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殿中,地龍燒的熱乎,金獸香爐中熏香裊裊,顯示出她寵妃的身份。
因著擔了一夜的心,貴妃無暇梳妝,平日頗有些雍容的容貌露出真相,原來也是眉疏目呆,不過爾爾。
和此前幾回的悠閑談話不同,這回貴妃顯得分外謹慎。
她屏退了宮娥,蹙眉捂鼻,徑直問道:“可已經侍寢過?”
貓兒便知貴妃要問這件事。
貴妃是淑妃的人,淑妃是泰王的親娘。
貴妃相問,便是泰王想要知道了。
她立刻做出個含羞之色,咬唇垂首不做回答。
貴妃并不被她的模樣所迷惑。
“皇上肩膀上有顆痣,你可看到了?”
貓兒倏地一愣,額上立刻冒出幾滴汗。
想將此事糊弄過去,竟然比她以為的難的多。
古人不是認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便是失了清白的嗎?
昨兒半夜,皇上進了暖閣后,確然曾屏退了下人,同她兩個共處一室過。
然而她話還未說到一半,楊臨前來回稟朝堂要事,皇帝便急急離去。
這一離去,連軸轉到上了朝,都再未露面過。
過了早上辰時,她等不來皇上,又僥幸想著她也算在皇上龍床過了夜,這才換了衣裳,吩咐下人將她送回了廢殿。
如今貴妃問她皇帝的特征,莫說皇帝的肩膀,便是皇帝臉上長沒長痦子,她都從未細細打量過啊。
她心中顫了幾顫,只竭力穩著心緒,繼續拿出含羞神情,聲如蚊蚋道:“奴婢害羞,夜里吹熄了燈燭……”
貴妃乃四妃之一,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顯然有幾把刷子。
她出了一道附加題:“皇上在床榻上有些癖好,你可受得住?”
貓兒心頭再冒了幾滴汗。
她終于收起了嬌羞之色,肅了臉,鄭重其事道:“皇上生怕奴婢年紀小、容易翹尾巴,專程交代奴婢,閨房之事乃私密事,便是親娘問起,都不該透露。娘娘的問話,恕奴婢不能作答。”
她刻意做出疲累神色,盈盈起身福了一福:“奴婢一夜未睡,身子不適,先行告退。”
不等貴妃作答,她便轉身,緊攥著雙手立刻就要出殿門。
身后倏地起了兩回巴掌聲,從兩側垂簾外立刻涌出三四個健壯婦人,作勢要攔停她。
她只覺不妙,轉身看向貴妃,緩緩道:
“姐姐這是要作甚?須知夜里妹妹才侍寢過,只怕此刻皇上晉封的圣旨已送到了廢殿。
妹妹雖不可能一步登天,可現下正在皇上心尖尖上。姐姐若失了禮,妹妹便是張狂一回,也要同姐姐兩個計較計較。”
貴妃只愣了一息,便向壯婦呵斥道:“還愣著作甚?動作快些。”
貓兒聞言,轉身只跑了兩步,便被逮住。
她大力掙扎間,四肢已被人牢牢按住。
一位壯婦跪蹲在她面前,一只手伸向她腰間,抓住了她腰間軟帶,仿佛日常要宰殺一條魚一般,神色中含了一些要收獲的喜悅,親切道:“只是查探,忍一忍就好。”
手臂一揚,“刺啦”一聲,軟帶驀地被扯開。
“不……”驚恐尖叫聲劃破長空,繼而被巾帕堵在了腹中。
*——*——*
午時的園子和宮道上人影稀拉,皆被大雪阻住了腳步。
隨喜站在御花園邊上的亭子一角,迎著寒風抖抖索索的當差,清鼻涕險些糊了一臉。
亭子中間的石桌石椅上,他家主子蕭定曄正陪在阿爾汗大人家的小姐——阿爾汗·穆貞身畔,神情雖未愁眉苦臉,可對著今夜就要定下的側妃,蕭定曄也未見得有多少喜色。
隨喜不禁對自家主子報以深切的同情。
事情都亂到這個份上了,老太后還要在里面推波助瀾,令五殿下陪同今兒才入宮的穆貞小姐逛逛園子。
阿爾汗大人身為北犁府尹,兵強馬壯,這些年來組織軍民,多次擊退了番邦來犯。在維護大晏北門的安定上,立下了赫赫戰功。
在主子已失去胡貓兒這顆棋子的當口,同阿爾汗家結親,便顯得尤為重要。
這位穆貞小姐隨父進宮,今夜定親后,要在宮里玩足三日才出宮。只怕自家主子陪吃、陪玩、陪逛,也要陪夠足足三日。
穆貞小姐長在邊塞,身材頎長,站在蕭定曄身畔,頗有些巾幗不讓須眉的風采。
她看著偌大的御花園,不禁郁郁道:“長在園子里的花花草草有何好看?要長在山坡上、雪山上,經受了風吹雨打的洗禮,才能開出最美的花來。這般大的園子,就該用來跑馬。”
她看著未來夫君,并無中原女子的羞澀含蓄,反而雙木炯炯,踴躍提議:“聽說宮里也有馬場,不若你我雪中馳騁、當做消食,可好?”
蕭定曄并不做聲,只轉頭看看隨喜。
隨喜只得認命的哈腰應下,走出亭子,往御馬監方向而去。
他只行了兩步,便瞧見一個熟悉的小鬼頭神色匆忙而來。
五福瞧見他,立刻上前行過禮,急急相問:“喜公公可瞧見過胡姑姑?”
隨喜在感情上同自家主子同進退。聽五福端端來問胡貓兒之事,只冷哼了一聲便要往前而去。
隨喜卻并不打算輕易放過他,急急跟在他身后,卻人小腿短,眼見幾步便與他拉開了距離,不由得揚聲高喊:“喜公公,姑姑不見了,我們將宮里快尋了個遍,姑姑不見了。”
隨喜先往自家主子方向瞟了一眼。
蕭定曄正專注的聽著穆貞姑娘說話,五福的動靜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隨喜住了腳步,轉過身,先往五福的腦袋瓜上拍了一把:
“你家胡貓兒現下都通了天,哪里還能禁錮住她?
廢殿沒有,便往浣衣局里去尋。
浣衣局里沒有,便往太醫院值房、工部值房去尋。
這兩處都尋不見,那她保準在御書房,為皇上捏肩捶腿,紅袖添香。”
五福沒聽出他話中的諷刺意味,只搖搖頭,拉著哭腔道:“沒有,御書房院門口的守門侍衛說,早上姑姑被送走后,再沒見去過御書房。”
隨喜再沒耐心聽下去,只擺一擺手,便徑自遠去了。
待安排好跑馬之事,他急急返回,蕭定曄已同穆貞姑娘行到了半途。
蕭定曄此時已神色愉悅,同他即將定親的側妃顯然起了相見恨晚之意。
隨喜原本還想在主子耳邊提一句胡貓兒的念頭,就此咽進了腹中。
雪花漫天而來,人騎在馬上,無論往哪個方向馳騁,風雪都直沖著人口鼻而來,糾纏的人險些窒息。
蕭定曄初始還同未來側妃并駕齊驅,到了后來,自小長在馬背上的穆貞姑娘已經比蕭定曄整整落后了三圈。
待后來役臣掃雪的速度已遠遠趕不上落雪的速度、馬兒頻頻打滑時,蕭定曄方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將馬鞭甩給邊上的隨喜,目光盯著不服輸、依然在打馬的穆貞姑娘,面上神情卻漸漸冷了下來。
“廢殿的小太監,此前說什么?”他沉聲問道。
隨喜忙道:“五福說,胡貓兒不見了人,不知去了何處。”
蕭定曄淡淡道:“他沒去御書房問問?”
隨喜知道這句話的諷刺意味大過于疑心,卻也認真回道:“說是到處都問過,也沒尋見。”
他回話時下意識彎著腰,微微垂首,半晌等不來主子的問話,略略抬了眼皮去看。
蕭定曄盯著馬背上的穆貞姑娘,又恢復了方才的溫和神情,仿佛真的不將胡貓兒放在心間。
*——*——*
空氣寒冷而濕潤,夾雜著血腥氣。
這樣的環境,貓兒有些熟悉。
不久前她順著地道,去了一趟刑部大牢。
大牢里有一處關押重刑犯的監牢里,就是這樣的氣氛。
所不同的是,這里的血腥味,是從唯一的囚犯——胡貓兒自己的身上所發出。
這里鞭手的蟒鞭,也只甩向她一個人。
“啪!啪”又是接連兩聲鞭打,貓兒仿似被雷電劈中,身子一瞬間要被撕裂開,卻緊咬牙關,不發出一聲叫喊。
鞭手不信邪,轉身便要去換上另一根滿是倒刺的狼牙鞭,另一位鞭手阻攔道:
“行了,上頭只讓我等給她個教訓,又沒說要了她的命。你這般鞭打她,她竟也能忍住不吭一聲,可見她身上真有些邪性。”
那鞭手這才住了手,吐了口唾沫,罵道:“竟是個硬骨頭。”
此時牢門被敲響,一個黑衣漢子押著一位老嬤嬤進來。
那老嬤嬤瞧見被綁在柱子上血跡斑斑的貓兒,只喊了聲“小姐”,便撲上前去,抱著貓兒嚎啕大哭。
奄奄一息的貓兒緩緩睜眼,迷迷蒙蒙看著眼前的嬤嬤,雖覺著略略有些眼熟,卻并未認出究竟是何人。
嬤嬤抱著她啼泣道:“小姐,你不該同他們作對,不該啊!”
兩位鞭手瞧見進來的嬤嬤這般模樣,不由出聲道:“若你是來唱紅臉,便抓緊時間,莫耽擱工夫。”
嬤嬤用衣袖抹去貓兒面上血跡,見鞭手并未傷了她臉,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哽咽道:
“小姐怎會以為裝作侍寢就能蒙混過關,必定要受檢查的呀。小姐進宮就是為了進后宮,若不好好配合,我們的家園怎么辦?百年前的滅族之仇如何報?那些血就白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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