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兮生前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公子。
凌家世代簪纓，家中出過三個狀元，兩個榜眼。是真真正正書香門第。
凌家人口關系盤根錯節，十分復雜。且凌家代代子弟眾多，對子弟培養也十分重視。
凌兮雖然是長房嫡子，卻因為天生在讀書方面資質平庸，無論多么努力都達不到長輩的要求而過得并不順心。
在凌家，如果沒有七步成詩的才華，出口成章的天賦，那么無論他的地位多么尊崇，都是要被忽視嫌棄的。
凌家不需要用養狀元的精力來養一頭只會吃能睡的豬。
這是凌家家主，凌兮的祖父對子孫輩的第一條家訓。
而每次凌兮看祖父念這條家訓的時候，那目光都會若有似無的掃過他。他便深以為這條家訓就是為他量身定制的。
他每每抑郁就想著吃，慢慢就變成了現在白白胖胖的樣子。
所以，祖父對他冷漠如門口有手有腳，卻只知乞討的乞丐。
祖母對他忽視如進門不久卻不會哄人的姨娘。
父親對他非打即罵，“廢物”二字成了凌兮的乳名。
母親常在他面前嘆氣，哭泣。告誡他讓他多向大哥學習，讓他別記恨父親，讓他學會像個透明人一樣，安靜的躲在角落里生活，直到死。
一次，大哥在書院打死了人，據說死的那個也不是好惹的，非要大哥償命。
凌家怎么忍心天賦異稟，八面玲瓏，凌家的下一個狀元去死。
于是便決定讓他替大哥去刑場。
忘了說了，他和他大哥是雙生子。
一個精的無法無天，一個笨的人神共憤。
入獄前一天，是母親來通知他的，母親說，“兮兒，你大哥不能死，他若死了，你爹便不能成為下一任家主，屆時，咱們這支淪為旁支，如何能指望你搬回局面？”
母親摸了一把鼻涕眼淚。
也不知道這鼻涕眼淚是替大哥著急上火還是替他提前奔喪。
“你且替了你大哥……為娘，為娘……”
母親哭的險些說不下去，“你若覺得孤單，大不了等看著你大哥中了狀元，你爹家主之位到手之后，為娘下去陪你！”
凌兮呆呆的看著在自己面前哭成瀑布的女人，嘆了口氣，揚揚嘴角，“不用，母親，就讓我去替大哥吧，你也不用想著來陪我，你且好好看著大哥，別讓他再打死個什么要緊的人，到時候可沒人再能替他了。”
終于……解脫了。
一只、兩只……一只、兩只……
凌兮在桃樹底下數著螞蟻，可無論怎么數，前一次和后一次數的都會差上一只。
七百多年前的回憶，再放到眼前，竟然能宛如昨天。
凌兮都佩服自己的記憶。
可這記憶怎么用不到正地方呢。
凌兮嘆了口氣。
“為何嘆氣？”
頭頂上傳來一個空靈的聲音，像是泉水敲打石壁。
緊接著，便見螞蟻窩上鋪來一個陰影。
那陰影衣袂飄飄，長發如仙。
手里還挎著一個籃子。
“哪里有那么多為何？”凌兮嘟嘟囔囔的答話。
陰魂不散啊！
他躲了她兩天，她找了他兩天。
每次找到他都給他一堆好吃的。
不知道他再減肥呢嗎？！
云伊著了一塊石頭坐下，吹了口鬼氣，將前面的一塊空地打掃干凈，只留幾片桃瓣。
然后她從善如流的將食盒里的飯菜一一擺好，才對凌兮擺手。
“數螞蟻數了半天，一定餓了，快來吃吧。”
“我，我不餓，謝謝大人，不……”
“咕嚕嚕……”
云伊甜甜一笑。
凌兮老臉一紅。
只怪那飯菜太香，聞著的人怎么能不食指大動。
凌兮抬眼看看云伊，老臉更紅了。
陽間陰間加起來大約八百來年，他就沒跟哪個異性有過什么接觸。
更遑論還是這么美的異性。
凌兮在云伊面前，感覺就像在祖父面前一樣，他表示亞歷山大。
云伊又催促著擺擺手，凌兮退了一步。
“我，我減肥呢！”
“減什么肥？這么白白胖胖的挺可愛的。”
凌兮的老臉紫了。
但云伊這稱贊卻是源自內心。
她的確覺得凌兮可愛，但卻不僅僅限于外表，而是靈魂。
那是個干凈透徹的靈魂。
即便千年萬年，即便遭遇不公，他都不會被污染。
只是，他還需要將自己的心強大起來，才會過得真正的開心，無憂。
純凈的靈魂，難道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嗎？
“你若真想減肥，就更得多吃我的飯菜了，等到靈力修為提高，你便可以控制自己的體型了啊？”
若是凡人，她還能提供個減肥食譜什么，鬼魄，也只能修行了。
凌兮依舊蹲在地上數螞蟻，腦袋幾乎要伸到螞蟻洞里。
但是，他透紫的臉卻慢慢退卻顏色，恢復白皙。
他松了口氣。
起身挪了兩步，坐到云伊對面的空地上，端起碗，拿起筷子，慢條斯理的吃起來。
每次不都是認命，這次還掙扎什么？
倒不如吃個痛快。
想著，凌兮的筷子加快了速度。
云伊很欣慰，她一邊看著凌兮吃，一邊叨叨，“以前在大靈斗的時候，看你用棍，發出的氣旋不見顏色，我還以為你的靈力屬性是風，沒想到一查之下卻是水，真是令人稱奇。”
“……”
凌兮不語，只悶頭吃。
水屬性的靈力在冥界一抓一大把，天界更是有無涯太子這個水屬性的至神存在，他有什么好稱奇的？
云伊聽不見凌兮的腹語，但她向來有自己和自己聊天的本事。只聽她接著道，“所以本來你是最適合吃養陰生津的食物，又因為陰寒屬性過強的食物能夠讓你精魄靈力增加，所以眼下這些都是很中庸的，陽中滋陰，陰中補陽，助神魂，養水性。早知道，這樣的食譜最難配。”
“……”
聽不懂，聽不懂，聽不懂……
“你還不知道為什么你不能筑魄呢吧？因為一旦筑了魄，基礎增加，想要升仙就便慢了。不過不用擔心，等我們從天上下來，我再幫你研究一邊筑魄一邊修魂的食譜。要知道，這才是最適合你這水屬性的食修方法。”
云伊的聲音像是一位溫柔的菩薩……在念經。
那聲音不知不覺柔潤了凌兮的心弦，使那根一碰就炸毛的弦有了點彈性。
“我不想上天……”潤物細無聲最終化為一聲嘟噥。
云伊歪頭想了想，一拍腦門，她還沒說服他呢。
“你在怕什么呢？”
云伊鼓勵的小眼神像是一針強心劑，狠狠的扎在了凌兮的臀大肌上。
“我，和我一樣品階的都比我厲害，我甚至都打不過剛剛化形的鬼，所以即便我生了仙也是個弱仙，免不了要給冥界丟臉……”
“嗯，還挺有自知之明。”
“啊？”
“不是，你看我，等把你們都修成仙了，我也會跟你們一起上天的，我現在勉勉強強算修滿一魂，我都沒嫌丟臉，你嫌什么？”
“……”
那是因為我沒你臉皮厚。
云伊見她黑自己都沒讓他建立起自信，便只能換一個突破口，“況且你也有你的長處啊！”
“……”
胡說，他除了能吃，沒別的長處，她不會說的就是吃吧。
“你知道你為什么明明靈力屬性是水，形成的氣旋卻看起來是無色無實質的嗎？”
“那是因為你的精魄基礎太差，也正因為這精魄基礎太差，致使你的神魂靈力的體現能直接達到了靈力運用的最高階段，便是化水為氣，化水為氣不但可以提高攻擊力度，攻擊力還可以自帶高溫，增加攻擊傷害值，且水汽較之水柱多了無影無形一個優勢，使攻擊能夠出其不意，增加勝算。放眼三界，能做到化水為氣的不過十人，你算其一哦！”
“！！！”
他這么厲害為什么每次都會被怨靈虐？！
“當然啦，主要是你的靈法招式，靈力運用差些，才導致你時常被怨靈虐！”
“！！！”
她能聽見他的心里話不成？
云伊自是聽不見，她依舊在念她的洗腦臺詞，“還有，你有一個廣闊的胸襟，”云伊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每個人的靈力屬性，大都會跟他的靈魂的事業，愛好，性格等諸多因素息息相關，正如你性格就像你的靈力屬性一樣，上善若水，海納百川……靈魂至善的人，才是對修行的最大助益，我相信，只要找到適合你的修靈之法，你的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
她說他上善若水！
她說他海納百川！
她竟然說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凌兮口中的飯將將咽下，已經不知道下一口要不要繼續吃下去。
他端著碗的手微微顫抖著。
八百年，從來沒有人這么說過他。
八百年，只有人說過他是個廢物。
他在陽間是個廢物，到了冥界，依舊是個廢物。
所以，他這個廢物在哪待著都是浪費糧食。
好在冥界可以不吃不喝，好在冥界只是他一個人生活，他是不是個廢物關系不到家族的興衰。
所以，他選擇就這么無聲無息的在冥界做一個廢物。
他朝這個目標奮斗了七百八十年，也踐行了七百八十年。
忽然，有人跟他說，他其實不是個廢物！
他的小心臟有些受不了。
“你，你休要打趣我！”
凌兮怒了。
他想摔了云伊的碗，手腕上憋了十足的力氣，將碗往地上一放。
“噗。”
碗底還沒將地上的桃瓣掀起半個縫。
所以云伊根本沒發現他怒了。
“吃飽了？”
“我，我是不會被你騙的！我是不會上天的！”
凌兮從地上爬起來，很是生氣的給云伊鞠了一躬，轉身便走。
云伊慢慢悠悠的拾到碗筷，“其實你也不想就這樣千年萬年的吧？你也想活的多姿多彩，有滋有味吧？”
幾欲落荒而逃的身影頓了頓，腳步沒停，卻是放慢了步伐。
“要不然怎么會那么努力的修靈，幾乎不眠不休？要不然怎么會報名參加大靈斗，被怨靈打的遍體鱗傷的結束第三場比試？要不然怎么會聽說要上天的時候，眼神才像個有靈魂的靈魂？要不然……”
“別說了！”
凌兮終是停了腳步。
珍藏了幾百年的心事，被人無情的揭穿，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兒！
他覺得他的那僅剩的，一丁點兒的自尊就這么被人奪走了。
像是他最丑陋的傷疤，就那么被肆無忌憚的暴露在人群中，讓他無地自容。
他本應該恨眼前這個披著仙女外衣的蛇蝎妖精，是她讓他沒有了最后一絲可以蔽體的遮羞布。
可是，他的心底卻像是又另一個聲音在吶喊，在喧囂。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他沒有天賦，難道連勇氣也沒有了嗎？那他這么多年看似不在乎，卻又執著的事情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凌兮抖了抖袍子，轉身深深看著這個妖精一樣女鬼。
她明明那么弱，卻為何那么強？
凌兮朝著云伊又鞠了一躬。
這一躬同剛剛那個不同，這個極其認真，不像是之前那個下意識禮貌的敷衍。
她明明那么瘦小，卻為何那么高大？
“請大人助我修行！”
云伊松了一口氣，會心一笑。
還是個比較可愛的，人高馬大的，素白如藕的胖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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