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皎月收拾停當便跟隨秋楓來到前廳，來傳旨的又是袁賀青。
一見到袁賀青，本來心中有些忐忑的夜皎月卻放下了大半顆心。“見過袁大總管。”
袁賀青微微怔忡，似乎沒想到一介女子能有如此淡然的膽量。但他是什么人，在宮中多年浸潤，怔忡也只是一瞬，便擺出一副尋常笑容，說道：“這位便是夜氏女郎吧？”
“正是民女。”夜皎月福了福身。
“陛下口諭，宣夜氏進宮面圣。”袁賀青打著官腔說道。
秋楓擔憂的問道：“請問袁總管，不知陛下有何事，突然要召見她？”
“陛下圣意，老奴可不敢猜。”袁賀青笑道，轉身對夜皎月說道：“走吧，夜女郎。”
夜皎月沖著秋楓點了點頭，便上了馬車，一路聽著袁賀青的囑托，依舊是那些規矩的交代，幾乎跟上次一樣。只不過上次那種驚恐不安的心情已經不再，取而代之的只有淡然。
袁賀青心中不免對這個從容的小姑娘生了些佩服的心思，面上的笑容都真摯了許多。他帶著夜皎月一路入了勤政殿，宇文邕仍在批閱奏折。宇文護的事情已經安排下去，他的黨羽必須一并清除干凈，免留禍患。宇文護是他多年的一塊心病，此刻已除，讓他覺得心情大好。
見到夜皎月垂著頭進了勤政殿，他便放下朱批筆，直起身來，好奇的向下望去。
夜皎月垂著頭對帝王施了大禮，便額頭點地不再動彈。她沒有市井婦人一般不懂規矩四處張望，也沒有深閨女郎那般膽小的瑟瑟發抖，只是淡然從容又不失規矩的跪在那里，沉靜內斂。
宇文邕盯著夜皎月素簡的后腦勺看了半晌，突然輕笑了一聲。“果然不是一般女子，竟然如此泰然自若。你不怕寡人嗎？”
“陛下是明君，不會無緣無故治罪與小女子。圣主明君，只有崇敬，并無恐懼。”她又不是第一次面圣，至今還記得第一次進宮時候哆哆嗦嗦的樣子呢，以前沒少用秋靜玥的身份進宮，現在的淡定不過是習慣罷了。
宇文邕這輩子都是勵志要做一個明君，聽到她這番話自然心中又高興了幾分。“好，平身吧。”
“謝陛下。”夜皎月恭敬的起了身，依舊恭敬的垂著頭，絕不冒犯圣顏。
宇文邕坐回龍椅之上，愜意的說道：“聽說你是秋侍郎的未婚妻？你們怎么認識的？”
夜皎月說道：“是，民女是秋家大郎君的未婚妻。民女…唉…怎么說呢，算是…走投無路來到秋家，被收留的。”
“如何就走投無路了呢？”宇文邕好奇。
夜皎月想了半天，為難的笑道：“陛下…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民女能不說么？”
宇文邕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哈哈，你這女子有意思，獨樹一幟！怪不得秋侍郎會喜歡你！”
他笑了半天，才正了正臉色，問道：“秋靜涼身上穿著的火浣衣是怎么回事？”
夜皎月的神情微微一頓，恍然。原來皇帝召自己入宮是為了這個！“回陛下的話，民女來到秋府之后，秋大人和每一個秋家人都對民女很好，秋侍郎更是教會民女讀書識字。民女沒有別的優點，唯獨過目不忘，便在一次看書之時看到了一本有關火浣衣的書籍…”
“什么書籍？”宇文邕問道。
“列子湯問。”夜皎月乖乖回答。
宇文邕將書名記在心中，繼續問道：“你接著說。”
“是，那書中說到，米倉山一帶有人制作這等火浣衣。民女又在偶然間聽聞秋大人曾去過巴州之地，米倉山便就在那巴地之中，便去告訴了秋大人。秋大人覺得這個衣裳有趣，也是出于好奇，便求了這火浣衣。正巧拿回來那天就讓秋四郎君穿著了…陛下，四郎君…出什么事了嗎？”夜皎月問道。
宇文邕手指敲擊著桌面，半晌才道：“沒什么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夜皎月忙跪在地上，做惶恐狀。“陛下，民女只知道效忠陛下。”
“哦？”宇文邕笑道，“效忠寡人？就憑你？”
夜皎月低垂著頭抿了抿唇，說道：“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頭百姓，都以陛下為尊，自然想為陛下盡忠。”
宇文邕笑了一聲，“你這奉承之言太普通了。”
“卻是實話。”夜皎月即可跪下額頭碰地，不敢抬頭。
宇文邕吐出一口濁氣，靠在椅背上說道：“起來吧，別那么緊張。秋靜涼無事，皮肉傷罷了。”
夜皎月咬了咬牙，硬著頭皮問道：“敢問陛下，是燒燙傷么？”
宇文邕敲擊桌子的手指猛地頓了下來，沉聲問道：“你怎么知道？”
夜皎月的額頭都出了一層薄汗，小聲說道：“陛下剛剛不是在問火浣衣的事兒，那火浣衣別的用處也不太大，唯獨防火，是極好的。所以民女……”
宇文邕挑了挑眉，將心放下，緩聲道：“嗯，是有些燒傷。”
“那想必那件火浣衣也不怎么好。”夜皎月回道，心中有些擔憂，這孩子不會是燒毀容了吧？！
宇文邕搖搖頭，“穿著衣服的地方都沒事，就是手上和脖子上有些燒傷，并不嚴重，頭發有些焦，臉熏紅了。看著嚇人，實則無事。”
夜皎月吐出一口氣，又磕頭說道：“秋侍衛大難不死，全是托陛下的洪福！”
宇文邕笑道：“你可真會說話，秋大人和秋夫人應該很喜歡你。”
“是，秋大人夫婦待我視如己出，將我當成親生女兒養。”夜皎月說到這里心都是暖的。
“好了，起來吧。寡人說要見你的時候，秋靜涼那廝可是嚇得夠嗆，怕寡人傷了他這位長嫂。如此說來…”宇文邕突然想到秋靜涼心上人的事，脫口而出，直接問道：“秋靜涼的心上人不會是你這個長嫂吧？”
夜皎月驚的直接抬起頭來看向帝王，看了一眼方覺不妥有趕快垂下頭去。“陛下可是說笑了！民女何德何能，招惹了秋家大郎君，又去招惹秋家四郎君！四郎君的心上人我是認識的，可不是民女啊！”
她這一抬頭讓宇文邕將她的臉看了個清楚，圓圓的眼睛、小小的嘴，臉上的肉多一份便多少一分便少，看似好像很普通的清秀臉龐，卻不知為何組合到一起，看著分外順眼。這副眉眼，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慧皎潔之人，只是面色蒼白，口唇有些泛紫，像是身體不好。她姓夜…“你叫什么名字？”
夜皎月微微一愣，老實回答道：“民女賤名皎月。”
夜…皎月？“夜姓稀少，配之皎月，倒是挺適合你的。”宇文邕笑道。
夜皎月微微笑了笑，說道：“陛下過譽了，不過鄉野村婦，不值一提。”
“可秋家很喜歡你這鄉野村婦，聽靜涼說，他們可都改了口，全當你是自家人了。”宇文邕微微側頭，還想再看一看她的眼。
夜皎月卻把頭垂的更低，“民女雖說還未嫁入秋家大門，可是秋府上下…甚至民女自己，已經把自己當成了秋家的大兒媳。俗話說，長嫂如母，那四郎君便是民女的晚輩。民女僭越，有一事相求，不知陛下可否讓民女見一見四郎君，也好回去給秋大人秋夫人帶話，免得他們二老著急上火。”
宇文邕盯著她半晌都沒有說話，就在夜皎月又要嚇出汗的時候，才突然笑道：“你倒是不見外。行，讓你這如母一般的長嫂看看他吧。袁賀青，”他沖門口喊道：“去準備一下，讓夜女郎去看看秋靜涼。”
“多謝陛下隆恩。”夜皎月再次謝恩。
宇文邕微笑著看著她，問道：“你現在做什么呢？就在后院等著出嫁？”
夜皎月垂著的眸子轉了轉，說道：“不敢欺瞞陛下，民女在做生意。”
“做生意？你一個女子？”宇文邕不可置信的看著大殿之上的柔弱女子，身子都微微前傾。
夜皎月點點頭，“回陛下的話，香月堂便是民女開的。”
宇文邕不可置信的看著夜皎月，半晌才哈哈大笑道：“好！好一個秋靜玥，居然跟寡人說是友人開的，明明是內人開的啊！哈哈！”
夜皎月靦腆的笑著，“陛下，這女子做生意，畢竟不太被大家認同，民女又與秋家有這層關聯，實在有些不便說明，所以秋侍郎才說是友人，還請陛下莫要怪罪。”
宇文邕擺擺手，“寡人豈是那等小氣的君王？不過你的香料甚好，寡人用著神清氣爽，以前頭疼的毛病都好了大半！”
夜皎月靈機一動，恭敬的說道：“其實民女還開了一家店，新開的，名氣小。”
“什么店？”宇文邕下意識的問道。
“雪顏堂，做的是女子用的敷面泥。”夜皎月回答。
“泥？用泥敷臉？”宇文邕頓時對眼前的東西有些嫌棄。
夜皎月笑道：“回陛下的話，不是陛下想的那種泥，就是用各種鮮花、或者藥材研碎成末，再加入玫瑰汁子、或是其他液體調制出來的東西，狀似泥，所以統稱敷面泥。還有幫助肌膚清潔的潔面泥，也都是用上好的材料制成，并不是泥土。”
她想了想剛剛猛一抬頭看到的宇文邕的臉，又補了一句：“還有可以祛痘平疹功效的敷面泥，不論男女都可使用。”
“哦，不是用淤泥涂臉啊。”宇文邕恍然，下意識的摸了摸腦門上因這些日子跟暗殺宇文護的事情上火而冒出來的一顆痘。“好用么？”
夜皎月想了想，說道：“民女給秋夫人用過，秋夫人也給府上小娘子們用過，都白白嫩嫩的，民女覺得很好用。前些日子也給宮中的昭儀娘娘進獻過，只是不知道她用過沒有。”
宇文邕思索了片刻，說道：“寡人說呢，最近昭儀的皮膚愈發的白凈亮堂，原來是有了你的秘方！不過這個泥的名字太難聽了，你命人拿點來交給太醫院，若是沒什么問題，寡人拿去給太后試試。”
他停頓片刻，又道：“那個...祛痘平疹的，也拿來一些。”
夜皎月心中一動，說道：“陛下，每個人的膚質都是有所不同的，敢問太后…她是……”
宇文邕想了想，說道：“終日飲酒，氣色不好。”
夜皎月立刻說道：“那用本店的面如桃花最好了！”
宇文邕笑道：“瞧你那精明樣兒！不過這個名字好聽，以后別泥來泥去的，叫著怪臟的。”
夜皎月忙垂下頭，“是，民女回去就給那些東西都重新起了好聽的名字。”
“那你準備給祛痘平疹的那個叫什么名字？”宇文邕好奇的問道。
夜皎月沉思片刻，宇文邕看不到她的神情，卻能看到她的睫毛跟著機靈轉動的眼珠輕輕的顫動。
“回陛下...叫清平盛世...如何？”夜皎月試探，她知道，那祛痘平疹的還不就是宇文邕自己想用！宇文邕平生夙愿是什么，不就是天下統一，清平盛世么！她這個馬屁精真是太聰明了！
宇文邕眨了下眼眸，才朗聲大笑道：“好，這個名字好！來人，賞！”
“多謝陛下隆恩！”夜皎月磕頭謝恩，嘴角上翹，簡直就要為自己的機智拍手叫好了！
宇文邕看著她的發頂，不知為何突然就想到了那日紅梅樹下的秋凈蓮。
夜皎月半晌沒聽到他的聲音，正莫名忐忑的時候，便聽宇文邕說道：“是不是每個人進宮之后都會變？”
夜皎月以為他說的是自己，忙說道：“陛下，民女可不敢有絲毫的欺瞞陛下，就是陛下龍體金貴，民女有些害怕，平日里在家其實是無法無天的性格，還望陛下見諒。”
“無法無天？”宇文邕失笑，下意識的想象夜皎月無法無天的樣子，“怎么個無法無天？”
夜皎月尷尬的笑了笑，說道：“就是…就是沒規矩……鄉野丫頭，沒個管束。秋大人和秋夫人慣著民女，把民女慣上天了！”
宇文邕笑了起來，剛想繼續追問，袁賀青的聲音自門口響起：“陛下，準備好了。”
宇文邕遺憾的嘆了口氣，說道：“行了，如母一般的長嫂，拿了賞賜去看你的小叔子去吧。”
夜皎月以前也不是沒見過宇文邕，可他如此幽默的一面還真是第一次見。可他幽默是他的事，自己可萬萬不敢造次的，行了禮便退了出去，拿著皇帝的賞賜跟著袁賀青走遠了。
宇文邕站在勤政殿門口，遠遠看著已經變成小黑點的夜皎月，嘆了口氣，抬頭看向宮殿上的青天，不禁想起那日的紅梅白雪。秋凈蓮，你究竟是進宮之后變了，還是從一開始，就是那副假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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