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梵天也下起了雨。
無窮無盡的無根水喧囂著從天幕上傾灑下來。
白染把被子拉過頭頂，皺著眉翻了個身。
夢中，她重新走回禹余天大赤宮的晚宴上，長裙那樣華麗，容顏那樣嬌美。她輕輕挽著白墨的手臂，在一片黑暗中前行。她摸到他的衣袖，繡滿了精致的道紋。他們兩個小小的神仙，小小的孩子，就這樣面無表情的踏進(jìn)那個尊貴的地方。
她聽到嘩嘩的雨聲，聒噪的化為了滿宴賓客。
許久沒有這樣盲著的感覺了，她不安之余還有一絲病態(tài)的熟悉，她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說要娶她。
一個，兩個，三個，他們都叫她的名字。
白染，白染，白染。
他們靠過來了，她開始惶恐，別過來。
她想動手了，可是不能動手，這里是天宮，而她是靈族的公主。可是他們已經(jīng)離她太近太近，怎么辦，她胡亂的揮著手臂。
帶我走。你帶我走。
她一把推開身前小案，起身就撞進(jìn)一個懷抱里。
她掙扎著，又被抱緊，她聽見那個人說，我答應(yīng)你，我會替你報仇，我說到做到。
我答應(yīng)你，我答應(yīng)你。
靈犀一夢，白染滿頭大汗的驚醒過來，那股驚懼之感如此之真實以至于她體內(nèi)那股躁動的靈氣就快要壓抑不住。
“蕭青，蕭青！”
她喊了兩聲，卻不見蕭青應(yīng)她。披上外裙，她翻身下床倒了杯茶，坐了許久。
上清境禹余天，御錦身后，琰瑯持著令牌推開了紫薇宮的大門。
正殿之上，星合同他的正妃古晞端坐其上，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兩個人。沒有起身也沒有說話。
而恰好這時，姝沁身邊那位白衣的仙侍款款而來。
“天后娘娘召大殿下攜正妃往長樂宮議事。”
星合垂眸，牽過古晞的手走下來。
琰瑯皺眉：“兄長難道要違抗父命么？”
這對清冷的上神夫妻，他們依舊步伐穩(wěn)健，擦肩而過的時候，齊齊望向勁裝的琰瑯，那境界上的威壓是如此之強(qiáng)烈，琰瑯一瞬間便彎下腰。
御錦神色一動：“琰兒不許無禮。”
她看著已經(jīng)走到殿門處的星合，高聲道：“大殿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那一萬天兵…”
“請便。”
星合只冷冷撂下一句。
而玉淵宮內(nèi)，白清握著同樣一枚令牌，目光冷峻。
那時候天剛擦黑。鬼魅便不再躲藏。
天庭集軍，無論如何是瞞不住一些人的。白禾手下最得力的副將白霖，將密報用最快的速度傳回靈族。
太玄宮內(nèi)，白禾深深皺著眉頭。密報上只有一句話，天庭二殿下、四殿下秘密集結(jié)天兵兩萬。
已經(jīng)多少年不曾上過戰(zhàn)場了，他不記得。但身體的每一個器官都迅速做出反應(yīng)。
緊接著白清的第二封密報便到了。
天庭二殿下、四殿下秘密集結(jié)天兵兩萬，欲封鎖四梵天出口，另有三位上神一同前往。
白禾與白信的眼神交匯在一起，皆是一派復(fù)雜神色。
這一夜，靈族天機(jī)臺，黑暗中十支天機(jī)軍無聲待命。
玉明宮內(nèi)，遲晚晚看著一臉嚴(yán)肅的封啟，正要調(diào)侃，卻聽見他說：“少主，琰瑯和祝痕派兩萬天兵封鎖了四梵天的入口，而后他們帶了三位天界上神一同進(jìn)入了四梵天。”
散淡的眼神一瞬間冷厲下來。
遲晚晚看著這個樣子的白墨，真的挺像浮生。眼睛有神，面容肅殺，很是迷人。
片刻后，他卻淡淡道：“妖族那邊什么動靜？”
封啟看了他一眼：“長生山脈外的守衛(wèi)加強(qiáng)了一倍。”
他冷哼一聲。
封啟遲疑：“族長那邊用不用去…”
白墨抬手：“不必。那兩個蠢材翻不出什么大浪，更何況父親早有安排。”
“早有安排？”
白墨看了他一眼，點頭：“靈犀山脈外有我們的傳送陣。”
遲晚晚在一旁安靜喝茶，聽到這一句一下子便嗆住了：“天庭重地修傳送陣？白禾現(xiàn)在是越來越可以了哈…”
白墨皺眉：“你以為是什么，行軍的傳送陣么？不過是個小型應(yīng)急的。”
遲晚晚哦了一聲，摸了摸鼻子，退出這場對話：“你們繼續(xù)，繼續(xù)。”
封啟被他一打岔就斷了思緒，轉(zhuǎn)而怒視過去，也不知為何近來看他總覺心中窩火。
這一夜，木族千秘林的盡頭，傳送陣的光芒微弱閃爍，閃爍著，照亮了含笑和若木暗色的衣裳。
這一夜，寧靜的長樂宮中，白衣的仙侍又將天后的旨意帶到遙遠(yuǎn)的古族。
這一夜，魑魅魍魎，在那一場暴雨中，向著同一個方向，揮舞屠刀。
而屠刀之下，白染的心臟終于重新平靜下來。她又爬上床。
就在這時，忽然看見外面亮起一道光。
蕭青跌跌撞撞的跑進(jìn)來：“娘娘，有人偷襲咱們靈犀宮！”
偷襲？
靈族的人，戰(zhàn)斗的意識是刻在骨血里的，她一把抽出長劍飛身而出，長依殿外，沒有任何轟鳴的聲音，而無塵設(shè)下的結(jié)界蕩然無存，她蹙眉望去，不可置信。
那個打開了禁制的人，盡歡。沉著冷靜的盡歡。和方才殿中完全不同的盡歡。
她的心一瞬間沉了下去。
蕭穆帶人將盡歡拿下，她卻沒有一點時間來質(zhì)問她。蒼穹之上，白染看著對面那五人，面色蒼白。
琰瑯，祝痕，和三位她不認(rèn)識的，上神。
白染身前那十位金仙后期的護(hù)衛(wèi)為她撐起一層厚厚的仙障。
“請娘娘先回避吧！”
心臟跳動的聲音如雷鳴一般，眼下哪還有回避的時機(jī)，她一轉(zhuǎn)身這十人就會立刻被殺死。
誅仙塔透體而出，橫在中間。她看著站在最前面的琰瑯，眼神森冷。
蕭青，殿下呢？
長依殿內(nèi)，蕭青焦急的傳音給她，娘娘，殿下不在修煉室。
蕭青，別慌。
她很想交待蕭青她們先走，可是她知道沒用，這是四位上神的封鎖。
這樣冷漠的對視也不過片刻，琰瑯身后的火龍便呼嘯著沖了過來，這五個人，好似真正的神明般，俯視著誅仙塔后的白染。
那火焰這樣熾熱，一瞬間焚去層層仙障，白染冷哼一聲，將體內(nèi)封印揭開，一道道天火盤旋著沖出來，一分為四。
“白染，我等奉天帝旨意前來拿你，你這是要抗命嗎！”祝痕厲聲道，一掌劈開她身前一名護(hù)衛(wèi)的身體。
她看的眼睛紅起來，祝痕，祝痕，就憑你也來我面前殺人。
她眸中金光大盛，身形一個模糊，下一個瞬間已是一把掐住祝痕的脖子。
天火在她身上燃燒，連長發(fā)也變成金色。
“娘娘不要！”
身后，一朵又一朵血花飛濺，她手掌如刀般劃開祝痕的身體，也被暴沖過來的琰瑯一擊傷的吐血。
她回眸，一地殘肢。為護(hù)她一息，已然葬送了十條性命。這便是金仙境與上神境的差距。
“白染，你束手就擒吧。”琰瑯看著她，掌心升騰起雄渾的靈力。
這一刻腦中哪還有什么思考。暴烈的天火在四肢百骸燃燒，慢慢顯化出巍峨的法相。
琰瑯嗤笑一聲，身后三位神君眼神交匯之下終于再無保留，紛紛施展出真正的手段。
這般驚天一擊，氣勢恢宏的沖擊而來，卻在她身前一寸詭異的凝住，而后寸寸瓦解。
白染呆滯了一瞬，回頭。
同樣森寒的眼神，白禾袖袍輕揮，將她護(hù)在身后。
冷聲問她：“無塵呢？”
她皺著眉搖頭。法相消散，熾熱的天火卻依舊在她身上燃燒。
關(guān)鍵時刻白禾竟會突然出現(xiàn)，這是他們沒有想到的，琰瑯與祝痕對視一眼，往后退了一步，莫說如今的白禾已然突破了上神極境，便是昔日的戰(zhàn)神也不是他們幾個能夠抗衡的。
但他們還沒有輸，旨意是，若有變數(shù)，便拖延等待。
白禾冷冷望了這幾人一眼，抬手將她一身火焰壓回體內(nèi)。
戰(zhàn)場無情。
不必為死去的人轉(zhuǎn)身，帶著他們的仇恨繼續(xù)前行。
除了死亡不能倒下。
這三句話是白禾從小教給他們姐弟倆的。
她是戰(zhàn)神的女兒，是靈族的公主，她不轉(zhuǎn)身，不倒下，她忍住鉆心的疼痛，再次喚出誅仙塔。
可所有的堅強(qiáng)卻在一瞬間瓦解。
她茫然的低下頭，那里，心臟處，有玉碎之聲，清澈響起。
那是…她的那塊兩心佩。
取一絲元神，一滴精血和一粒道心種子，煉為兩枚通靈的玉佩，結(jié)于心間。兩心佩永恒締結(jié)，不毀不滅。唯一的解脫，便是結(jié)佩者身死魂滅之時。
她迷茫的捂著胸口，看向父親，有些無措的笑了一下。
“父親，這是…”
白禾扯過她的手，看到那枚顯出形來的，斷裂為兩半的玉。
他的目光顫抖了一下，只一個瞬間便緊緊握住白染的手臂：“孩子…”
“我，他…我…”她語無倫次的，不知道說什么，搖著頭，一直搖著頭。
腦中一片空白，完完全全一片空白，手腕被父親捏的發(fā)疼，面上表情擰巴的好笑。
虛空中，小染伏在無塵的胸膛上，拼命想要用它纖細(xì)的身子去蓋住他心臟上的傷口，忘湫赤色的瞳孔里盡是紛亂，蛇尾一擺，空間碎裂。
“大染…大染…”凄厲的呼喊聲突兀傳來。
白染猛地抬頭。
然后就，看到了她此后千萬年里，永遠(yuǎn)揮之不去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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