他在車閉著眼睛打瞌睡,陳陽連叫了他兩聲,他才猛然驚醒,抹了一把口涎:“到哪了,是不是吃飯了?”
陳陽怒視著他:“丞相在別人面前裝裝倒還罷了,在我面前為何還要裝,莫要忘了,這裝癡扮傻還是我教的你!”
此言倒是不假,雖然常晏很早就懂得要當好官就必須會裝傻的道理,但他真正掌握裝傻的真諦,還是在與陳陽共事、見識到此人風范之后。聞得此言,常晏哈哈一笑:“陳公何必動怒,老夫也不會裝癡扮傻……”
陳陽看著這老狐貍的臉,不由有些悶悶不樂。
常晏也在心里冷笑了一聲。
此前二人在政務的配合做得不錯,但若因此就以為二人真有什么深厚的交情,那就大錯特錯了。
常晏能當丞相,靠的是他以一把年紀之身,仍然親赴西域,將中央政變與北軍之亂的消息傳給趙和。這個位置來之不易,他自然想要多坐一段時間——哪怕他明知道趙和往丞相府塞進蕭由當長史,為的就是以后能夠接他的班,他也希望這一時間能夠推遲一些。
他就不相信,陳陽這老匹夫就不想坐這個位置!
對陳陽來說,能坐丞相之位一天也是好的,畢竟這已經位極人臣,是每個從政者的夢想。以其人之智,安能不知趙和的真正用意,他隨著那群庸碌之輩一起進言,目的無非是將自己這個丞相也拉下水。
然后他就可以縮在后頭看熱鬧,事成,他在群臣中聲望大增,事敗——正好去趙和面前嘀咕幾句,好坐丞相的椅子。
正是丞相的椅子。
原本大秦朝之時,除去天子高居御座之位,群臣皆是跪坐于地,后來變成天子高居御座群臣站著議事,哪怕是五輔執政之時,這一點也沒有太大的改變,無非就是看在五輔年長的份有時會賜坐。但趙和以護國公之名監國,旁坐于御座之畔,先是賜朝中三品以大臣皆有座位,后來見有些三品以下的老臣站立艱難,便又賜六十以的老者座位。再后來,考慮到朝會整齊的問題,干脆全部賜座,前排賜幾——于是現在朝時只有朝會之初才會站著,隨著大秦將軍一聲呼喝,眾人便會齊刷刷坐下去。
陳陽見常晏不為所動,便明白自己心里的那點小打算已經被其所看透,當即笑了笑。
他們又前行了數十里,此時天色已暗,奔波一日的群臣都覺苦不堪言,甚至有數名臣僚從馬直接栽倒下去,被扶馬車由御醫救治。
到了這個時候,才得趙和之令:“擇地扎營,休息一夜,明早辰時,繼續出發。”
眾人如釋重負,當即向著被選為營地的一處緩坡奔去。
而趙和此時,亦在蕭由與段實秀一左一右相陪之,驅馬緩步了坡頂。
“那位諸葛瑜,二位覺得如何?”趙和緩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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