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御書房無人,四周寂靜,金獸香爐香氣裊裊,頗有些歲月靜好之意。
貓兒再打了個盹,腦袋咚的一聲磕在桌案上,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線,入眼處滿是明黃之色。
她驚得一跳而起,立時對著眼前的皇帝福了一福。
皇帝面色無波,只低聲道:“你隨朕進來。”
她忙忙拭過嘴角口水,亦步亦趨跟在皇帝身后,往后間暖閣而去。
宮娥們退的干凈,貓兒深跪于地,回答著皇帝的問話:“……奴婢被背后之人威逼著為皇上侍寢,但因皇上忙碌而未能成事。下一步便是要求奴婢伴駕跟去皇陵。”
皇帝思忖著她的話,緩緩道:“如若朕當(dāng)日不忙,你可是真要侍寢?”
他的話中沒有任何情緒,卻帶著無形的壓力將她籠罩其中。
貓兒抖了抖,咬牙回道:“皇上不會動奴婢。”
“哦?”皇帝追問:“你怎知朕不會?”
四周寂靜,靜的幾乎能聽到外間雪片的撲簌落地聲。
她的心咚咚直跳,忍著懼意回道:“五殿下說,皇上已同他達成了一致,此間各種事皆將計就計、掩人耳目。且皇上曾應(yīng)承過奴婢,等挖出背后之人,奴婢是要離宮的。”
皇帝“嗯”了一聲,久久再未說話。
待外間起了腳步聲,他方似被驚醒一般,低聲道:“你可以大膽猜一猜,背后之人讓你伴駕跟去皇陵,所為何事?”
貓兒怔忪搖頭:“奴婢不知,奴婢曾猜測過數(shù)回,卻猜不透其中之意。或許只是想等祭陵結(jié)束、返京途中,讓奴婢盡快侍寢?”
此時走廊腳步聲已到了近前,一簾之隔響起楊臨恭敬之聲:“皇上,禮部戴大人覲見。”
皇帝向貓兒揮一揮手,她忙忙再磕個頭,急急出了暖閣。
因著吸取了早上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戴大人卷土重來,與貓兒沒有任何眼睛交流。
覲見完皇帝,他高揚著腦袋一路大步而去,貓兒再不好擅離職守,只得看著戴大人如同一張千兩銀票,從她眼前大搖大擺的飛走。
她的心尖尖仿佛被澆了一勺熱油呲呲作響,卻半點法子都沒有。
皇帝一忙,下面的人跟著連軸轉(zhuǎn),自然更沒有歇下來的機會。
到了晌午,皇上開始用飯時,明珠捧了飯屜在院中等。
這回飯屜里除了一碗湯藥,還有一碗雞湯,其中一根骨頭都沒有,肉絲兒全都熬化進了湯里。
明珠等貓兒喝過湯藥,方將她拉到偏僻處,端著雞湯塞給她:“主子說姑姑的身子得好好補,姑姑在御書房里吃喝不能盡興,今后我來送湯藥時,必得送一碗雞湯過來。”
貓兒聽聞是蕭定曄的安排,原本喂到嘴邊的碗沿一頓,再也張不開嘴。
明珠適時道:“我知道,主子叮囑我給姑姑熬湯,完全是為了今后更好的利用姑姑。姑姑不必記人情。”
貓兒立刻點頭:“沒錯,不記人情。”捧著湯碗一飲而盡,腹中方有些滿足。
她看了看還在御書房絡(luò)繹不絕進出的朝臣,指使著明珠先回去:“還不能下值。恐怕要到落鎖前才能離開,落鎖前你來接我。”
明珠忖了忖,笑道:“也成,現(xiàn)下回去,姑姑的房門還沒安好。”
貓兒奇道:“一扇門幾個木匠安了一整日還未成事?”
明珠搖搖頭:“說了一堆原因,問題比較棘手,卻并非全無希望。”
貓兒點點頭,叮囑道:“回去守著,切莫讓他們在屋里亂翻。”
明珠離去后,貓兒又一頭扎進御書房,繼續(xù)體驗著一個小小前臺的苦辣人生。
日暮時分,大雪初住,寒風(fēng)一陣陣吹來,抵消了地龍的熱氣。
貓兒站在門口,已頗感受到一股冷意。而一整日站在門檻外,與她不過一丈遠的小太監(jiān),卻依然是一副精神頭十足的模樣。
她將桌案上再次堆積滿的物件兒整理整齊,站在桌案后緩緩踱步,活動腿腳。
院里又有往御書房而來的嘈雜腳步聲,影影憧憧看不真切。
她不由哀嚎一聲,低聲道:“皇上是鐵打的身子,我不是啊!”
一旁的小太監(jiān)低聲一笑,道:“這算什么,前幾日咱家一連站了三日,待下值去歇息時,已不知‘腿’字怎么寫了。”
兩人正低聲嘀咕間,那一行人已到了近前。
貓兒將將抬頭瞟過去,呼吸立時一滯,不停歇的發(fā)起抖來。
身畔的小太監(jiān)伶俐的哈了腰身,問候道:“喲三殿下,奴才老些時候未見您,惦念您的緊。”
蕭正一笑,轉(zhuǎn)首同身后的二皇子、五皇子道:“這些猴兒阿諛奉承的毛病倒是一點未改。”
蕭定曄跟著二皇子一笑,目光卻有意無意的放去了貓兒身上。
他知道她曾被三哥的手段恐嚇的險些崩潰,此時只在心里祈禱,希望她千萬莫露出害怕的神色來。
蕭正的目光從小太監(jiān)身上移開,終于還是定到了貓兒身上。
她咚的一聲跪地,額上已冒了汗,面色蒼白,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仿佛才從冬日的金水河里撈出來一般。
蕭正緩緩行到她身邊,居高臨下望著她,唇角的微笑并未消失,只緩緩道:“這個宮女兒倒是面生,怎地見了本王這般神色?”
他沒戴面具時,聲音清雅的如同月中謫仙,仿佛在府上抄了幾個月經(jīng)書,真的洗滌了俗世塵埃。
蕭定曄緊捏拳頭,定定看著貓兒,心中默念: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然而他心中越擔(dān)憂,她的身子卻抖的越厲害。
仿佛過了幾息,又仿佛過了好幾個春秋,她顫栗的張嘴,斷斷續(xù)續(xù)道:“……奴婢此前飲醉酒……曾在御花園中對皇上亂說……帶累了殿下……奴婢……奴婢……”
蕭定曄倏地看向他三哥。
蕭正面上笑容越漸親切,緩緩道:“此事本王并未記掛在心,你莫害怕。本王被禁足,全因自己犯了大錯,父皇和朝臣不予原諒,也是正常。”
他一瞬不瞬望著她,見她聞言后面色略有放松,顯是并未認(rèn)出他的真身,便不再同她糾纏舊事,只問道:“里間可還有旁的朝臣?”
貓兒雙腿戰(zhàn)戰(zhàn)起了身,略略往里行了半步,往里間探了探腦袋,須臾轉(zhuǎn)回了身子,咬牙穩(wěn)著聲音道:“還有一位大人。”
泰王淡淡一笑:“無妨,”轉(zhuǎn)頭看向二皇子和五皇子:“等會父皇少不了要教訓(xùn)我,還托二哥與五弟多多幫襯。”
二皇子卻轉(zhuǎn)頭看向他身后的蕭定曄:“主要還是要靠五弟,父皇看重你。”
蕭定曄忙忙拍一拍胸口,大包大攬了過去。蕭正聞言,只抬眼看他一眼,面上依舊含著一絲兒淡笑,徑直進了里間。
蕭定曄隨后跟上,經(jīng)過貓兒身側(cè),只悄無聲息的對她做了個口型,一閃而過。
貓兒重新站回了桌案后,腦中一時雜亂如麻。
一旁的小太監(jiān)提點道:“惹怒了旁人,要想一想腦袋是否要搬家。三殿下卻是難得一見的賢王,他不同你計較,你便不用擔(dān)心。”
貓兒抹了抹汗,想起蕭定曄方才的無聲叮囑,慢慢平穩(wěn)了心緒。
莫怕。
他說,莫怕。
外間天色越漸漆黑,離各宮落鎖只余半個時辰。
里間一陣皇帝的斥責(zé),一陣皇子的啜泣,再一陣旁人的和稀泥,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末了,皇帝道:“記住,這天下姓楚,又能隨時不姓楚。臣子不是奴才,臣子的家眷,更不能隨意動。”
他對著跪地的蕭正道:“起吧,明兒去王家當(dāng)面認(rèn)一回錯,此事也就揭過不提。”
蕭正抹了眼淚,起身道:“兒臣幾月未見祖母和母妃,心中掛念的緊,想趁機進后宮探望。”
皇帝此時卸下了一身的硬朗,露出滿身疲倦,緩緩道:“是該去看看,你母妃整日因你傷心。你大了,千萬莫再胡鬧。”
御書房的燈燭開始一個接一個熄滅,門檻外的小太監(jiān)終于活動了一回腿腳,低聲道:“走吧,今兒算結(jié)束了。”
未幾,楊臨果然前來同貓兒道:“今日就到此處,你先回去,明兒依然要在辰時之前到。等熬完臘月,就能歇口氣。”
貓兒忙忙應(yīng)下,心中松了一口氣,立刻往院外而去。
此時天色漆黑一片,她下值略早了些,明珠還未來接她。
她抱臂站在院門口焦急等待,只覺院里越來越黯淡。回頭望去,御書房已滅掉了大部分燈燭,窗紙一團晦暗。
于這晦暗中,幾位皇子出了御書房,也要往院門處而來。
貓兒膽戰(zhàn)心驚,耳中聽得皇子們的腳步聲和低語聲,滿腦袋都是那日被擄走后、那位嬤嬤被刺死的情景。
漫天血霧從嬤嬤頸子中噴出,仿佛要將整個宇宙混沌都淹在其中。她的發(fā)髻被那邪惡的大手牢牢扯住,逼得她沒有辦法垂首閉眼。那樣一個身子敦實的嬤嬤,此前還能掙扎爬到她腳下,將寫了密語的紙張塞進她的繡鞋里,下一刻卻被人軟刀子割肉,幾十幾百刀才斬斷了頸子。
她全身已被汗水打濕,寒風(fēng)打到身上,一忽兒就將她吹的透透。
四處是無盡的黑暗,仿佛隨處都藏著戴面具的黑衣人,隨處都藏著即將要被割去腦袋、殺雞儆猴的倒霉鬼。
寒風(fēng)中的腳步聲清晰前來,仿佛拘魂的黑白無常等在她身邊,只要她咽下最后一口氣,他們就要將拘魂繩索套到她頸子上,讓她與她阿哥團聚。
她竭力穩(wěn)著心神,裝出一副輕松神色,便聽一道月中謫仙一般的清雅之聲問道:“胡姑娘怎地等在此處?可是懼怕天黑?本王正好要進后宮,可需本王相送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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