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硯秋這句話正是彭澤揚兩人的矛盾所在。
彭雪奡如今已經年滿十二周歲了,放在平常富貴人家,早已經是不能呆在內宅的年紀,可因著程素柔,他到現在還住在梧桐苑,沒個自己的院子。
當初彭澤揚小時候可是七八歲就自己住一院了。
彭澤揚愛重妻子,卻一直對這件事頗有微詞,男孩子這么嬌慣,將來怎么做一教之主?
雖然他自己這個教主之位也坐的是半瓶子晃蕩,但至少他表面功夫還是不錯的,畢竟受了老教主十幾年的正規教育。
與妻子相處時日越長,彭澤揚越覺得妻子現在越來越不能理解了,她的很多做法都讓他覺得頗為費解,尤其是在彭雪奡的事情上。
阿雪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寵愛?只是程素柔的做法太過了。
程素柔一頓,站起身來拿起茶壺往杯子里倒茶,微笑道,“阿雪這孩子毛毛躁躁的,他單獨住我總擔心旁人照顧不好他,不如等他娶了妻子成家之后,有個知冷知熱的交心人在一旁,我也放心!
彭雪奡接茬道,“好啊,阿娘,我喜歡阿武這樣的,不如將來我就娶阿武好了,阿武在圣教長大,我們也算是知根知底!
“阿雪胡鬧!”程硯秋皺眉,浮生蠱沒解決之前,他甚至都不想讓阿武跟他單獨待在一處,怎么會讓他們成親!鞍⑺,阿雪畢竟是個男孩子,你要留他到加冠不成?”
彭澤揚在一旁幫腔,“就是就是,阿素,若阿雪是個女孩子,這般嬌寵也就罷了,將來找個知根底的人嫁了,有圣教做后盾,晾誰也不敢欺負了她,可阿雪是個男孩子,將來可是要擔當大任的!
“阿爹,女孩子不能繼任圣教么?”彭雪奡歪頭問道。
彭澤揚撓了撓頭,“創教以來還沒有過女子繼任的記錄,不過女孩子嘛,就應該跟你阿娘一樣,嬌嬌的被我捧在手心里,干什么要舞刀弄棒的,不好看。”
他說這話的本意不過是為了討好程素柔,確實,成婚十多年來,程素柔身子弱,未曾踏出過曲塘山半步,一直被他嬌嬌的養在梧桐苑。
程素柔拿茶壺的手一抖,水便撒了出來,彭澤揚連忙奪過茶壺,一手扶住她,“小心燙!”
他皺眉看著程素柔,“怎么這么不小心,阿素,是不是不舒服?倒水這種小事,跟我說一聲,我來就好。”
程素柔輕輕掙脫他的手,微笑道,“不礙事,不過剛剛有些走神罷了!
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心,彭澤揚低頭有些難過,“阿素,為什么我們不能好好的談一談呢?你不要這樣總是自己一個人鉆牛角尖好不好!
程素柔一怔,總是?
原來在彭澤揚心里,她已經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了。
“阿雪的事,沒得商量!背趟厝岽瓜卵酆熣谘诎l紅的眼眶,轉身朝屏風后的內室走去,“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你們隨意吧。”
彭澤揚頓時用求助的目光看向程硯秋,程硯秋點了點頭安撫道,“等下我去勸勸她,別擔心。”
見事態發展朝著不可預估的方向狂奔而去,彭雪奡默默的拉著武幸悄悄從房中退了出去,兩人走在少有人去的偏僻小道上,彭雪奡低著頭似乎有些失落。
武幸干巴巴的安慰道,“先生會解決的。”
彭雪奡搖了搖頭,“這是上天注定,誰也解決不了!
不過只是教主與夫人夫妻矛盾罷了,先生怎么會解決不了呢?
而且,怎么還扯上了上天注定。
武幸畢竟有好些時候都沒有在山上待著,具體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只好沉默不語。
“阿娘很固執,從前我只想著怎么擺脫她的控制,想要得到自由,現在卻覺得她很可憐,陷入情愛之中,患得患失,無法自拔!迸硌⿰S喃喃自語,“我現在都分不清,她到底是愛我多一些,還是愛阿爹多一些!
她為了阿爹剝奪了彭雪奡的幸福和權利,卻也為了她與阿爹感情產生了分歧。
也許這才是人性。
武幸聽了她的話,不由得也開始迷茫了起來,情愛,真的有那么可怕嗎?
能夠讓一個人變得不像自己。
“罷了,不提這些了。”
彭雪奡長舒一口氣,笑道,“阿武,說說你吧!
武幸點了點頭,干巴巴的講述了一下自己的武功進境與日堂的發展,“我現在已經到了一流的頂峰,就算是與先生也有一戰之力了,日堂在唐飛霜的管理下規模發展的很快,實力現在已經可以與云堂比肩,再過幾年,日堂將會是名副其實的五堂之首……”
少教主漸漸長成,直隸于少教主的日堂,已經成了圣教弟子最想去的地方。
彭雪奡打斷了她,“我說的不是這些,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難道就沒有遇到一些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嗎?”
武幸想了想,好像還真沒有什么值得講的,正要搖頭,卻想起了七兩。
武幸猶豫道,“你之前讓我找的那個替身,倒是很有趣!
彭雪奡頓時起了興趣,那個替身沒了用之后,他就拋到了一邊,再也沒有想起來過,沒想到武幸還留著他。“說來聽聽!
“他做飯還挺好吃,干活總有些懶散,還有些小貪財,經常想要通過討好我得到一些銀錢,然后買一些花里胡哨的東西享受!蔽湫以谀X海中回憶著,撿了幾件小事講了講,說著說著,嘴角便露出了一絲笑意。
“看來你很喜歡他。”彭雪奡笑著道。
“何以見得?”武幸倒不覺得自己喜歡他,那小子一開始可是讓她厭煩的很,后來學乖了,她才愿意時不時的滿足一下小仆役金錢上的需求。
“你剛才笑了。”彭雪奡認真的道,“阿武,你笑起來很好看,可惜我很少見你笑。”
不論發生什么事,武幸似乎總是一臉平淡,漆黑的眼珠幽深沒有光亮,偶爾會皺一下眉。
她似乎什么都不怕,不怕死,不怕痛,不怕離別,沒有愛憎。
就算是當初陽安城外,她做出獨自一人引走追兵這種幾乎與找死無異的舉動時,她的臉上也沒有多余的一絲表情。
彭雪奡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場面了,他哭著說要回去救阿武,可因為他的弱小,因為他的無能為力,導致阿武受了那么多的折磨,回來的時候四肢全廢,讓人無法想象那樣情況下的人還能活著。
的確,如果不是有浮生蠱在,可能就算救活了武幸,她下半輩子也只能臥床當個廢人了。
而那時的武幸依然神情淡淡,甚至還安撫他道,“不用擔心,我很快就會好的,你聽先生的話,不要總來看我。”
彭雪奡隱藏在衣袖下的拳頭悄悄握緊,有時候他真想問一問武幸,你到底有沒有心?到底會不會為自己做一件事情?
“你其實應該多笑笑才對。”彭雪奡繼續道。
武幸一怔,她這樣的容貌,怎么算得上好看?阿雪真是抬舉她了,她站在阿雪旁邊,不過就是耀陽與螢火的區別。
她扯了扯嘴角,“阿雪笑起來最好看。”
彭雪奡輕笑,“那我就一直笑給你看,阿武,在你心里,排前三位的是什么?”
“阿雪,先生,陰月教!蔽湫蚁肓讼,認真的道。
彭雪奡有些訝異,沒想到自己竟然排在了舅舅的前邊,不過他還是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問題,“那你自己呢?”
“只要阿雪,先生,陰月教都好,我就好!比羰菙P棄了這前三位,武幸真的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她當初想要做人上人的愿望,想要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的愿望,早就隨著小滿的死去而隨風飄散了。
“阿武就沒有自己喜歡的事物嗎?”彭雪奡無奈的笑。
“我喜歡阿雪,喜歡先生,喜歡陰月教,這還不夠嗎?”武幸有些不解。
“夠!迸硌⿰S莞爾一笑,不欲再繼續這個話題,有時候他真的覺得武幸年紀比他還小,更像一個懵懂的孩童。
明明武幸是和他一起長大的,為什么阿武會是這么個性子呢,比訓練營那些人還要冷。
約莫時間差不多了,大人們應該已經談完了,彭雪奡帶著武幸往回走。
梧桐苑里的侍女仆役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靜悄悄的,可能是被他們清了場。
兩人剛剛走到門口,便聽到里面有些不同尋常的聲響。
彭雪奡連忙示意武幸不要出聲,拉著她躡手躡腳的走到另一邊的窗戶下,窗戶沒有關嚴,漏了一條縫,兩人便偷偷摸摸的望進去。
而里面的人也許是一時過于激動,竟然也沒有發現他們。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阿雪是一個女孩?”程硯秋眼圈發紅,質問道,“婆婆,阿素不懂事你也跟著她胡鬧嗎!?”
聞言彭雪奡頓時心神一震,余光瞄向武幸,卻見武幸半點沒有所覺,仍是靜靜的,他只好繼續聽。
云婆婆連忙跪下,渾濁的雙眼溢滿懇求,“公子別怪她,姑娘也是沒辦法啊!”
“什么沒辦法!你找我難道我不會幫你解決嗎!”程硯秋簡直想不通他一向執拗的妹妹在這種事上竟然也如此一意孤行。
坐在云凳上的美婦人回頭望向哥哥,睜著一雙朦朧的淚眼泫然欲泣,她一開口,眼淚便啪嗒啪嗒的順著臉側落到衣襟上,“你怎么幫我解決?幫我把阿雪送走換個男孩來嗎?”
“我舍不得阿雪,阿雪那么小那么乖的一個孩子,讓她離了我眼前一天一個時辰我都無法忍受!”
程素柔站起身來走到程硯秋身前,像小時候一樣抓住哥哥的袖子,“哥哥,你就當不知道好不好?就當從來沒發現過,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就行了……”
程硯秋拂袖甩開她的手,強迫自己平息心底的怒氣,“那你就讓阿雪一輩子當個男孩?你這樣如何對得起她!你有沒有想過她將來長大了會不會帶著一身的傷疤,會不會疼,會不會遇見喜歡的人,會不會恨你!?你有沒有想過彭澤揚知道了該怎么辦?你讓她將來如何面對她的親生父親!”
“我想過!可我沒有辦法!我愛他!”程素柔身子無力的跪坐在地上,雙手捂臉失聲痛哭起來,“我懷有身子的時候,大夫跟我說過,我身子不好,生下這一胎已是造化,余生不可能再有身孕了,可阿雪是個女孩……”
程素柔的身體狀況不允許她再開懷,而彭澤揚不能沒有兒子,他必須要有一個繼承人,不然圣教上下一定會人心浮動,教主沒有繼承人,那么下一任教主豈不是人人都有機會?
這個世界上的男人有一種通病,他可以對著你深情的說我只愛你一個人,然后隨便和另一個漂亮女人生下孩子,把孩子送過來說,當成我們自己的孩子一樣養。
這怎么可能一樣呢?這是別的女人的孩子啊。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嘶力竭,“我不愿看到他和別的女人生下孩子,就算讓我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哥哥,你知道我從小驕傲好強,我不能,也不肯和別的女人分享我的丈夫!哥哥,你幫了我這么多次,就再幫我這一次能如何!”
程硯秋震驚至極,腳步踉蹌的往后退了一步,不知什么時候,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成長成了如今這般陌生的模樣,“你只顧他,不顧阿雪,就不怕阿雪恨你么?”
“若阿雪恨我,恨便恨吧,我已顧不得許多了。”
“好,好……”程硯秋苦澀道,“只盼你將來不會后悔。”
說罷他便轉身大步離去,見狀彭雪奡連忙拉著武幸躲在一邊,等程硯秋走遠了,才一起離開。
彭雪奡在前面快步的走,衣袖都帶出風來,武幸追上去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狀似安慰,卻沒說話。
直到走到荒涼無人的地方,彭雪奡才停下來,稚嫩的臉上陰晴不定,幾經變化,似是迷茫,又似是痛苦。
良久,她才低聲道,“你若說出去,我便殺了你!
她沒說是什么事,是她原來是女兒身的事,還是今日偷聽之事,不過武幸本就不是什么多嘴多舌之人,況且也沒有可與誰說的人,便也無所謂的點點頭,“好!
聞言彭雪奡盯著她看了半晌,又說,“你若騙我,我也殺了你。”
武幸再一點頭,“好!
“那從今往后,你只做我的下屬,只忠心于我,聽我一個人的命令,你若背叛我,我還會殺了你!
這話先生也這么說過,武幸早就答應過,事事以彭雪奡為先,余生以保護彭雪奡為己任,遂毫不猶豫的點頭。
“好。”
武幸根本不怕死,她只怕沒有了先生,她是絕不會做對先生,和對阿雪不利的事情,彭雪奡心中自然也知道,他只是突然在武幸面前赤裸裸的暴露了自己所有的隱私,有些不太習慣,即便這件事他早就猶豫著想要告訴武幸。
這問話更像是走一個流程,流程的內容都是兩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流程走完,彭雪奡這才笑了,與先生相似的眉眼彎成不相似的弧度,露出白瓷般的牙齒,若無其事的道,“阿武,我想做教主。”
此刻的彭雪奡似乎與多年之前一艘畫舫的甲板上重合,他們有著不同的緣由,卻是同一個目的。
武幸點了最后一下頭,“好!
彭雪奡已經不想再夾在程素柔和彭澤揚中間做一個被控制的工具人了,他要自己掌控自己的命運,做自己想做的事。
彭澤揚沒有野心,他有。
彭澤揚偏安一隅,他不會。
自古以來沒有女子登上教主之位,他偏要做那第一個!
憑什么他要甘心被困于這小小的一方天地呢,他想要自由,想要自在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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