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遼寂的雪地,男子淡到幾乎沒有任何波瀾的聲音響起,“會(huì)冷。”
轉(zhuǎn)過頭去,她看見風(fēng)聲呼嘯,雪花飛拂。這片被白色盡數(shù)覆蓋的世界里,男子徐徐走來,墨色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面上的白玉面具幾乎要和大雪融為一體,墨色的衣衫在大風(fēng)中颯颯飛揚(yáng),像一只浴火的鳳。
“小鳳兒。”
“嗯……”
走到了女子跟前,鳳起的嘴唇囁嚅了兩下,卻終是沒說什么。徑自將身上的披風(fēng)解下,他不容拒絕地將之披到了她的身上,將她裹得嚴(yán)實(shí),“你畏寒,這樣暖和些。”
縱使心還是冷的,最起碼……身子暖和些。
看著他,顧南七一下子哽住,什么也說不出來。雪花飛落,頃刻便覆在了兩人的發(fā)上肩上,慢慢積了一層。呼嘯的風(fēng)聲穿梭在兩人之間,漫長的相守,原來十二年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可還是清楚的記得那個(gè)插著稻草,眼神冷漠的小奴隸。
——如果你跟我走的話,我會(huì)和你玩,會(huì)給你好吃的,會(huì)給你暖和的被窩睡覺,你跟我走,好不好?
后來,他是同她走了,可是她不曾予他承諾,有的只是漫長的功課苦難。
“小鳳兒,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面無波瀾,鳳起只是點(diǎn)頭,“我很好。”
眼睫顫抖,顧南七低頭,“那么重的酷刑,你怎么能沒事?”
“我是男人,師父你把我想的太嬌弱了。”
“你……你怎就不會(huì)拐彎?”
“拐不了……”淡淡的聲音,鳳起低聲道,“因?yàn)轭櫜坏谩!?br />
所以,那日知曉了教主要派若清瑜下山,他不惜頂撞,乃至酷刑凌虐。
低著頭,顧南七顫巍著身子,手忙腳亂擦了半天臉頰,許是哭了。良久,她的聲音低低,“小鳳兒,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入魔了。”
那一日在向城,師父交給鳳起的蠱藥,有個(gè)極是好聽的名字,生死不離。以煉藥者的血液為引,服下蠱藥的另一方生死皆由其掌控操縱——同生共死,生死不離。
上一代,師父和舅舅為一體,各擁神魔。
此一代,初始便沒有神!
——所以,我創(chuàng)造了新的神。
舅舅的神之體已經(jīng)廢止,無魔體與之相對(duì),性命堪憂。
而與師父相對(duì)的神——是他自己。
生死不離,他靠著研制了多年的蠱藥,成功的轉(zhuǎn)移了神體對(duì)自己的鉗制。
最終,真正的神魔一體!
而他所擁有的神體,同時(shí)又是這一代對(duì)橫,對(duì)橫著她的魔體。
真正的生死不離,俱榮俱枯。
眼瞳瞪大,鳳起不可置信,“怎可能?按理,你還有幾十年的修為才能成魔。”
“是我自愿的,都是我自愿的……”
喝下蠱藥,是我自愿的,
放棄林阮,是我自愿的,
一切的一切,
都是我自愿的。
都是……自愿的。
因?yàn)樘K,太罪孽,
因我一人,死傷無數(shù)。
“小鳳兒,都是我自愿的,自愿的……我不后悔。只是到了今天,這一次,碧落黃泉,魔之體……我既去不了黃泉,也去不了碧落了。”
罪惡之身,墮入幽冥,永世困頓!
“可我不怕死,我只怕……”
只怕我死后,再也遇不到他了,
甚至不止他,
所有的人……
我死后都遇不到了。
他們一定皆在碧落,而后輪回輾轉(zhuǎn)。
而我,
此生注定再也回不去,
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沒有來生……
……
地宮盡處,偌大的湖面上散著碧色的光,而后斑斑駁駁地投射在了周遭的巖壁上。自湖面俯瞰而下,但見那數(shù)以萬計(jì)的彼岸紅若鮮血,在碧色的湖水里綻出了永恒的姿態(tài),似極了一雙雙向上天祈禱的手掌,無比虔誠,卻也詭異——身是魔鬼,又豈能乞求神的眷顧?
分明,絕望!
數(shù)以萬計(jì),這些妖艷的花兒深深地扎根在幽冥之上,隨著湖水的飄搖晃動(dòng)著紅色的枝葉花朵。極目望去,它們像極了一條用鮮血鋪成的路徑,最終通向可怖陰冷的幽冥,萬劫不復(fù)!
靜靜地看著這些妖冶的花兒,岸邊的男人驀地呢喃出聲,“生在這里……凰兒,你說它們會(huì)不會(huì)覺得孤寂?”
會(huì)不會(huì)?
眉眼微動(dòng),顧南七卻不言語,兀自抱膝坐在岸邊。此一生,她除了怕師父,還怕這些紅色的死人花。從小到大,也說不上為什么,只覺它們會(huì)讓她不由的恐懼,遍體生寒。
而后,她終是在今日看到了那些東西——詭艷的死人花下,是一片混沌中的黑暗絕望,數(shù)不盡的石棺排放其中。石棺里,那一具具仍舊鮮活的尸體,引得無數(shù)惡靈趨之若鶩。它們尖利的嘶叫,爭(zhēng)搶著啃吃那些尸體,頃刻便是血肉模糊,骨頭盡斷!嗜血的尖笑,可怖的惡靈死死地?fù)湓谑砩希忝嬔銓⑺麄兺坛匀敫梗l(fā)出滿足的嘆息!
血肉飛濺,怵目驚心!
骨肉支架分離消逝,身為滄瀾的歷代教主,這些早已死去的魔之體又會(huì)在片刻內(nèi)迅速愈合,轉(zhuǎn)瞬完好如初!如此模樣,旋即又引得那些惡靈攻擊啃噬——被撕裂的血肉,啃噬的斷骨!縱使他們已經(jīng)死去千年,可是靈魂仍不得安歇寧靜,只有永生永世的痛苦喧囂!
看著,顧南七皺眉,一雙血瞳愈發(fā)的深邃。良久,她宛若夢(mèng)囈般低喃出聲,“師父,你死后也會(huì)如此么?”
“會(huì)。”
“那我呢?”
“……也會(huì)。”
“既然我死后也會(huì),那為何我生時(shí)還要墮入圣湖,與魔同生?……”
“因?yàn)檫@是你的宿命,你得贖去滿身的罪孽。”
“……何種罪孽?”
“愛。”
“……呵。”
“難道不是么?因你不曾斷情絕義,因你擅自愛人,這便是你滿身的罪孽。”
“……那我要恕多久的罪?”
“百年。”
身子一緊,顧南七的眸光怔怔,半響后又問,“師父,你當(dāng)年又是如何贖罪的?”
如何?看著她,滄瀾千花面無表情道,“斷情絕義。”
“師父倒是輕松。那為何,我得如此?”
“因?yàn)樯衲缘媚銛鄶嗖粫?huì)斷情絕義。”
“所以我便得如此么?”
“是。”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滄瀾千花冷聲警告,“切記不要妄圖愚弄神魔,這世間任何事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如同本尊當(dāng)年,自以為十年足矣,可到頭來,又挽回了什么?”
扭頭,顧南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滄瀾千花,“那師父你,可曾后悔?”
搖頭,滄瀾千花斬釘截鐵,“不曾。只不過若能再活一次,本尊斷斷不會(huì)……生下你。若不是你,她也不會(huì)死。”
初始的罪孽!
身子微微一顫,顧南七低著頭,良久后淺笑出聲,“……我也不后悔。走到如今的地步,我愿賭服輸。可是跟師父你,我怎也不甘心,不認(rèn)命。甚至跟所有的人,我都可以認(rèn)命,可是跟師父你,我認(rèn)不下來,我真是恨不得……恨不得你死啊。”
眉眼微動(dòng),滄瀾千花帶著興味道,“那你想要如何?是不是只消本尊死了,你便可認(rèn)命甘心?”
只覺諷刺,顧南七不由自嘲,“呵,是我幼稚了,師父你神魔一體,怎還會(huì)死?倒不如……”
良久不曾說下去,滄瀾千花屏息靜聽,終聞四字而出——
“灰飛煙滅!”
一字一句聽得仔細(xì),男人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頗為贊賞,“灰飛煙滅?哈哈!凰兒好狠的心吶!要是往日你也能如此的絕情,又豈能落得如今的地步?”
“可惜這世上,惟獨(dú)師父你能叫我如此斷情絕義。”淡漠的說著,顧南七緩緩站起了身來,帶著最后的孤絕,“我沒有資格恨誰,可是我可以恨自己,還可以恨師父你……恨你。”
“也好,也好……”意味深長的贊嘆,滄瀾千花的語氣剎那悲憫無奈,“靠恨延續(xù)余生,總也算有個(gè)寄托,也好,也好……”
話音落下,男人良久又是不語,直到手里突然出現(xiàn)一盞雪花凝成的燈臺(tái),通體潔白,上圓下細(xì),似極了一只翩然欲飛的蒲公英。感知到了手掌間的冰涼,他低頭,指尖輕輕拂過白色的燈芯,那里倏地便燃起了一簇紅色的焰火!
——長明燈。
“凰兒,這是你的長明燈,燈焰則是你的生命。若哪一日,你的命盡了,這盞燈也就滅了。”
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男人手里的燈,顧南七淡淡道,“那若有人將燈焰撲滅了呢?”
“你也會(huì)死,當(dāng)然,我也會(huì)死……”
心頭一震,顧南七握拳,正欲抬腳之際,男人接下來的話將她所有的念想打斷!
“你不用過來,也不用動(dòng)那歪心思。”扭頭看著女子,滄瀾千花冷嗤,“你斷斷撲不滅自己的長明燈。至于旁人,整個(gè)滄瀾,莫說沒有人知道你墮入圣湖,就算有,他們也不進(jìn)不了地宮!”
腳步一滯,顧南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滄瀾千花,終是死心。良久后,她倏地淺笑出聲,“師父,那些鬼,會(huì)不會(huì)咬我?”
會(huì)不會(huì)?看著那雙血瞳,滄瀾千花低聲冷哼,“你自知曉。”
“……那下面,會(huì)不會(huì)很冷?”
“本尊說過了,你自會(huì)知曉!”
不曾理會(huì),顧南七徑自又道,“那百年后,誰來放我出去?是師父你么?我在下面,肚子會(huì)不會(huì)餓,會(huì)不會(huì)渴?……”
“你的話怎生如此之多!”只覺耳朵里嗡聲作響,滄瀾千花不耐煩地叱喝,而后驀地欺近了女子,伸手便是重重一推!——所有的疑惑,你沉下去自會(huì)知曉!
猝不及防,顧南七只覺身子驀地踉蹌不穩(wěn),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時(shí)便被男人推進(jìn)了冰涼的湖水里!抬眼,她驚詫地看著滄瀾千花,旋即竟是一笑,眉眼彎彎。
眼眶刺痛,滄瀾千花不禁朝后退了幾步,不過眨眼的功夫,待他再次抬頭之際,但見碧色的湖水已然漫過了女子的身子,好似有雙無形的手將她迅速地拖拽進(jìn)了冰涼的湖底!
最是那一抹驚心動(dòng)魄的紅!消失之前,她竟仍在笑,饒是水花濺到了她的眼里,她仍是看著男人淺笑,而后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嗚咽,“……爹。”
冰涼,絕望!
嘩啦的水聲中,那抹紅色頃刻便被吞沒,再也看不見了蹤影!
捂著胸口,滄瀾千花閉眼,他不曉得是自己聽錯(cuò)了,還是那些嘩啦的水聲做怪。曾有一瞬,他似乎聽到了一聲絕望到了極致的嗚咽——
“……爹。”
冰涼的湖水下,女子的紅衣飄散,好似一朵開到了極致時(shí)的花。那樣冷寂的湖水,她一個(gè)人墜落,那些嘩啦的水聲迅速漫過了她的耳畔,冰涼地沖擊著她的身子,又冷,又……絕望。
在那片死人花下,比虛無更為縹緲的所在,比幽冥更為深沉的歸宿,此后百年不見天日。被那股力量向下拖拽,她不曾掙扎,不曾呼喊,只是奮力的睜著眼睛,努力看清楚最后一眼的世界——湖岸上,男人模糊的影像。
“咕嚕……咕嚕。”
張口,她皺眉呼喚,而后吃力的伸手,卻終是不敵那股力量,頃刻便被拖入了凄艷的彼岸花叢中,而后一聲砰的作響,幽冥之路打開!
墮入圣湖,與魔同生!
愿以此身,受你之痛!
剎那,她閉眼,只覺有什么東西滲進(jìn)體內(nèi),意識(shí)亦是開始分離模糊。碧色和紅色的光從她的眼前消失,而后無底,無窮,無盡的黑暗,再也沒有晨昏,光明,快樂,以及……希望。
千秋萬代,百年幽閉!
她的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卻也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從離開她所愛的人那一刻起,身心皆死。
“嘶——”
碰到幽冥之底的那一刻,上方的妖紅迅速閉合,所有的光線隱沒。她眼中的世界全都暗了下去,一種徹底而絕望的黑暗,宛若盤古天地開辟之前的混沌。幽冥之所,這個(gè)世間最深,最陰暗的地方,那些荒蕪了的、死掉了的、殘破了的、毀滅了的……
絕望,寒冷,孤寂,剎那撲面而來!
“啊!——”
湖面上,滄瀾千花驀地聽到一聲痛苦到了極致的哭喊,那是怎樣的一聲痛楚?好似血肉盡被剝離,鮮血潺潺,筋脈斷裂,卻又不能死去,周而復(fù)始的折磨苦難!
百年!
在那永夜的黑暗里,千番苦楚,萬般磨難……她的四肢會(huì)被釘上尖利的斬魂釘,斷筋裂骨。而后,惡靈啃噬骨血,陰冷的幽冥水浸入體內(nèi),腐骨蝕肉,百年之久……
良久的怔怔,男人驀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gè)早晨,他等了好些年的孩子終是回到了滄瀾,他是怎生的歡喜?可等來的,竟是叛離!
氣極,他止不住殺意的彌漫,竟是殺紅了眼睛。到了最后,他甚至毫不留情地折斷了她的左臂,痛得她喊啞了嗓子!
那一刻,他倏地驚醒了神志,觸眼便是那雙急劇渙散的血瞳,蒼白的臉頰,只覺他的女兒快要死去了,也許這一刻,也許下一刻……
剎那揪痛,他驚詫,驚詫這顆心臟居然還活著,還可以痛!
可為什么呢?
為什么還會(huì)心痛不忍?
他已經(jīng)成魔多年,已經(jīng)斷情絕義了不是?
那為何?
為何還會(huì)——痛!
周身的神經(jīng)敏感緊繃,難以名狀的無措,他唯有重重拍出一掌!一瞬,他甚至能聽到她五臟震顫的聲響,而后踉蹌地朝后倒退,咫尺之地便是千米之高的階梯!
“凰兒!”
看得清楚,他驚慌地發(fā)出無意義的喊叫,只想伸手拉住女子急速飛退的身子——這世上,他只有她一個(gè)親人了!
——不要離開我!
——不要!不要!
快若閃電的朝女兒躍去,兔起鶻落間,他想出了很多拉救她的法子,他曉得她的左臂已斷,唯有伸手拉住她的右臂,終是在最后一剎將她扯離了云階!
兩相對(duì)視,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恨意和決絕,淡漠的聲音如隔天涯,“師父還想再斷掉我的右臂么?你想要我……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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