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李清凰離開知府衙門，又回到那條人流熙攘的大街上，夕陽西下，夜色初來乍到，可是街市上的人卻一點都沒少。李清凰走了幾步路，忽然摸了摸肚子，笑瞇瞇的：“我都覺得有些餓了，回去說不好也沒飯吃，不如就在外面解決了？”
林縝看著她，笑了一下：“好。你想吃什么，我?guī)湍闳ベI。”
“我不挑食的，什么都能吃。”李清凰指了指前面，“你看那個攤子有很多人在排隊，生意這么好，師傅的手藝應(yīng)當(dāng)很不錯吧。”
林縝其實一點都不餓，他的心是麻木的，胃里就好像裝著沉甸甸的石頭，一直往下墜去，再是誘人的食物香氣也沒法引誘他，他甚至覺得，這個時候如果他吃點什么東西，大概就會直接吐出來。但他什么都沒說，和李清凰一道排在隊伍的最末尾。平遠(yuǎn)城的百姓大多認(rèn)得他，見他們也在排隊，還有人好心想把前面的位置讓出來，他都一一婉拒了。還有些人打趣他們夫妻感情好，小兩口一起出來逛夜市。
林縝道：“是啊，內(nèi)人說這家隊伍排得這樣長，想必大廚的手藝會很好。”
“尊夫人可真是說對了，這家?guī)煾档氖炙囌娴暮茫蹦侨私釉挼溃坝绕涫悄莻�荷葉水晶煎包，皮包餡大，一口要下去，汁水就會溢出來，那湯汁里還有荷葉的清香，齒頰留香——哎呀，還是不說了，再說下去我就覺得更餓，連口水都要流出來！”
李清凰配合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但是很快就放開了：“阿縝，等下我們也嘗嘗這水晶煎包吧。”
林縝心思向來細(xì)密，一眼就看出她是在避嫌，生怕這有些親昵意味的動作會帶給他不適，原來她是可以這樣體貼的，只是這份體貼卻成就了一道無形的鴻溝，在兩人之間劃下了一道涇渭分明的分割線，象征著彼此之間的疏離。他沖動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細(xì)致地十指相扣，他們的手指就這樣緊緊交纏在一起：“好啊，就嘗嘗這個。”
剛才跟他們閑聊的人艷羨地看著了一眼他們相握的雙手：“你們的感情真好啊。”就連排隊這點時間，都還要手牽著手，生怕別人看不到嗎？
李清凰倒是無所謂，反正等他受不了的時候，大概就會自己放開。按照林縝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還沒飛奔去林府找林碧玉已經(jīng)很難得了，更不用還說有這個閑情逸致陪她逛夜市。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直到他們排到了隊伍，分到一張空桌子的時候，他才把手放開。李清凰肚子里空得厲害，一口氣點了好幾種小吃，送上來的碟子和蒸籠都把桌子擠滿了。
林縝拿起筷子，夾起一個水晶煎包，那煎包的外皮幾乎是透明的，正好看見里面那一大團肉餡。他慢慢咬了一口那煎包，一股滾燙的湯汁瞬間流入口中，燙得他舌尖都有點發(fā)木，他抬起眼，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李清凰。她吃飯總是很快，就像風(fēng)卷殘云一般。他莫名地想，不知道在將來，會不會有人取代了他今日的位置，靜坐在她身邊，看她用完一頓飯食，待她吃完之后，他會溫柔而親昵地輕拭她的嘴角。她會不會還記得，曾經(jīng)有過一個叫林縝的男人也這樣坐在她身邊，安靜地注視著她？
當(dāng)她膝下兒孫滿堂之時，垂垂遲暮，可曾會想起自己的生命曾經(jīng)有過一個過客，他是她最討厭最嫌棄的文官，每一根頭發(fā)都標(biāo)記著“麻煩”兩個字，她可曾還會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人愛重她越愈自己的性命，而他又背棄了自己了誓言？而那個人，名叫林縝。
李清凰雖然沒有轉(zhuǎn)頭，可還是能感覺到身邊正在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目光久久凝視著她。她很快就有點吃不下去了，側(cè)過頭望了他一眼：“……你不吃么？”
她說著，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面前的碟子里，那只飽滿透明的水晶煎包都快被他戳爛了：“不和胃口？可能我在平海關(guān)呆久了，我覺得味道還可以啊。”
當(dāng)年她還是安定公主的，吃的就是御膳，這天下最出名的大廚都集中在尚膳監(jiān)。不過她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記不起御膳是什么滋味的了。
林縝恍然一笑：“不是，我就是吃不下。”
李清凰還是用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他，透過她這張屬于林容娘的面孔，他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春日爛漫中微笑的少女，她有一雙如暖春太陽般明媚的杏眼，睫毛卷翹，瞳仁漆黑，就好像會說話一樣。林縝覺得自己越來越凄惶，他那副波瀾不驚的面具正在搖搖欲墜：“你喜歡吃……那就再多吃一點，我就是胃口不好，你不用管我。”不知不覺中，他的眼睛里有了些許水光，顫聲道：“要是還不夠，再多點些你喜歡吃的……”
李清凰震驚地看著這一桌子的食物：“如果我一個人把這些全部吃完，肯定會嚇到別人的。”
她都能想象到旁人該是如何提起她的：
——咱們平遠(yuǎn)城誰家小娘子能一口氣吃這么多？
——哦，你說得大概就是林丞相那位夫人了吧。
或許在那“夫人”的稱謂之前，還要加上一個前字，湊成一個前夫人。
林縝微微彎了一下嘴角：“驚到旁人也好啊，起碼大家都會常常惦記你。”
如果——如果當(dāng)真到了那一日，他再也記不清她，或許他還會來到這街市，遇到今日這些擠在一個小攤上的食客，他們一定還會記得他曾和她也是來這里吃過東西，記得她一個人就能吃掉滿滿一桌的食物，誰家的姑娘會像她一樣？哪怕他身邊的人早就變了，但是總有人會記得他們，記得這一日的場景。
也許還有人會趕上來告訴他，他曾經(jīng)是多么喜歡她，就連排隊的時候也不愿意松開她的手，他起碼就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把她忘記了。
李清凰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她還是艱難地所有食物都吃完了，她之前餓得火急火燎現(xiàn)在又撐得半死，實在不好受。林縝又道：“你是不是吃得太撐了？不如我們再繼續(xù)逛逛，消消食？”
李清凰當(dāng)然對飯后散步這件事沒有任何異議，可她只覺得林縝很不對勁，她反問道：“你就不累嗎？”
“……你累了嗎？”林縝似乎有點無措，“你今天跑了一天，是不是累了？”
“我不累啊，”李清凰道，“就是三天三夜不睡我都沒什么。”
林縝握了握拳，僵硬地伸臂攬住她的肩：“那就再逛一會兒，反正現(xiàn)在還早。”
李清凰幾乎已經(jīng)可以確定，林縝現(xiàn)在不對勁。她往他身邊又走近了一步，之前刻意保留的一臂距離完全消失了。林縝總算壓制住心中的惶恐和抗拒，手臂下滑輕輕地攬住了她的腰身，將她擋在自己身后半步的位置，用自己的身體隔開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平遠(yuǎn)城不大，一條街市根本用不了多少時間就能走到盡頭。
林縝道：“想不想聽曲？還是去喝酒？”
“聽曲？”她神色古怪，“你不是在孝期，還可以去聽曲？”
林縝：“……”她到底想到哪里去了，他說的就只是聽曲。
但是李清凰就是李清凰，跟她說規(guī)矩，她從來都不會當(dāng)成一回事，只有需要利用規(guī)矩的時候，她才會正眼去看所謂規(guī)矩的存在：“好啊，就按照你說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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