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刺殺王爺的刺客,干死他!”
這是喊出來的,
大聲喊出來的
道人扭頭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后陪著自己出來的老和尚。
人,活一張皮
有皮裹著血肉,人才能活
有禮義廉恥作皮裹著人格,人,才能活得像個人。
很難想像,
先前在里頭,
和自己又是打機鋒又是說禪,
外皮看似瘋癲的老和尚,本該拿的是那種,隱士高人的格局
但人家,
偏偏就說撕開就撕開了。
臉兒啊,
面兒啊,
皮兒啊,
人說丟就能丟,可你還真不能說他一個“不”字,因為人家本就是瘋瘋癲癲的模樣。
“哈哈哈哈”
道人笑了,笑得很開心。
在老和尚喊出這話,到在場香客們反應過來,其實只是很短的時間,但就是這很短的時間里,二人之間通過一個眼神,就足以將先前所說的那些話,再碰撞一遍。
你說世人愚昧,
是,
世人確實愚昧,聽信盲從,貪嗔癡恨
但老和尚記得,當初平西王爺與其聊天時曾說過一句話,這句話,不是機鋒,卻如一把穿山之鑿,在老和尚的佛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王爺說: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們愚昧,
可到底清楚,誰對他們好,哦不,是他們到底靠誰而活。
無論是這里的燕人、晉人、楚人、蠻人、野人,甭管各自所處于什么階層,都曉得一件事,王爺是他們一身,不,是一家所系!
奉新城這一片兒,就這一座廟,廟里不發(fā)放度牒,除了那些雜役,正兒八經的和尚,其實就這倆。
尋常百姓家有個什么事兒,也是來廟里請他們去
漸漸的,瘋和尚似乎看起來不再那么瘋了
小和尚看起來,那股子胭脂味兒也不再膩人反倒是有股子撲鼻的芬芳
能在這里開唯一的一座廟,本就是意味著身份的不一般,一頭豬,坐到唯一的位置上,也能具備這種信服力。
所以,
當老和尚喊出來后,
短暫的目光對視于片刻的笑容浮現,
緊隨其后的,
是一眾香客,近乎本能地蜂擁而來。
里頭,是有下了營上過戰(zhàn)場的標戶男子帶一家人過來上香的,但大多數,還是老弱婦孺。
然而,所有人在此時都很勇敢,都很無畏。
道人揚起拂塵,掃翻了周圍的一些人,但隨即,后面的人馬上撲了過來。
道人被抓住了
人們開始撕扯他的衣服,拖拽他的手腳,將其掀翻在地,恨不得將其碾成肉泥。
但也就在這時,
道人道袍之下的身軀里,忽然冒出了陣陣的藍煙。
“咔嚓!”
“咔嚓!”
道人的四肢,就這般被拉扯開了,可拉扯出的肢體里,塞著的,竟然全是稻草。
老和尚一拍腦殼,
道:
“哎呀,沖動了。”
奉新城的棺材鋪里,從城外的作坊里,前陣子新進了一批上好的棺材。
其中,就有一口紅木的,被放置在了庫房最里頭,安安靜靜地,躺著,且估摸著,還得躺許久。
可就在此時,
棺材蓋被推開,
一個道人,自里頭坐起了身。
他的臉上,青筋畢露,眼耳口鼻間,還有鮮血溢出。
尤其是鼻子那兒,鼻血流的,有些恐怖。
伸手,擦了擦,越擦越多,最后不得已之下,只能手指掐住自己的鼻梁,內勁打了進去,整個人翻了一下白眼,終于將鼻血止住了。
嘴巴呼著氣,
腦子有些發(fā)懵。
扭了扭脖子,骨節(jié)發(fā)出一連串的脆響。
最后,
道人從棺材里爬了出來。
“民不畏而聚,以小見大,這奉新城,竟有立國之氣象了!”
道人自詡方外之人,在其想沾染之前,是可以保證,沒有因果在身的,亦或者,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上,到底還掛著幾條因果,總之,心里有數。
心里有數的前提下,往往就能做到不被針對。
他去了葫蘆廟,
他去見了瘋和尚,
他被香客們手撕了傀儡
沒有因,只有果,是為象。
就如同,
真正的漩渦,它就在那里
不因為你靠近了它才出現,也不因為你離遠了,它就消失
每個人看這個世界的角度不同,自然能看出不同的風景。
在外人看來,晉東的平西王府,其實早就有自立的資本了,否則當初楚國攝政王也不會去拉攏,燕國皇宮的天子也不至于為了開解自己的心結抑郁得差點自閉。
但在道人視線里,
唯有這種氣象,才是真正的開國之朝霞!
一樣的事物,被以不同的角度去解讀,結果趨同,過程不一。
“哎喲。”
道人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隨即,
盤膝坐了下來。
“山間不知歲月,人間這十年,竟有了滄海桑田的味道。”
似乎還是覺得鼻子不舒服,道人又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臉,而后,臉上出現了一個缺角。
“嘩啦!”
他將自己的面皮,撕開。
面皮之下,倒不是什么猙獰的面孔,依舊是一張溫潤如玉的臉,但卻有著一種異樣的慘白。
嬌嫩的皮膚,露在外頭后,當即自空氣里,察覺到一種灼燒感,道人也露出了略顯痛苦的神情。
稍作調整后,
道人用右手的指甲,將自己左手掌心劃破,而后,貼在了地磚上。
“無根之嬰,無根之靈
是先天殘缺么?
不,
不,
不是。
先有才有缺,無根浮萍亦初有根。
可這個,
是從無中來,無中來呀!”
其實,
道人來到這里,真的只是來看看。
天下之大,奇人異士,絕不會少。
乾國的后山,本有一塊匾,乃乾國太祖皇帝親筆所提,因乾地煉氣士之風盛行,故而在天家加持之下,太祖皇帝希望以煉氣士一脈,鞏固趙家皇權不衰。
天家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和煉氣士互補的
所以,后山初立時,乾人本意立起一座天下煉氣士祖庭,但開山門那一天,傳說有大能自云海之中顯現,降神雷擊裂了那塊“祖庭”之匾額。
也因此,后山雖然實際上是當下煉氣士正宗所在,但“祖庭”二字,不會再在山門內提起,畢竟,天知道到底哪個犄角旮旯里,還藏著什么真正的大人物。
劍圣也曾說過,所謂的四大劍客,并非說真的只有四個劍術最強之人,其在江湖中行走半生,也曾遇到過兩三個在劍道天賦和境界上,不遜自己的劍客,卻名聲不顯。
最直白的一點是,
劍圣開二品,是借來的
九品到三品,差不離是當下各條路的一個總稱,天下萬法,近乎都以此來衡定,如果說二品,是只能借用下來,那一品呢?
難不成,只是為了留白?
劍圣從當年于雪海關前第一次強開二品,差點丟了性命,到現如今,動輒對決時,面對懶得去糾纏的對手就直接開二品
再者,那位凡事都略通一二的存在
二品開著開著,慢慢習慣后,誰知道以后到底能不能就直接在這個境界站住呢?
而一旦站住了,站穩(wěn)了,抬頭,再往上看一看,興許又能有所發(fā)現呢?
道人的名姓,其實自己早就不在意了,連道號,有和沒有,并無區(qū)別
但說到底,他畢竟是和藏夫子一個年代的人。
他來這里,
只是因為好奇,出關后,本想找人聊聊天,誰曉得沒能找到,所以,就出來走走,這走走,真就是單純地走走。
這樣的存在,喝口水,說不得都蘊藏著某種道念天機,且早就掙脫了世俗的枷鎖,心境趨于古樸。
他好奇的,是發(fā)覺了這“無根之靈”
在參悟天道時,天道,其實也在“參悟”著你,其人之思維,慢慢地已經脫離了尋常之范疇
天道所不解的存在,他也不解,天道想找尋的存在,他也想找尋
當年鄭凡覺得練刀太累,武夫之路太苦,有些眼熱靖南王爺的“方術”,且這種仙氣兒飄飄神乎其神的感覺,也挺符合審美
而靖南王爺的回復,很簡單,他只是略通,沒法教。
正如后來問詢的練刀一樣,
這練刀,
還需要教?
倒不是老田對鄭凡敝帚自珍,田無鏡對鄭凡,那可真是近乎有求必應的
可偏偏,修煉一途上,真沒法子去傳授和顛簸。
因為他就真的是,
這樣一下,
再那樣一來,
就好了
彼時鄭凡臉皮還很厚,就說,自己也想略通一點點。
田無鏡反問:知道為何本王只是略通?
鄭凡本想回答:是王爺您習慣性地謙虛。
結果老田先一步說出了答案:
略通一點就可以了,全通了,就沒了。
可能,
那時的老田并不認為鄭凡能懂這句話里的含意
可偏偏,鄭凡懂了。
這不奇怪,平西王爺的理論知識,那是相當的豐富,否則劍圣在其身邊,也不可能頻頻頓悟。
眼下這個道人,
其實已經有這種征兆了。
他很清晰地清楚,這里是什么地方,他也很明白,自己一個方外之人,身處于大軍環(huán)繞的奉新城之中,到底意味著怎樣的危險
他能面對老和尚,直言不諱地說自己不敢去找那位平西王。
畢竟,
和劍客、武夫等不同的是,方外之人的品級,和其俗世中的戰(zhàn)力,是不相稱的。
可他依舊忍不住,想探尋。
這種好奇,來自其心底,同樣,也來自冥冥之中的天意。
然而,
他沒意識到一件事,
那就是先前在葫蘆廟里,老和尚其實已經暗示出了答案在孩子的親爹身上。
但道人愣是沒往那邊去想,
無根之靈多難得,憑空出現,不帶因果糾葛。
他就是沒料到,這么難得的一個無根之靈,單純地只是因為孩子他爹,不是這世上的土著。
“天隨我意,靈眼頓開!”
道人閉上了眼。
下一刻,
奉新城的上方,出現了一只青鳥。
青鳥無形,卻又似有形,它在盤旋著,然后,找到了王府的位置。
只是,
當其準備俯沖下去一看究竟時,
城外葫蘆廟里,
忽然傳來了一聲鐘鳴,
倏然間,
一張無形的網,
將這只青鳥糾纏住。
空緣和尚正在敲鐘,
一邊敲,
一邊在吐血。
了凡小和尚站在旁邊看著
“徒兒,是否覺得為師虧了?”
了凡小和尚沉默了一會兒,
然后,
徑直對著面前的這口大鐘,
用自己的腦袋,
撞了過去!
“咚!!!!!!”
這聲音,不大,但卻在轉瞬間,震得人心顫。
空緣老和尚當即倒吸一口涼氣,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不,是自骨子里,都被這一道鐘聲,洗禮了一番。
了凡小和尚撞完了鐘,
整個人于原地跌跌撞撞地轉了三圈。
腦殼上,鮮血順著側臉,滴淌下來。
但卻在這時,
小和尚目光中的嫵媚,變得更盛
嫵媚到了極點,則呈現出了一種空相,欲之極則為空。
其人,
左手掐蘭花擺于身側,
右手單手合什置于胸前,
嘴角,露出慈悲之笑。
老和尚張了張嘴,
問道:
“咋了?”
“為了回答。”
“該如何答?”
“想做就做即為自然,自然即為佛法,因佛法本自然。”
這些話說完后,
小和尚閉上了眼,
一層層金光,自其身上蕩漾而出,抬頭一望,虛無之中,隱隱有一尊歡喜佛相。
空緣和尚當即笑罵道:
“誰說出家之人出了家,就無門第之分,家里家外,都一個樣,人和人,人和佛,佛和佛,都是不能比的啊。”
老和尚修的是今生佛,相當于白手起家。
而他,在收留了凡小和尚時,就知曉了他的佛性
他是黔首出身,
但他的徒弟,“祖上”闊過
佛門里,對此有相對應的說法,叫轉世。
老和尚不平了,吃醋了
小和尚依舊閉著眼,
卻開口道:
“看破未必是看破,出去未必不是進來,眾生平等,本就是虛妄。
屋里的人看門外的佛,覺得佛在門外
可門外的佛,抬頭看了看這天,自己,何嘗不是在更大的一間屋子里?”
空緣老和尚繼續(xù)敲鐘,
繼續(xù)吐血,
罵道:
“阿彌那個直娘賊的佛,
師父我覺得這筆買賣,不,這筆佛緣,簡直不要太賺。
咋了,
我小徒弟,也動了凡心?”
老和尚清楚,自己現在對話的,不是自己原本來的那個徒弟了,至少,目前不是。
小和尚點點頭,道:“然。”
老和尚繼續(xù)敲鐘,
問道:
“師父我是想著,借著這份人情,把這葫蘆廟,再擴建擴建,王府呢,也能給咱多一些度牒名額,師父我當師祖,你收徒弟,做師父。”
了凡小和尚聞言,
道:
“村外的廟,叫村廟,枯藤敗柳斷壁
鎮(zhèn)外的廟,叫小廟,白蠟香油破衣
城外的廟,叫名剎,香霧金身碩鼠”
老和尚一邊喘著氣一邊追問道:
“你想要哪里的廟?”
小和尚回答道:
“都城外的廟,叫國教!
萬世,
天下,
歸一!”
“呸!!!”
老和尚用力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罵道
“阿彌陀佛,這佛,修到盡頭,怎么就修成了人呢?”
“哈哈哈哈哈!!!!”
了凡小和尚放聲大笑:“本是人中來,自往人中去,過了一扇門,是為佛門。”
老和尚又罵道:“這算是明白了,為何當年三侯開邊,貔貅火鳳此等上古祥瑞顯化人間以求追隨。
說白了,
你也是一樣!”
“然!”
了凡小和尚面向奉新城方向,
千里奔襲雪海關,迂回入楚,破軍立功升遷,再得靖南王遺澤托付
原本的白地,已然有經營成沃土之象!
“氣象就在這里,氣象就在這里!
氣象在了,
該來的,就聚來了。
人處窘迫時,四處乞討以茍活
人處顯耀時,四方投獻以附庸
他平西王就算真鐵了心要做那大燕的忠臣,
他的孩子呢?
他的繼承者呢?
更何況,
他平西王所做所為所安所預,哪里有半點引頸待戮忠誠良將的意思!
此番,
賭得,
搏得,
值得!
阿彌陀佛!”
下一刻,
虛空之中的佛影,變得凝實了不少。
緊接著,
佛影探出了佛手,
對著這只青鳥,
攥了下去!
“轟!”
棺材鋪的倉庫里,道人身形隨之一扭曲,原本慘白得滲人的面色,陡然呈現出一抹蠟黃。
“這天下萬民蕓蕓眾生,
門神對聯佛像掛了無數,
可曾讓你真的睜眼瞥過一次?
這兒的王爺,
本不信佛,
其人不在家,
你竟腆著臉來主動庇護!
笑死個人,
真笑死個人!
給貧道,
破!”
天上,“動靜”極大!
可奉新城內外,九成九以上的人,是壓根察覺不到絲毫的。
畢竟,方外之事,信則有不信則無,玄而又玄。
但,
總有那么一小撮人,他們是能有些感應。
奉新城,
王府三街,
一座掛著“密諜司辦事處”牌匾的院子里。
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手里端著茶杯,正抬起頭望天。
他叫周望,是個閹人,魏公公的干孫兒,但眼下,絕對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畢竟魏公公伺候兩代帝王,干兒子干孫子那真是海了去了。
資歷很淺,煉氣士修為也很淺,所以才會被派遣到這里來坐衙。
一個番子衙門,腦門兒上直接掛上了牌子,就這,還想做什么事兒?還能做什么事兒?
無非是,喝喝茶,傳傳話,開開會。
今兒個,
正按照往日習慣,正喝茶時,一抬頭,即刻被眼前的景象所驚呆了。
“以前只覺得史書之中,那家誰誰出生時,天地變色,祥瑞降臨,是為史官忒不要臉地貼金杜撰。
沒想到,
竟然是真的!”
身為奉新城密諜司的掌舵,
周望自然清楚眼下奉新城,將要發(fā)生什么事。
他馬上瘋了一樣地跑回書房,
攤開密折,拿起筆,
手,
在顫抖!
他很害怕,可謂怕到了骨子里,因為他清楚,這句話,意味著什么,甚至很可能化作一道漩渦,將自己碾為齏粉!
但他又偏偏無法隱瞞,
也不敢隱瞞,
只能寫道:
“平西王世子將出之際,天降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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