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華宮,院里積雪未清掃,并不影響皇后要教訓下人。
院中央架起來的門板上趴著個人,四周站著一圈嬤嬤,分別壓著那人的四肢防止掙扎。
耳朵上包了紗布的大內總管站在邊上,揚聲長嘶一聲:“一……”
重重的板子邊“啪”的一聲打下去。
門板上的胡貓兒一聲不吭,嘴唇已咬出了血痕。
大內總管一聲冷笑,再揚聲:“二……”
板子重新抬起到最高處,要再次落下時,院門處已極快傳來腳步聲,繼而幾枚石塊凌空飛來,將舉板子和壓手腳的嬤嬤們定在當場。
那板子不穩,立時從嬤嬤手中滑下。
蕭定曄騰空躍來,一腳將板子踢開,板子不偏不倚撞在那總管腦袋上,總管干脆利落抱著板子昏倒在地。
蕭定曄一把抱著貓兒,啞聲道:“我來晚了。”
貓兒長吁一口氣。
她知道明珠一定會去報信。
若他再來晚一息,她挨了兩板子,只怕想再偷偷去坑道里鋸鐵條,就有些勉強了。
她心中有個聲音道:“心機好重,你終于把他等來,你可高興?”
另一個聲音緊隨其后:“你這樣算計他,算計他老娘,日后便是你出了宮,你下半輩子能心安嗎?”
她立時一咬嘴唇,唇上疼痛將那兩個聲音趕跑,她用力睜開眼望著他,斷斷續續道:“我有錯……應該的……”
正殿門簾陡的被掀開,皇后一步跨了出來,看著自家兒子抱著那宮女兒,身子晃了一晃,厲聲呵斥道:“抱著御書房里的宮女兒,成何體統!”
蕭定曄立刻道:“你們出去。”院中和房中的宮女兒內侍們并不敢從命,只等著皇后發話。
皇后看著自家兒子。
他面上的神情,她熟悉,也陌生。
在他兒時,他常常這般肅著一張臉,老成在在,同他那些皇兄站在一處,若不去看他稚嫩的面龐和豆丁一般的身高,旁人反倒要將他當成兄長。
然而長到十四五歲,他卻漸漸轉了性子,整日嬉皮笑臉沒個正經,時時將她這位老母氣的上火。
現下他依然如兒時那般肅著一張臉,卻已挺拔高大,到了成家立業的時候。
他不再嬉皮笑臉,她的心里卻半點沒有欣慰之意。
她盯著他看了多久,她的親生兒子便站在院里同她僵持了多久,絲毫沒有將懷中女子放下的打算。
她指著他半晌,咬著后槽牙道:“極好,你大了,極好。”
她厲聲喝道:“出去!”
下人們自然知道,皇后不是讓五殿下出去。一時間腳步聲窸窣移動,又有人去將院里或站或躺的幾人抬走,頃刻間便走空了一座宮殿。
正殿地龍燒的熱乎。
蕭定曄深跪于地,向自家老娘表述著自己的心愿:“……孩兒中意她,并不是一時起了興致。她聰慧,有膽色,還曾救了祖母。父皇對她無意,只有秘密安排。待事畢,孩兒就要向父皇討了她。求母后看在孩兒面上,饒了她這一回。”
皇后從不知道自家兒子有這樣癡情的一面。
她冷冷道:“楚侯爺臥病,導致蕭楚兩家暫未能定親,也是你的手段?”
“是。”他不打算否認。
她逼問道:“你是要為外面那個,留個側妃的位子?”
“是。孩兒正是此意。”
“荒唐!”太后刷的起身,手往外一指,壓著聲音叱道:“她便是與你父皇無事,然宮里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和你父皇之間傳了多少閑話,她怎能再去跟了你?!”
蕭定曄一字一句道:“孩兒,有辦法,止了這些謠傳,正了她的名聲。”
他的話并未說服他母親。
皇后來回踱步,口中一疊聲的喊著“荒唐”,最后停在他面前,咬牙切齒道:“她何德何能,要占個側妃的名頭。莫說側妃,便是夫人,便是房里的丫頭,也不成!”
“母后!”他哀求道:“孩兒心里只有她,求母后開恩!”
太后一聲冷笑,一步步逼近:“你說你心里只有她,你將同你定了親的那些好姑娘放在何處?她們何錯之有?女子善妒是大忌,更何況你是皇子,你若連這道理都不明白,本宮便白生了你!”
蕭定曄的情緒緩緩平靜。
他換了個話題:“她要去向幾個太監討債,兒臣事前便知道此事。那些太監不愿還銀子,扯了這廢物總管出頭。四五十個太監圍攻了廢殿,最后卻沒落到好。母后該問的是那大內總管是如何御下、如何做事,而不是不分青紅皂白打胡姑娘板子。”
“她持刀傷人,拘禁上官,她無錯?!她給你喂了什么迷魂湯,讓你完全不顧宮里規矩?!”
一簾之隔的外間,貓兒趴在榻上,聽著里間蕭定曄和皇后針鋒相對,心下一陣茫然。
腦中的聲音道:“你聽聽,他為了你,和他阿娘反目成仇,你高興了?”
貓兒喃喃著:“我沒高興。”
腦中的另一個聲音續道:“你哪里沒高興?他來阻止你被多打板子,不就是你心里盤算好的?皇后要打你,皇子不讓她打你。難道這不是順理成章的后續發展?你個害人精!”
腦中的兩個聲音攪和的她頭昏腦漲,待她的神識再被拉回時,里間正傳來“啪”的一個巴掌聲。
緊接著,蕭定曄冷著臉大步出來,一把將貓兒抱在懷中,待站到了檐下,他方轉頭遙遙看著皇后:
“莫說有貓兒,便是沒有她,孩兒也不可能讓楚離雁成為榻邊之人。母后盡管撇開孩兒去定親。定親母后做主,讓不讓楚離雁守活寡,孩兒做主!”話畢,一把披風轉去身前,護著貓兒頭臉,在風雪中大步離去。
廢殿里,湯藥味再次充斥了整個院落。
明珠為貓兒抹藥膏的當口,房門被從外推開,寒風立刻卷了進來。
明珠急道:“快,關門。”
白才人忙忙關了門,坐去炕沿,幫著明珠固定著貓兒的衣裳,以防染上藥膏。
待傷口全部抹上藥,白才人偏頭看貓兒精神尚可,滿心洶涌的八卦再也忍不下去,探問道:“你說,你跟皇上眉來眼去的半途,什么時候又和五皇子暗度陳倉?”
明珠蹙眉道:“什么暗度陳倉?真難聽。”
白才人大吃一驚:“你知道?你此前知道?你此前知道他倆在一處?”
明珠立刻閉了嘴,搪塞道:“沒有的事,不過是五殿下順便送姑姑回來而已。”
白才人顯然不能輕易被忽悠。
“抱在懷里,滿臉著急,一疊聲的要喚太醫……這叫‘順便’?闔宮幾千奴才,五皇子偏要親自將人抱回來,這叫‘順便’?”
貓兒終于張聲:“行了,就是‘順便’。”
白才人見正主發話,終于不再繼續問下去。
她吧嗒了一回嘴,嘆道:“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這世道就是這么不公平。”
想了想,又喜滋滋道:“今后如若我復寵,你見了我還要喚我一聲母妃。不虧不虧。”
她才離去不久,吳妃就上了門。
她神色嚴峻,看著貓兒不說話。
貓兒只得將明珠遣走。
外間風聲肆孽,配殿里,吳妃蹙眉道:“你既然意屬皇上,怎能同五殿下有瓜葛?”
貓兒嘆道:“娘娘該高興不是?少了爭寵之人。”
吳妃神色大變:“你認了?你真的對五殿下有情?你怎能如此?”
她眼眶立時紅了一圈,抓著貓兒半邊衣領,神情激動:“你會耽擱了大事!皇上還怎么帶你去皇陵?”
貓兒心里一動,立時抬眼往吳妃面上瞧去。
二十出頭,姿色清秀,縱然此時她神色倉皇,卻依然遮不去眼角眉梢的怯怯之意,男子見了會起憐惜之意,女子見了卻想同她交好。
貓兒一瞬不瞬的望著她,緩緩張口:“泰王告訴我……”
吳妃面色立時一變。
貓兒的心瞬時沉了下去。
腦中有個聲音惋惜道:“原以為是好姐妹,沒想到又是個泰王的細作。”
另一個聲音道:“原以為她回回是來關心人,沒想到都是來打探消息。”
兩個聲音齊齊哀嘆:“慘啊,皇帝好慘,老婆娃兒都要害他。”
貓兒一拳捶在炕沿上,咬牙切齒道:“為什么?我那般信你,將你當成宮里為數不多的朋友。為什么?”
吳妃立刻明白,方才貓兒提到泰王是誆騙她。
她眼神閃爍,退開兩步,兩只手無意識的抓在一起,低聲道:“你說什么,我聽不明白。”
貓兒紅著眼圈道:“他用什么威脅你?你的性命?你的前程?還是六殿下的性命?”
吳妃上前一把捂住她嘴,身子卻抖的停不下來,眼淚立時淌了滿臉:“我不愿的……我只有康團兒……我不能讓他涉險……”
貓兒恨鐵不成鋼:“可你要害的是你夫君!”
她腦中的聲音立刻插嘴道:“難道你要誆騙的不是你夫君?”
她立刻叱道:“閉嘴!”
吳妃面色蒼白,看著她的模樣,一時再不敢多言。
貓兒重新趴伏在枕上,不知過了多久,方平息了心緒,冷冷道:“他要你做些什么?”
吳妃痛苦搖頭:“我不能說……”
貓兒再顧不上傷處,一咕嚕爬起來,一把扯住她的手:“你還看不清楚形勢嗎?你幫著旁人害了皇上,你以為你就能活下去?六殿下就能活下去?”
吳妃終于崩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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